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未竟之雨
為何要讓一無所有的我們懷揣夢想?為何要讓我們對一眼就能看到盡頭的人生抱有希望?明明從出發(fā)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注定了返航,明明從相遇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要分開,明明是夏天為何要下這樣沒完沒了的雨,明明比一切都珍重的東西為何變得如此一文不值。
勇氣,自由,憧憬,愛情,來自人類內(nèi)心深處全部偉大的力量到頭來什么都做不到。夏天的雨好像機關(guān)槍一樣把我們打成篩子,遍體鱗傷,身心俱悴。
顧青妍忽然摔倒在地,我也緊跟著險些被絆倒,用手撐著身旁的綠化帶,修剪過的灌木的硬茬在我手腕上留下幾道血痕。蹲在這空無一人午夜的街頭,顧青妍忽然放聲大哭,她拼了命地抱緊我,好像落水之人抓著僅有的一根稻草,雙手蹂躪著我的衣裳,好像要把十指摳進我的后背一樣。我抱著她,雨水落在眼睛里疼的厲害——渾身上下都疼的不能自已,尤其是心臟幾乎被擰成了麻花。
“青妍姐!”我扶著她的兩邊肩膀,搖晃她,試圖搖醒她,拼命地在說:“看著我,沒事了,會沒事的。”我安慰她,也是在安慰我自己。用這些哆哆嗦嗦的斷字殘詞?!皬堥??!彼皇悄钗业拿?,大口地抽泣,一次又一次地捶打自己的胸口,猝然她又跪在地上開始嘔吐起來,雖然胃里只有酸水。我輕輕拍打她的后背,我該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想想辦法吧。
顧青妍又一次轉(zhuǎn)過身來緊緊抱住我,她打著哆嗦,身體冷的厲害,我也冷的厲害,我們唯有彼此的體溫可以取暖?!皼]事的?!鳖櫱噱舱f,好像是在安慰我。她用力咽下一口酸水,但沒多久又開始嘔吐。
“我們……我們上醫(yī)院吧。”我說,“我去叫車?!?p> “別去!”顧青妍用力抓緊我的手,好像生怕我是一縷隨時會消散的青煙一樣?!安蝗メt(yī)院。”她哭著說,“你不要去找車,你就在這里?!?p> “那,那我們?nèi)ツ???p> 顧青妍只是一個勁拼命的搖頭。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哭累了,她漸漸停止了抽泣,她咬著牙關(guān)說:“去找個可以住的地方?!蔽尹c點頭。
可是這漆黑的街道上哪去找賓館?
我們攙扶著彼此,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蹣跚走在沉重的夜色中。
我們前進的方向也許是逆著風吧,走得格外艱難。但多虧上蒼眷顧,我們真的找到了一家旅館。我躲在酒店外頭,她拿著身份證進去開房,過了一會青妍姐出來招呼我上消防梯從天臺進去。
我們照著房卡找到房間,房間里的設(shè)施都陳舊不堪,只有一張床,但這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我癱倒在電視機下的地板上,對青妍姐說:“先洗個澡吧,他們應該有浴衣可以湊合換一下……”我指著衣柜說。
“你先洗吧?!鳖櫱噱е约候樵谝巫由?,她的長發(fā)亂蓬蓬地把整個人都裹起來。
“你先?!?p> “讓我自己一個人靜一靜?!彼穆曇衾镉忠淮螏е耷?。
于是我不再說什么了,掙扎著起身。衣柜里果然有白色浴衣,還是兩條,只是那樟腦丸的氣味重到讓人想吐。
我在浴室里脫下已經(jīng)被泡成一團漿糊的襯衣,鏡子里右半邊臉高高腫起,右邊腳踝更是漲的幾乎和人頭一般大。我在洗手池里咳出一些血塊和血污,忍著將要昏死的劇痛把腳踝上的淤血稍微順了一順,終于是用熱水把自己淹沒了。
從洗手間里疲憊地出來,顧青妍已經(jīng)把我的西裝脫下來丟到了墻角,一絲不掛地坐在椅子上,嘴唇嗡動著,似乎在自言自語些什么。見到我出來,她眼里總算恢復了一些光彩,她咬著牙輕聲對我說:“樓下好像有個藥店,你幫我去買一些對乙酰氨基酚?!?p> 我默默記下名字披上浴衣一瘸一拐地下樓去了。
和酒店坐堂借了把傘,果然在不遠處找到一家24小時營業(yè)的衛(wèi)生室,但磨了好半天嘴皮子外加給了雙倍錢才把藥開出來。拿著小盒子我默默翻到用途一面:孕期止痛。
果然如此,我嘆了口氣。那個最有可能但是也最不愿存在的可能。
回來的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酒店門口停著警車,我頓時心生警覺。難道是工廠事發(fā)了,這么快!我前不久好不容易才平復下來的心臟又一次劇烈跳動起來。但是總算大腦能思考了:不,不可能,那個黑胖子是毒販,工廠是制毒廠,那種地方發(fā)生了命案是不可能有人報警的。
我悄悄從消防梯上到酒店的天臺,再從天臺下到我和青妍姐所住房間在的三樓,藏在樓梯口里。
我們房間的門開著,身穿警服的人在門口圍了一圈。
我站在高處,越過眾人可以看到青妍姐披著白色的浴衣站在他們中間,她雙手叉腰,又恢復了平日堅定的語氣:“我說了不認識就是不認識,我壓根沒有見過你們照片上男的?!钡夷芸吹贸鰜硭窃趶姄?,而且就快要撐不住了。
總算,警察似乎還是沒有掌握切實的證據(jù),他們走了。
我又在樓梯口里藏了好久,等到確認警察真的已經(jīng)走遠了,這才下來敲開了房間的門。一進門,青妍姐又一次撲倒在我的肩上,壓抑地哭了起來。我騰出一只手把身后的門帶好,另一只手緩緩梳理她剛剛洗過頭濕漉漉的長發(fā)。
過了一會,顧青妍止住了哭聲,我把藥遞給她,自去燒水給她吃藥,但是青妍姐直接把止疼藥生硬地給吞了。
“吹一下頭發(fā)吧。”我說。
她點點頭,但是我們在房中找了一會不見吹風機,想去找門房要又擔心橫生枝節(jié),只好是作罷。便拿那寬大的浴巾一點點擦拭。好一會水開了,我們便拿去泡酒店贈送的免費的茶包,我泡了綠茶,她泡了紅茶。
喝過茶,身體稍稍暖和了一些,只是更覺得腹中饑餓,但對此也毫無辦法。
“幾點了?”我問。
青妍姐看了一眼手機,道:“快三點了,還能睡一會,你先睡吧?!?p> “你不睡嗎?”
“我等頭發(fā)干?!?p> “那我等你?!?p> 我們一同躺在狹小但溫暖的床上,枕著有些過于高的枕頭,用厚實的棉被把身體裹的嚴嚴實實的。
我欠身想去關(guān)燈,但是顧青妍攔住了我:“別,我怕?!庇谑俏野咽滞O铝?。顧青妍又說:“我沒有想過有一天竟然會和一個男人躺在同一張床上。”她忽然狠狠地打了個哆嗦,用力閉上眼睛,我抱住她,道:“過去的事就忘了吧?!鳖櫱噱s在被窩里用盡全力說服了自己似的點了點頭。
她又把身子往上挪了挪,挪到與我平等的高度,我的眼睛可以看到她裸露在外白皙的鎖骨,她還是這般潔白無瑕。她雙腳夾著我的小腿,一只手伸到我的懷里,另一只手拉過我的手放在自己懷中。
我們依偎著彼此,雨聲打在酒店的窗戶上好像遙遠傳來的鼓聲,叫人安心了,讓我忽然覺得其實我們?nèi)栽诰W(wǎng)吧樓頂?shù)哪情g小閣樓里,她身上散發(fā)著一模一樣的的花香氣味,我只是正在想象未來的某一天自己身處在那樣一個暴雨滂沱的夜里。
“會好起來的吧?!彼跏怯行┿裤降卣f。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應道。
明明都已經(jīng)到這步田地了,但我們卻還是徒勞地對于“明天”抱有幻想,這樣的我們,實在是……無可救藥……
那天晚上我同青妍姐在一張床上睡了,因為若不是體溫那樣的溫度,好像就沒有辦法可以取得溫暖。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雖然是因為陰雨天氣的緣故天亮得格外晚,但實際上我們也只睡了不到四個小時。
“早上好?!鳖櫱噱麑ξ艺f。
直到此刻我才意識到房間中怪異的旖旎,我偏過頭避開她的目光,也道:“早上好。”
“說‘早上好’的時候至少要看著我的眼睛呀。”她近乎是有些嬌嗔地說,把手從我的脖子下面抽出來。但她很快又丟掉了這份神色,轉(zhuǎn)而糾結(jié)地說:“想想接下來該怎么辦吧?!?p> 我翻身下床,掛在墻上的襯衣和西裝在吹了幾個小時的空調(diào)后已經(jīng)半干了,不愧是王敏那小家伙花了一個多小時挑選還要我兩百多塊錢的好衣服,這樣糟蹋竟然沒縮水。于是我把衣服穿上,對顧青妍說:“你先待在房間里,我去幫你買一套衣服回來吧。”
“然后呢?”
“然后……”我沉默了半晌,莽撞地說出來一個大膽的方案:“然后我們一起離開這里?!?p> “這里?”
“離開漢陽,去其他地方,去到深山老林里躲著,甚至可以出國——現(xiàn)在我們有錢了不是嗎,可以去的地方還多著呢。”
“是這樣……”
“那我去買衣服,你稍微等我一會?!?p> “不?!?p> “怎么了?”
“張槿,我想明白了?!?p> “想明白了什么?”
“我就在這里,哪也不去?!?p> “這怎么行!”我急了。
顧青妍揪著自己的頭發(fā)說:“我身體的情況很糟糕,和我一起走的話我會拖累你,還是你自己走吧?!?p> “那無關(guān)緊要,等到我們出了國,馬上就找醫(yī)院進行治療……是了,我們?nèi)ト毡?,或者去印度,他們的醫(yī)院很厲害?!?p> “不了……我哪也不去……放心吧,我就留在這里,我沒事的?!?p> “可是——”
“難道你忘了嗎?”她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質(zhì)問我:“你以為你是誰呀,還輪到你來為我操心,拜托,我可是大了你整整五歲,我才是大人好嗎?”
“但是——”
“相信我!”顧青妍從床上起來走到我的面前,雙手搭在我的手心里,“會沒事的,相信我。”她是那樣自信地說,我平視著對上她的目光。在那一刻,我陡然心安了,就好像曾經(jīng)她無數(shù)次帶給我的安心那樣。是呀,她可是無所不能的青妍姐,我應當相信她,我試圖說服自己。
顧青妍接著說:“你從這里出去,沿著這條街往東走,應該沒多遠就是窄顧屯站,你坐四路車到武長火車站去,然后從那里出發(fā),你想要去哪都可以去了。”
“好。”
“快走吧,趕在警察找到你的行蹤之前,離開這個陰雨連綿的漢陽?!?p> “那……再見了?!?p> 我萬萬沒想到分別會是這樣一番情景,沉甸甸的壓在心頭,還有種想哭的沖動。但我必須抓緊時間分秒必爭,而且我不愿讓她看到我的眼淚,于是我轉(zhuǎn)過身去,走向門口。
可是就在我捏住門把手的時候顧青妍又叫住了我,她用那種溫柔到可以原諒一切的聲音問我說:“自己一個人也沒有問題對嗎?”我忍著眼淚,慌慌張張地回答:“不要緊的?!蔽覕Q開了門把手,我聽到身后女子深深的吸氣,她對我說:“那等你長大以后再回來找我,在那之前,我們天各一方各自相安吧,好嗎?!?p> “就這樣?!?p> “記得,一定要等你長大之后再回來,等到,你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人的時候。”
“一定?!?p> “約好了,這是我們的約定?!?p> 我沒敢回頭,生怕會失去前進的力量,就這么背對著她走遠了。
六月開初的漢陽街頭,下了一夜的暴雨漸漸地小了,但它就是固執(zhí)地不肯停下來,就好像還有什么沒有做完的事必須堅持下去。我披著新買的雨衣,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街道上人來車往的,一如尋常,這座城市的今天與昨天并沒有什么不一樣;也許多添了幾棟高樓,也許多立了幾面牌坊,但是人們的忙碌與奔波一如既往。在這勝者的時代里,哪里擁有選擇的權(quán)利,在這加速到近乎模糊的時間里,又有哪里能夠得以喘息。命運究竟是從出生就注定好的故事,還是神明反復無常的性情;是被迫接納的善意,是不能掙脫的枷鎖,無法實現(xiàn)的愿望,不可抵達的憧憬,難以兌現(xiàn)的承諾,不斷堆積的遺憾,互相鼓勵的聲音,彼此緊握的雙手。
我說,青妍姐,我距離“長大”究竟還有多么遙遠的距離要,要讓我到那個時候才可以回來找你。我忽然開始后悔,后悔就那樣倉促地告別,甚至連個聯(lián)系方式都沒有留下。但我已經(jīng)別無選擇了,站在武長火車站的門口,我必須邁向人生的下一個篇章。
“加油,張槿?!蔽医o自己打氣,因為眼看悲傷就要追上我了。
然而人群中一個人忽然抓住了我的手,我扭頭望去,那是一個強壯的男人,他抬頭向四周高呼:“我抓到他了,他在這里!”瞬間便有人三五成群地向我趕來,他們當中不少人肩上的警徽熠熠發(fā)光。
“放開我!”我高聲呼喊,掙扎著,路上的行人紛紛避讓開,他們用余光偷偷地瞟我,打量我這個通緝犯,離家出走的少年犯,殺人犯。
“不許動!再動給你上手銬了!”他們扯著我的耳朵教育我。
其實哪里需要手銬,在訓練有素的警察面前我就好像一只手無寸鐵的雞仔,瞬息之間便被徹底制服。他們把我的手反背到后面,我還在掙扎著,其實心中已經(jīng)放棄了抵抗:就這樣,到此為止了。我離家出走的人生。
他們沒有打算把我押回警局,而是直接就在武長火車站給我買了返回瓊州的票,然后大多數(shù)警察就回去了,只留了兩個人看守我。甚至直到最后他們都沒有把我當回事。不過這也無所謂了。
候車室里我們頭頂?shù)牡跎雀轮ǜ轮ǖ負u擺著,好像就要掉下來。我問兩名看守中的那個女警:“你們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
女警若無其事地聳了聳肩,道:“別人告訴我們的咯?!蹦芯┝怂谎郏瑳]說什么,繼續(xù)低頭玩手機——最近好像經(jīng)常可以看到低頭玩手機的人,不論在哪里。
我也低下頭去了,我想起分別時青妍姐和我說的話“……你坐四路車到武長火車站去……”我苦笑起來,并非無可奈何,而是因為這實在苦澀,這就是你最后的選擇嗎?青妍姐,選擇騙我,出賣我,送我回到那個根本不想回去的“家”。
不,不僅僅是今天……這些天以來,你究竟有多少事情瞞著我,欺騙我……
“……我就留在這里,哪也不去……”不知為何這句話忽然跳入我的腦中,而且在里面久久地盤旋。
因為早上的火車都已經(jīng)人滿為患,所以警察為我訂的是下午的火車。時候臨近中午,男警還在玩手機,女警便起身去為我們買飯。她剛才離開沒多久,男警接到一個電話,因為我們離得很近,所以我隱約聽到電話那頭的聲音“隊長,那個給我們提供信息的女性……”他看了我一眼,把手機換到了遠離我的一邊耳朵。
我的心中陡然騰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他一掛斷電話,我就問他:“那個‘女性’怎么了?”我?guī)缀鯖]法克制自己心中醞釀的不安。
“沒什么?!彼p描淡寫地說,又道:“我們公務,你別管?!?p> “你告訴我?!蔽翌澏兜卣f,“你告訴我!”我質(zhì)問他,“你倒是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我甚至忘記了自己此時的立場,伸出手拎起他的衣領(lǐng),怒喝道,引來車站內(nèi)候車的人們的無數(shù)道目光。
他被我的行為極大地激怒了,太陽穴上青筋暴突,劈手將我的手按了下去,甚至掏出了腰間的槍支對準我的胸前,“你給我放尊重點!”他說。
但那一刻我已經(jīng)什么都不怕了,把自己的身體往槍口上撞,他出于本能地往后縮手,但是兩個座位間空間狹小,最后槍頭抵在我的胸口上了。我說:“你可以開槍,但是在開槍之前請你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
警察嗤之以鼻,“誰要對你開槍?!彼麥蕚涫諛寣ξ沂褂们苣眯g(shù)。然而就在那一瞬間,我們頭頂巨大的鐵質(zhì)吊扇陡然“嘎啦”一下掉下來,不偏不倚地砸在我們中間——這顯然讓他恍神了一瞬,但是我對此全然不顧,近乎是瘋狂地撲了上去。鐵質(zhì)的扇葉打在我腫脹的右邊臉上把它整個撕爛了,但是我忍著劇痛,雙手抓住警察手里的槍奪了過來,拔掉保險栓,迅速后退了兩步,將槍口對準了他的額頭。
“你冷靜點?!彼麑ξ艺f,此刻火車站內(nèi)鴉雀無聲,誰都不敢動了,他試圖走近我,但是我撥動扳機“咯噔”了一下,他便不再動了,只是冷冷地對我說:“你知道自己現(xiàn)在在做什么?”
“我知道,襲警?!蔽也恢獮楹巫兊贸鲭x的平靜。其實不是平靜,是因為我害怕那個即將到來的結(jié)果。
“小兄弟,我們沒準備拿你怎么樣,離家出走不是犯罪,我們只會保護你安全回去,但襲警可是要判刑的?!?p> “我昨晚才殺了人,多一條罪名也無所謂?!?p> 他的臉色恐怖地變了,但即便如此嘴里還依然是哄小孩的語氣,“把槍還給我,會沒事的。”
“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p> “把槍還給我,你會知道的?!?p> “不。”
我一步一步地往后退,退到火車站的門口——沒有人攔我——一回到街上,我就撒開腿開始狂奔,右臉在沿途甩下淋漓的鮮血。盡管腿上疼得快要炸開了!不只是腫脹,骨頭肯定已經(jīng)斷了,甚至筋絡(luò)和肉都腐爛了,但是我別無選擇,我必須跑。
什么叫“我就留在這里,我哪也不去?!边@句話也是騙人的對吧,青妍姐,告訴我你在騙我啊,拜托了!不要想!不要想那些可怕的事,我拼命克制自己的大腦,但它好像不受控制的決堤之水開始肆意流淌。
“少年,站在那里的那個少年?!?p> “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張槿,你討厭這場雨嗎?”六月漢陽的雨,此刻依然鮮明地澆在我的頭上,一如那些鮮明在我腦海中跳動的回憶一般。
“張槿,你知道這是什么歌嗎?”
“沒關(guān)系,在那之前還有的是時間呢?!泵髅鲿r間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呀……
“張槿。”
“張槿,張槿……”
“我就留在這里,哪兒也不去……”
“放心吧,我不會有問題的?!?p> 這叫我……如何放的下心呀……
我拖著傷腿,竭盡全力地在馬路上奔跑,無數(shù)的車輛對我鳴笛,人們對我投來好奇的目光,他們議論紛紛“那個孩子好奇怪”,“怕不是有什么大病吧”,“這么不長眼,一會被車撞死了才好”。我回過頭,看到那名警察在我身后緊追著,他一面追,一面抓著對講機大吼些什么。
可是這個身體快要撐不住了,我大口地喘氣,接二連三的受傷,奔跑,它早已越過了極限的邊緣。我摔倒在道路中央,一輛藍色的車子長長地鳴著笛急剎停在我身后,人們好奇地向我圍過來,但是那個警察追上來將人們趕開,“離遠點!離遠點!”他振臂高呼。
我又一次舉起了手中的槍械,一時間氣氛降到了冰點。
打破這一切的是那輛藍色的車子,它的司機搖下車窗,質(zhì)問我:“你怎么在這!”我回過頭,看到組長蒼老的臉龐。
“組長……”我不愿說下去,因為一旦開口我就已經(jīng)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了,我的臉因為悲傷扭曲成一團,“組長,青妍姐她——”
“那個和你在一起的女人,她怎么了!”
“我不知道?!蔽矣昧Φ負u頭,熾熱的淚珠和冰冷的雨水混雜在一起把我的視野模糊了。
組長點了一根煙,深深地抽了一大口,隨后用命令的口吻對我道:“上車?!?p> 我上了車。
“系好安全帶?!彼置钗遥秃孟衽啪毜哪切┤兆訉ξ蚁铝钜粯?。
我系好安全帶。
“去哪?”
“窄顧屯地鐵站?!蔽以谲囎拥暮笞向槌梢粓F,右手狠狠地攥住左胸。
“知道了?!彼讶齼煽诔榱艘话氲臒熛ㄔ谲囬T的凹槽里,用力踩下了油門,我瞬間被超重感狠狠地摁在了軟座里。
前方的車子紛紛為我們讓路,藍色低矮的轎車在臨近中午的街道上暢通無阻。我雙手一次次地握拳,又松開,再握緊,壓抑著,克制著,只要放松下來整個人就會土崩瓦解。
組長忽然把他的手機丟給我,對我說:“打電話給‘陳老師’,讓她跟敏敏說我晚點再來接她?!?p> “敏敏?!蔽医栌昧诉@個稱呼,“她還在上學嗎?”明明已經(jīng)在劇組工作了。
“比較少,但還是要去,最主要的是想讓她多結(jié)交一些年紀相仿的朋友,而不是整天和我們這些無趣的大人待在一起?!苯M長將方向盤狠狠地轉(zhuǎn)動,轎車在十字路口打了一個大彎,甩開大片的積水。
車,停在了地鐵站的出口處,我沿著來時的方向,又一次奔跑了起來。青妍姐,我在心中默念著她的名字,為何命運偏偏要讓我來到這座城市,又讓我在這座城市里遇到了你。遇到了這樣的你。
為何要讓這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壓在你小小的肩膀上,目睹著這一切的我,就快要哭出來了。
「自己一個人也沒有問題的對嗎?」你察覺到異樣,問到我
「不要緊的哦。」我慌慌張張地回答。
為什么還要說出這樣溫柔的話啊?
明明先快要撐不住了的人其實是你啊!
青妍姐,有你在的話,有你看著我的話,有你賜予我的力量的話,我什么都能做到;即使你什么都不說出口,我也會一直陪伴在你身邊。
所以,拜托了,拜托了!請千萬拜托了!
明明屬于我們的故事還沒有開始呢!
前方的街道格外安靜,我聽到路旁行人的竊竊私語。
“那家旅館發(fā)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但是我聽說好像是有人在里面……”
“誒?原來真的有人會這么軟弱呀?!?p> 早上才離開的旅館拉起了警戒線,我才剛一跑到近前就被兩個五大三粗的警察按倒在馬路上的泥水里,他們擰著我的手腕,繳下我手中的槍支。
“放我進去!”我哭著喊說。
“讓我見她!”
“我僅僅只是想要見她一面,難道這也是錯的嗎?!”
但沒有人聽我說話,他們根本不在乎我說了什么,任憑我如何掙扎,任憑我如何哭喊,用牙齒咬,用頭去撞,用腳瞪,但我的每一次掙扎只能換來一個部位失去行動自由的下場。我的雙手被攏到一起,有人用一個堅硬而且冰涼的東西鎖住了它。
“拜托了,我求你們……”
“我僅僅只是想再見她一面……”僅僅只是想,再一次看到那張溫柔的笑臉,再一次撫摸那些溫柔的聲音,再一次擁抱那個柔軟的黑夜;哪怕夏天的雨永遠都停不下來也不要緊,哪怕人生只剩下漫無目的地逃難也沒關(guān)系,哪怕世界就此毀滅了我也心滿意足。
可是為什么,連這樣簡單的請求都不能被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