第六回
千山雪互剖金蘭契
萬里恨英杰各相惜
那是一段遙遠的記憶
夜郎山脈坐落平原之上北構西折,橫斷無殤、常夜二國。相傳人皇伏羲在這山下鎮(zhèn)壓了一頭巨獸,此獸名曰「夔」人道其興于冥冥汪洋之下,踏足岸上為禍人間,終因不敵伏羲覆吞穹廬之力,敗北于夜郎山下。
山中龍脈時時汲取古獸精華,長此以往,竟生出一株百丈巨樹,這樹西面向陽枝繁葉茂,東面向陰老鴉縱橫。
或是古魔積怨,從此夜郎山東常黑云密布不見天日,唯年初首個朔日才會日出霏開,向陽靄散,故此山東之國得名“常夜”。
天地雖大,其化均也。其東雖寸草難生,其西卻沛雨甘霖,萬類霜天欣欣向榮,來至西面山中,隨手便可撿到金銀玉礦。山西之國可謂天恩厚澤,兵強馬壯,時常東征西討窮兵黷武,故此得名“無殤”
一山之間恍如隔世,這也為二國的百年矛盾埋下了禍根。
二十年前,六國合力剿滅了易州。其余四國相安無事,唯獨無殤與常夜就土地瓜分問題爭論不休,最終兵戈相向。
這場戰(zhàn)爭持續(xù)了很久。
約莫十五年前,常夜軍翻越了夜郎山巔,直逼無殤都城「朝歌」而去。不巧行軍時正值冬日,暴雪連連,先鋒軍鮮歷風雪,又遭遇了無殤國大軍閥瓊雪家軍隊的沖殺,已然潰不成軍。那瓊雪家主,人稱美號「冬將軍」殺伐果斷,橫槊賦詩,曾單槍匹馬殺入易州王城。
遭遇如此悍將,先鋒軍一時間損傷慘重,領隊的朽木將軍也與副將—未及束發(fā)的兒子失散了。
彼時方殺過多場血戰(zhàn),常夜將士雖有心沖殺卻多身形俱疲,將官不足,戰(zhàn)事未休,也只得讓孩童頂替。這少年天資也聰穎,又出身朽木這一豪門,早年跟隨明師學藝,已然文韜武略。
有詞為證曰:
四載深閣造無雙,三松夭矯育青蒼
白袍金繡偶龍飾,經(jīng)綸滿腹一劍藏
運籌帷幄知因果,寒山鐵騎碎金湯
屢敗巧陣尋常意,雪原旌旗破凝霜
秉燭營外慰軍士,談笑帳中謀陰陽
王師游檢朝歌日,我代英靈頌無殤
這后生雖戰(zhàn)功累累,然從未遠征他鄉(xiāng),一遇風雪便水土不服手足無措了。
皚皚荒漠中,少年蜷縮作一團,衣衫浸濕鐵甲覆霜。他試圖在雪原中找尋幸存隊伍的蛛絲馬跡,可始終是徒勞。只覺手若磊石足似灌鉛,不知倒下,遠廂仿佛若有光。
風雪停了,亦或是沒停。少年被身旁柴火的噼啪聲驚醒,虛目環(huán)顧,發(fā)現(xiàn)自己正處于一巨樹洞內,柴火對面坐著一位翩翩少女。
那少女身披一襲薄薄的素紗綢緞,內著白色布衣,猶似身在煙中霧里,約莫豆蔻年華,除一頭黑發(fā)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絕俗,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含喜藏怒盼兮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承襲一身傲骨,嗔作林野百態(tài),笑為山澗春風,單只一見便教人心生敬意不敢逼視。只肌膚間少了血色,顯得蒼白。唯腰間一根碧玉長簫看得真切,剔透晶瑩,浸潤圓滑,其上篆刻「碧海潮生」四字。
評曰:
素紗若云縹緲意,皓面似玉梅花妝
白虹仙子玲瓏目,淡霓恒娥眸一雙
冷面含春微不露,嗔眉藏冬利如槍
玉唇常抿非喜樂,頷首婷婷無悲傷
燕燕于飛千山雪,蕭長琴短衣鎏霜
天生麗質誰家女,漱玉噙香慕情郎
少年心下暗道:這女子氣質非凡,莫不是個富家千金豪門小姐,因何來至在這荒山野嶺,又因何坐在我身邊,其中莫不是有詐!我且伺機而動為妙!
不料那少女卻詳怒道:“明明都醒了還給我裝昏!”
“這…這都能看出來?”少年駭然道。
那少女捂嘴笑道:“我救了你,你怎么謝我?”
少年心下暗道:這女孩怎的如此長驅直入,也罷,我且順著她說好了,于是道:“你…你希望我怎么謝你?”
“唔…..”那少女低頭沉思了一會:“在這里多待幾日吧,一來多修養(yǎng)修養(yǎng),二來也陪我說說話,我總是一個人,怪悶的?!?p> 少年看著少女腰間的玉蕭和周身的素白綢緞,思忖她定是一位大家閨秀豪門千金,礙于禮數(shù)無人說話倒也合理,但又因何出現(xiàn)在這深山老林中,我且小心為妙。
那少女卻好似一眼把少年看到了底,笑到:“怎么?不信我?”
那少年搖了搖頭:“你一個女孩家,獨自在這雪山寒林里難道沒有危險嗎?我是在擔心你啊?!鄙倌昙僖庋陲椀?。
少女眼神間閃過一絲黯然:“我…”嘴唇微微顫動:“…即便危險我也不會回家?!?p> 少年袒露道:“看你的打扮,大抵是個千金小姐,為何要住在這難覓生跡的地方?你的…額…”少年頓了頓,換了更尊敬的語氣:“敢問,令尊令慈安在?”
“他們要把我送到朝歌城里給君王大人當嬪妃,我半路逃出來了,現(xiàn)在家丁們滿城尋我,我只得躲在這深山老林中…”那少女噙淚道。
少年聽聞“君王大人”四字,心下一陣忿忿:“都是這個無道昏君惹的禍!令尊也太….”
少女木訥地盯著篝火,苦笑道:“不是君王的錯,也不是父親的錯,只恨蒼天無情…..”
少年也不好再說什么,只道:“也罷也罷,可住在此處并非長久之計,你可留有后路?”
“有,挨過今晚,我就找?guī)煾溉??!鄙倥h望洞外,眼眸之中流露出希冀的星火。
少年剛要繼續(xù)發(fā)問,那少女便轉頭看向他道:“我知道你要問什么,一遍一遍地跟審犯人似的?!彪S即冷哼一聲:“不如先講講你的身世,我也好信得過你?!闭f著指了指少年身旁的戰(zhàn)甲:“老實交代吧,小戰(zhàn)士?!?p> 少年怕引出禍端,不愿透露,于是捂著腦袋強作痛苦道:“我…我憶不起了,那時一陣風雪給我吹昏了頭,什么也憶不起了…”
少女叵測一笑:“好吧,那還是我先說吧。我?guī)煾甘俏粠Оl(fā)修行的高僧,我是他撿來的。他從未講過自己的身世,只讓我稱他"師父"。我自小跟師父長大,在這山間過著閑云野鶴般的散人日子,那時當真是快活無比。后來一日,師父外出采買物資,一伙強盜擄了我去,將我交給了父親?!?p> 少年心下思忖:難不成她父親是個山中土匪,林中賊寇?非也,這樣的下九流怎么可能接觸的到君王呢。我且接著聽下去。
那少女繼續(xù)道:“后來我得知,那幾個強盜卻是軍士喬裝的,師父誤以為我被賊人劫去,尋遍全山賊窩都沒能找到我..”
“豪門得女理應全國皆知,你師父因何沒有聽說?”少年不解道。
少女連連嘆息:“你哪里知道,我并非正妻所生,而是父親與家仆私生的。正妻妒狠我母女,派人白夜追殺,分娩過后,生母只得逃出家門,懷抱襁褓中的我被師父救下…如今我回歸了本家,族中懼我玷污家世英明,四處掩蓋行蹤,致使家外查無此人,也就二位兄長待我好些,送我進宮之時才給了我這綾羅綢緞?!闭f罷悲苦地撫摸著周身衣裳,少年也不禁動容,仔細端詳她的著裝配飾,目光最終落在那根碧玉長蕭上。
“這是生母的遺物…”少女拭淚低吟,當真是芙蓉泣露香蘭默,天山玉碎鳳鸞啼。
少年心中共情:“小姐不必傷感,暫且忍耐幾年,日后雪恨便是了?!?p> 少女哭道:“哪里有什么小姐,我不過是瓊雪家的玩物罷了!”
少年大驚:“令尊…你的父親,可是那冬將軍!”
“正是!”少女厲聲道:“我多愿他不是我父親!”
少年也不好再隱瞞,于是道:“在下朽木家長子,此次出征為令尊所敗,與父帥失散流落于此….”說罷自知水火難容無以久留,只好披掛戰(zhàn)甲起身向洞外走去:“多謝姑娘相救之恩,日后定當涌泉相報….”
那少女閉目微笑,似乎早已知曉:“果然…”本想再說點什么,乎得面色煞白眉頭緊鎖,唾咳不停。
少年連忙上前照料:“小姐,您怎么了,哪里欠安?”
少女強笑道:“我這是骨子里天生的冷病,是頑疾了…”
少年擔憂,方才見她面無血色就知她身子不好,不巧果真發(fā)作了。于是忙道:“可在服藥?”
“我打會吃飯就開始吃藥,至今一日未停過…”少女說罷唾咳更重了。
“如此這般也不是辦法,藥在何處,我去為你取來?!鄙倌暾`甲罩袍束帶,躍躍欲試。
“我父兄有藥..但萬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在此處…不然會連累了你…去找我?guī)煾浮?師父那里…”說罷少女便昏迷了過去。彼時風雪將歇,少年心急如焚,忙向洞外尋藥而去。
約莫行了二三里路,正遇上一隊搜山的人馬,蓋二三十人,少年以為遇上了失散的將士們,趕忙上前仔細觀瞧。
卻見那為首者,與少年年歲相仿。
披掛鎖連龍鱗玄黃甲,頂上生翅佩銀紫金冠。
腰間涅染火紋流蘇擺,足下云絲青淀踏忘川。
劍眉星目英氣風發(fā),皓齒紅唇一表人才。
正中配飾護心鏡,手持刃反弧太刀
將士嚴整,「冬」字大旗一面「陽」字小旗成雙
此人正是冬將軍次子—陽
亦是年少有為,屢破敵軍于無形,斬將若囊中取物。
有詩為證曰:
虎父自有子嗣高,嘗平山川定波濤
百般絕藝皆齊備,無師自通獨一刀
御前欽點天生才,破陣由似斬蓬蒿
千里麾下何獵獵,縱觀九州誰能較
摘星閣上談風雅,朝歌城外似火燒
豪言山河于我志,陰謀陽謀過幾招
少年心下叫苦:失策失策!我本以為找到了自家軍隊,不料卻是遭遇了強敵。如今當真是插翅難逃了!
陽遠遠看見少年,厲聲道:“前面的夜國小卒,還不速速解甲受降!”
少年不屑掩飾,僅后退一步,抱拳笑道:“在下不降無名之將,來將可通報姓名?”少年雖知固問,一來為了確認,二來也有不卑不亢之意。
陽呵呵冷笑:“張開你的眼好好看看!本將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冬將軍次子陽是也!”
少年猶豫再三,終究決定救命要緊,于是忙開口道:“尊府小姐身子有恙,不知閣下可帶了藥來?”
陽聽聞此言大驚:“你是何人!為何知曉舍妹之事?!彼诵袔П焉?,正是為了尋找少女,當真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少年不愿多作解釋,連忙向樹洞逃去。陽率眾步行追趕,行了二三里方才趕上?!澳孟?!”陽一聲令下,眾將一擁而上將少年撲倒壓制?!澳憧煺f,吾妹安在!”
少年指了指樹洞:“快取藥去!救人要緊?!?p> 兩旁侍衛(wèi)開路,陽從貼身口袋中掏出一小袋藥丸,快步向洞內走去。
洞中那少女已然昏迷多時,陽小心將她抱起,輕聲喚道:“逸飛,逸飛…”接著為她服下丸藥。
那少女服過藥,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方才緩過氣來,遲遲睜眼道:“陽二哥,你們終究還是…還是找到我了?!?p> 陽輕聲嘆氣:“逸飛,我知你不愿入宮,奈何父命難違,如今你這身子….又這般弱柳扶風,我怎么放心的下??!”
少年五花大綁,在洞外看得真切,見那少女緩了過來也便松了口氣。
“是那個敵國小兵帶我們過來的?!标柺沽藗€眼色,左右侍衛(wèi)識趣退下?!澳闩c那常夜國的人認識?”陽低聲問道。
“算是吧。”逸飛遠遠望向洞外的少年:“他被你們抓了?”
陽沒有回答,只是關切道:“你知不知這是叛國通敵!”
逸飛冷哼一聲:“我只知他方才救了我一命?!?p> “一事算一事,兩國交鋒不論私人恩怨?!标柶鹕硐蚨赐庾呷ィ骸澳惆残男蒺B(yǎng)吧,那個小卒我自會處置!”
逸飛掙扎著爬向洞口,想大喊為少年求情,可惜聲嘶力竭,無以回天。兩個侍衛(wèi)走進洞中,再次服侍她躺好:“小姐身子有恙,暫且歇息,車馬半晌就到?!?p> 陽徑直走向那少年,拔刀出鞘。少年絲毫不懼,坦然閉上雙眼。
一刀下去,縛身之繩已斬作兩半。
“將士,報上名來!”陽收刀入鞘,示意少年開口。
少年睜開雙眼,剝落身上的斷繩,心中敬佩陽的君子行徑,畢恭畢敬道:“在下朽木家長子—晨!”
陽微顯驚愕,解下副將的佩劍交給晨道:“原來是晨少將軍,久仰久仰!如今你我二國交戰(zhàn),論軍令理應將你壓入囚牢,然念你搭救舍妹之恩,末將徇私?jīng)Q定放你一條生路?!彪S即拍了拍刀鞘:“素聞晨少將軍武藝了得,劍法絕倫蓋世無雙,在下劍術自詡頗有造詣,特請賜教,若是贏了我,管保你逃出生天!只是委屈你用這粗鐵泛造的劣劍了”
晨看著那鐵劍笑道:“蒙承陽少將軍垂青,只是在下用這劍略不稱手,可否用我自己的劍?”說罷雙手奉還。
陽接過劍,謹慎道:“難不成少將軍也能夠造化「我劍」?”「我劍」,既魂中之器,由靈氣而生,因性情而定。
晨輕聲念道:“桃花影落白神劍,逸興遄飛帝王家…”
積雪三尺的山上不知何處飛來幾片白花,一片作一簇,一簇作一群,繞在晨身畔久久方才散去?!盎ㄩ_易見落難覓,彼時愁殺葬花人?!毖援叄渴种泻杖灰槐儼组L劍:“此劍名謂「白帝劍」”
陽淺施一禮,吟唱道:“森羅萬象,俱歸劫灰”隨即拔刀出鞘,一時舉火燎天,四野雪原皆為之融溶?!按说睹^「流刃若火」!”
行過斗將禮節(jié),兩旁軍士擂鼓,一雙刀劍交鋒。
雪中熾火二太子,朽木枯榮一后生,可謂棋逢真對手,真當正遇本源流。那一個奉命捕殘將,這一個志氣沖斗牛。炎火流刃鋒芒快,焚盡森羅鬼神愁。白帝神劍順天意,以退為進藏計謀??酄帞?shù)合無高下,二子心中怎甘休。那個施靈火燃三昧,地裂山崩如覆舟。這個劍翻飛似喪亂,漫空狂舞賽龍虬。倒教那圍觀軍士停擂鼓,四散奔逃各藏頭。兩國交兵龍虎斗,各為其主統(tǒng)貔貅。
洞內少女看真切,二子相惜恨相傾。只為難雪家國恨,戰(zhàn)成功績立英名。公子難介兵家律,后生須還萍水情。蓋為神通多變化,陰謀陽謀兩相平。一個是自通無心境,一個是點化本元形。那個使扶桑玄鐵六丁神火粹炎刃,這個持玉清宮花順水柔成大巧兵。無念無想無勝敗,紛紛擾擾沒輸贏。二子皆力竭,相約一招定濁清。刀出鞘,嗬神精,森羅之間火舌擎。劍藏空,破將星,火光殺滅雪飄零。鏖戰(zhàn)千合乾坤定,孰優(yōu)孰劣俱無銘。
一戰(zhàn)過后,二子各收刀劍,談笑言和。
陽施禮道:“果真厲害,佩服佩服!”
晨還禮道:“哪里哪里,多蒙指點。”
無時閑聊,陽忙催促道:“此時將士們都不在,你速速逃命去吧!日后戰(zhàn)場之上…”
“戰(zhàn)場之上,我定竭力相待!”晨接道。
二人相擁道別。晨方欲離開,逸飛卻從洞中跑了出來,拿出腰間的玉蕭交給晨道:“日后我入了深宮,定是再難相見了,你我金蘭一場,就當留個念想吧…只是我還不知你的姓名。”
“我名為晨…”
“我名逸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