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馮蘇亞老家臥室的墻角放著一只漆黑而陳舊的茶壺,也就是過年的那幾天收拾屋子的時候再次找出來,馮蘇亞才想起了它的故事,對于他來說非常的值得一提。
那茶壺的漆黑是因為它外面包裹上了一層黑黑的煙焦油板結,它是有些破舊了,身上還有好幾處傷痕。像一個臉上布滿皺紋的老人,它的心里卻沉積了幾十年的故事。那歪了的嘴似乎要說出話來,就仿佛要說話剛剛錯開口的人。又像肚子痛在喘氣呼吸,的確,它的肚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通了個洞。
這茶壺是馮蘇亞從奶奶那里得來的,它可不是現(xiàn)在一般的鋁或合金的茶壺,它是很久以前一個姓季的師傅用生鐵手工打成的。因為這壺把上有個鐵印,可是馮蘇亞從未曾見過這附近存在和遇到過季姓的人,他以為這師傅一定是姓李,他無可考證,也未曾見過這個人,不過后來他想季姓是應該有的,的確是有的。
它很沉,當然是相對于現(xiàn)在的那些輕薄的鐵皮壺而言。然而,正是因為有了這結實的身子骨,它才挨到今天,以至于傷痕累累,稍有錯位。本來它是要被馮蘇亞的奶奶當廢鐵一塊兒賣給收破爛的人的,幸而馮蘇亞看見了要了過來,它才幸免于劫難。正因為如此馮蘇亞得到了更為珍貴的東西——奶奶講的關于它的故事。
真的,它和馮蘇亞的緣分就在馮蘇亞看見它的時候,正是那張歪了的壺嘴兒讓他感覺到它有些東西要說出來,所以馮蘇亞才從廢品堆里把它搶出來。盡管這討了收破爛的不快,但馮蘇亞還是很欣慰的。
馮蘇亞的奶奶是個童養(yǎng)媳,十歲那年他就嫁入歸姓了馮家,取名自珍。馮蘇亞的爺爺并大不了她幾歲,那時的馮蘇亞的家族還算是興旺。馮蘇亞的奶奶告訴他,那時一大家子的人全都在家,祖輩的兄弟姐妹們及姨太太,姑姑,太爺爺?shù)热畮兹恕?p> 馮蘇亞的奶奶說,那時的她一大清早起來做一家人的飯都要花很長時間,而且還要做許多的事,從小就很勞苦。吃飯的時候,大圓桌子都要支上三張,還不算那些長工短工伙計們的份兒。馮蘇亞聽了奶奶的話后竟想不到從前的馮府是那樣的興旺和熱鬧,只是能從今日的大宅院里偶爾尋到一絲絲的痕跡,就連“馮府”二字也被誰家偏房內人從大院雙開合的木門頭上摘去做了案板,如今就連兩扇大木門都被子孫們瓜分散盡,早已找不到一點古舊的韻味,這就是馮蘇亞的奶奶所說的了。
也就是馮蘇亞的奶奶十歲那年的一個秋天,她得到了那把茶壺。那一天該是接近秋末了,天有些冷,馮蘇亞的奶奶拽著竹籃到田地間去找豬草,天空是那樣的灰暗,陰沉沉的,似乎就要下起大雨來。馮蘇亞的奶奶一邊割著豬草,一邊不停的搓著手取暖。
忽然,她聽見一陣哭喊聲,那是一個女人在哭喊。她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光頭老漢正在趕著一個花短衫衣服的女人打,還不停地喊罵著。那是一口標準的四川話,那女人也不時的回罵,也是四川口腔。那可憐的女人哭喊著撒丫子奔過來,那漢子不斷追趕。馮蘇亞的奶奶從田里站起來時,她看到那是村頭燒磚的一家四川人。
那漢子說了句什么但沒有再追上去,于是那女人得于跑遠了。那個男人便罵著走了回去了,馮蘇亞的奶奶看見那個可憐的女人把鞋子跑掉在了田埂上。于是她把它們拾起來收著,她打算等一會割完草再送回去。
待到馮蘇亞的奶奶割完草,那天空便扯起閃來,轟隆隆的打著雷。她把鞋子提在手里,背著沉重的竹籃往家里趕,雨已經(jīng)大滴大滴的砸在她的身上。好大的雨啊!她跑了一會兒就像剛剛從水里撈起來的一樣。天昏地暗的,她顧不得去送鞋子了,徑自回了家。
太爺爺,姨太太,太姑姑,爺爺?shù)仍缫呀?jīng)等候在家里了,一見她回來便數(shù)落開了。
“你怎么不早點回來,大雨把你澆死了……”這是太爺爺說的。
“大家在等你做飯呢!你該早點回來……”姨太太說道。
只有馮蘇亞的爺爺知道這是他將來的媳婦,便走過去平靜的說:“還不快去換衣裳——煮飯,快去?!瘪T蘇亞的奶奶見慣了這陣勢,只是一直低著頭。一旦馮蘇亞的爺爺發(fā)了話,她便像是得了令牌似的趕快而去。
大家才各自散去做自己的事,反正是馮蘇亞爺爺?shù)南眿D,由他來吩咐,再合理不過。那時馮蘇亞的爺爺剛剛十六歲,但是在當時也是一個大人了。
天黑了,大家吃了飯便散去。女工領著太爺爺和姨太太的兒子玩耍,有的同馮蘇亞的奶奶在刷那山海關似的碗,也有掃地抹桌子的。待到人安靜多了,她才想起那雙扔在瓦檐下的淌水溝里的鞋子,她疲憊的走到外面用玉米棒的骨頭搓干凈上面的泥,就著的是那一溝還在滴答的雨水。涮干凈了,拿到灶膛里邊烘烤著邊看,那是一雙巧手刺繡的繡花鞋,上面繡著一對鴛鴦,栩栩如生,仿佛要從鞋子上飛躍出來一般。
第二天,天剛剛擦亮的時候,她就早起來燒好了水。趁著大家還在睡覺,她叫了個女工來吩咐了一番,便拎著那鞋小跑到村東頭那瓦窯去。馮蘇亞的奶奶雖然是個小腳,但是她跑的倒是很快。不一會就到了,她走上前去敲那門,手一碰到門板便開了,沒有人,卻是一屋子的灰味。
她跨進了門,她想他們一定是上瓦窯去了吧!她打算放下鞋子就走開,然而她發(fā)現(xiàn)這昏暗的屋里什么都沒有了,以前的蚊帳啊,床啊,臉盆和桶什么的都不見了,除了那些充當過桌腳與床架的碼放著的磚塊。他們莫非不是搬走了?她疑惑的拎著鞋子上了瓦窯。瓦窯空了,是前天出的窯,磚瓦都運走了,剩下的只是些廢舊的磚頭破瓦。空氣里還彌漫著煤炭灰的味道,窯口還有一溫余熱。
人的確是走光了,馮蘇亞的奶奶茫然的拎著那雙漂亮的紅鞋子,看了一眼,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她無意地抬起頭來,似乎要回憶什么。當她的目光走游了一遍,落在窯口子上時,一陣風吹過來,“嗵—嗵—嗵”地一個東西搖擺著砸在窯口磚上,馮蘇亞的奶奶嚇了一跳。
走近一看,原來是一把茶壺,那一把茶壺就是如今的這一把。當時馮蘇亞的奶奶想他們怎么就忘記了這把茶壺呢?最后她把它拎回家了。那時這把茶壺還是七八成新呢!然而,那一家人到底是走了,且不再回來了。
有人說他的女人偷了男人,也有人說他的女人罵他偷婆娘。奶奶不得而知,反正再也沒見過。據(jù)說是夜里走的,走得很急。然而,奶奶總算有了一個茶壺了,而且還有一雙大紅的鞋子,這便是這茶壺的來歷及第一個故事了。
自從馮蘇亞的奶奶得到了茶壺后,那便是她到馮家來的一個比較顯眼的私人物品了。太爺,姨太太們都承認那茶壺是她的了,她便用它來燒水給大家喝。馮蘇亞的奶奶每天把它擦拭一遍,對它十分的愛護。
然而這壺的的命運似乎注定是動蕩的,天生的苦命。它的到來似乎預兆著什么,又要留下什么。轉眼到了年關,大戶人家的人都忙著準備過年,馮府自然也忙開了。
太爺爺少不了要花些錢,那是歲子錢,一歲一花,是值得花的,太爺爺是這么說的。雇了幾個短工來,修了樓,翻了新瓦,重新漆紅了大宅門。一切妥當?shù)倪M行著,不消幾日就到大年了,大家在心里默默的藏著一份自己的喜悅。
那時的年關不像而今的這樣熱鬧紅火,炮竹聲是很少會有這么熱烈的。偶爾有一兩聲,也是沉默而清晰的。不過家家戶戶都掛上了鮮紅的對聯(lián),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片火云。永遠快樂的自然是孩子們,馮府每一個人都在忙著,哪怕是太爺爺都在指揮著。
一日的傍晚,馮蘇亞的奶奶用竹籃子背著碗去菜塘子里洗去了,太爺爺,姨太太,太姑姑們都在飯后閑談,馮蘇亞的爺爺正在自家的藥鋪子里看書。那個藥鋪子只是靠在大宅門右邊的一個小間,也不知何時起它就存在了。
馮蘇亞的奶奶說那是太爺爺?shù)臓敔斄粝碌?,所以爺爺從小就飽讀醫(yī)書,十三歲就出柜掌臺,隨父行醫(yī)。因為各得其事,忙碌了一天,大家都有些困了。
天漸黑了,門外響起了一陣躁亂的聲音,有人匆匆跑過去了,有小孩哭的聲音,有鐵器碰撞的聲音,還有馬蹄飛奔而過和人的聒噪聲。大家正納悶發(fā)生了什么事,馮蘇亞的爺爺從藥鋪里奔了回來。
“不好了!外面很亂,黑蜂那一幫子土匪搜年貨來了!”他大驚失色的喊道。大家一聽都從座上彈起來,如臨大敵。
“這可怎么辦???!一個男工都不在。我想著過年了,讓他們回家團圓去,沒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碧珷敔敯l(fā)了話,大家都很著急。
門外亂了一陣,漸漸平靜。有人急急的打門,長工張媽害怕的哆嗦著去開門。到了門口,她先顫抖著向外喊了一聲,原來是馮蘇亞的奶奶回來了。張媽趕快放進來,然后迅速的拴上了門,拍了拍胸脯喘了口氣,而馮蘇亞的奶奶徑直奔到了堂屋。
“是黑蜂一幫,二十三人,帶了大家伙,沖張家去的?!瘪T蘇亞的奶奶很急的說。
大家又是一陣焦急,太爺爺忙著踱來踱去。姑姑,姨太太們已經(jīng)忙著去收拾東西去了。馮蘇亞的奶奶站在那里,背上那籃子里剛剛刷完的碗滴答著水淋濕了她。馮蘇亞的爺爺讓她把碗放著去,她才背著一籃子碗去了廚房。太爺爺及馮蘇亞的爺爺?shù)葞讉€伯仲們急忙議論了一番后,大家才各自散去。
最后的結果是暫時逃到后山林里,因為黑蜂一幫是見人必殺的,大家不得不收了細軟從后門溜走。然而,許多的貴重大物件自然是無力而為的,什么都顧不得了,況且領頭的黑蜂是有槍的。
大家還不到山林,就有人竄到了馮府,那家伙不僅僅是沖著誰家去的,他們搜村來了!大概是許久敲不開門,對天放了三槍。有人用飛虎爪上了門頭從里面開了門,那伙人便進去了。那些畜生亂搗鼓了一氣,搶走了所有能搶到的東西,那茶壺就在這陣亂砍中受了一刀。不一會兒,西樓起了火,大家忙奔了回來,因為放火說明土匪已經(jīng)離開。
趕死趕活奔到了家,大家便急急忙忙的找來桶和盆,那些木頭的家伙土匪是不會顧及拿走的。女眷們又找了些人來,雇工們也不近不遠的趕來幫忙。好一會兒,火才撲滅,大宅已經(jīng)是燒去了半數(shù),大家都很傷心。各自安慰了一陣,聽說張家是死了一男兩女,大家邊哀傷著張家,邊慶幸著自己的人還活著,然后便去把藏了的東西都找出來。
所有的東西幾乎沒有一樣幸免,就連柱子也被砍了幾刀。唯一還有算是完好的就是做飯的大鐵鍋和那砍了一刀的茶壺,這便是馮府衰落的病根。所幸的是,還有大宅門和藥鋪子是完好的,只是有人把藥撒了一地。大家仔細收拾了一會,便聚在一起商量以后的事。
糧食是不在馮府的,太爺爺一向是有頭腦和準備的人,搶去的糧食只是一小部分。他把地倉布置在了村西頭的老孫家,只是馮家的男子和老孫知道。那一天,太爺爺和大家一夜坐到了天明,由于燒毀的嚴重,再建也是耗費更多,最后的決定是搬走。
大家拿出了所有的錢,還添上了女眷們的賣彩錢(賣首飾的錢)才湊夠了買下遠離村子的一座舊宅,那可是小了許多的,然而也是迫不得已。過了幾日便也就搬過去了,是在那邊過的年。因為太爺爺覺得這邊實在是晦氣得很,便雇了一個長工守著。
那家人住了進去,其實不付工錢,只是讓他家住著,每年給他家?guī)灼ゲ己蛶捉锶狻D羌椅蹇谧幼≡诖笳锏故鞘謱掗?。哎!可惜的是,只是他們在這邊過年的時候,那邊的村子里卻是草紙,冥幣漫天飛舞,太爺爺最怕這個了。
那茶壺自然隨著馮蘇亞的奶奶一同遷移了過來,馮蘇亞的爺爺覺得晦氣,扔了一回,又被他奶奶撿了回來。太爺爺說:“也只有它了!留著吧!不關它的事?!瘪T蘇亞的奶奶依舊用它來燒水給大家喝,馮蘇亞以為那水一定很不是滋味。這壺雖然被砍了一刀的痕跡,然而它還是和那些故事一起被留了下來。
這茶壺刻上了這一刀也就是畫上了咒語的魔器,仿佛是一種預兆,從此馮府便不再有泰和安寧的日子。然而,這在那動蕩的歲月里,人的命運便是壺的命運,壺的命運自然勝過于人,人可就不會有壺那么幸運了!就這樣,它才在人世間輪流了一番,還可以留存至今。
從此,馮府就少雇了工人了,凡是各自能做的活,大家都自覺的去做。日子是有些不舒坦,畢竟不再像以前那樣的安逸和闊綽,大家都提著點心過日子了。太伯伯與太叔叔去了趟省城回來,說是造反了,軍閥們都在省城里游竄。大家都恐怕打到這里來,然而,許久沒有動靜,這才放下心里搬起來的石頭。外邊道是沒有什么事端可以發(fā)展,這邊卻吹起了羊角風,土匪地刮子橫行霸道。
馮蘇亞的奶奶照例用那個水壺煮水調茶,它也是便心安理得的享受著溫火的熱情,高興了直呼呼喘氣,或者幸福的淌著汗。太爺爺不再每日里躺在長藤椅子上面烤黃太陽,抽那用黃銅雕刻的小水煙壺里黃紅的香煙。他常常在家里轉轉,在田間走走,有時還干干活,以前他是用不著這樣的。
女眷們也沒有閑著的人,學編學織的都有,大家都自己主動地為這個大家出一份力。誰都沒有給馮家丟臉,從上到下都是有骨氣的人。馮蘇亞的爺爺照例每日一個來回的到老村里打開藥鋪子,抓藥,看病,兩餐自然是馮蘇亞奶奶的來回照顧。
馮家的日子確乎是有些緊了,但是三大張桌子仍舊排在一個飯?zhí)美?,按照太爺爺?shù)恼f法是四世同堂。只是菜已經(jīng)不能和先前一樣的比了,這些都不要緊,馮家還算是團聚的。
太爺爺漸漸的老去了,他慢慢的走著,但農民的骨頭使他像一座大山一樣的屹立著,他就是馮府的大山。轉眼馬上到了太爺爺?shù)膲壅Q,大家都很重視,盡管所有人都有難處,太爺爺也一樣,但沒有人會說不做壽誕。因為太爺爺畢竟是大家的太爺爺,總有一天大家都會成為太爺爺?shù)摹?p> 沒有什么熱鬧的準備,就到了祝壽的日子。這一天,大家都還是湊了些酒菜,滿打滿地上了三大桌,一樣的放了些鞭炮。老村的本家也過來了些人,不多不少有了份喜氣。
日頭漸漸挨著西邊了,大家集聚在院子里開心的聊著等待著壽宴,太爺爺坐在堂屋口的大桌子上。他瞇著雙眼看著院子里的大樹拉長了身影印在桌上,滿足的點了點頭。大家輪流的給他祝過壽,便開始高興的吃飯了。這便是太爺爺最后吃的一桌飯,也是馮府最后的一次大宴會。
宴會后,大家陸續(xù)散去,太陽站在了山頭。太爺爺正躺在那張長躺椅上抽著煙,大家在收拾著家伙。一只貓咪竄下房頭,碰了桌邊不知道是哪個孩子放的危險的碗,“卡啦”一聲,碗碎成了四瓣。大家的心里都“咯噔”,都向太爺爺看去。碎碎(歲歲)平安,碎碎(歲歲)平安,女眷們忙安慰的念叨,之后大家便又各忙其事去了。
“嘭”地一聲,大門被踢開了,橫沖進來一個黑塔似的大漢,一對開懷大襟在風中來回的扇著,雙手背著,右眼上罩著個黑色的布眼罩,兩腿那么一扎,立得像座泰山。
“爺們今天路過,特來‘討口飯吃’”,那人雷吼似的說道。
女眷們早已嚇得躲進了房去,太叔叔太伯伯忙向太爺爺靠去。
太爺爺早已掙扎起來,憤怒的看著那家伙,問道:“小子!你想干嘛?”。
“老東西,你想要錢還是要命?”那家伙臉上橫肉一挑,直著眼掃到太爺爺?shù)纳砩稀?p> “你這個狗東西,老子和你拼了!”太爺爺憤怒的發(fā)著抖罵道,使勁把銅水煙斗向他擲過去。然后就要沖過去,太叔叔太伯伯忙拉住他。
那家伙只一側身就躲開了煙斗,然后氣勢洶洶的向門外一招手,呼啦啦地沖進來二十幾個人。全像從地上冒出來的魔鬼,就等著魔頭一聲令下,全撲向羔羊似的善良的人們。
太爺爺心里著了火,而且是燒得很旺,燒的臉都變了樣,痛苦的開始蜷縮。
“上!”那家伙目中無人地又一次招手,那伙人全沖進房里。女眷們驚叫著全沖出來,被推了和太爺爺一堆的站著,一個個篩糠似的抖著,臉白得像張紙。房屋里傳來了翻箱倒柜的聲音,打破碗掀翻盆和砸爛鍋等的尖銳的刺耳聲。
“畜生!”太爺爺喊了一聲,便昏倒在了椅子上。那群土匪只是看了一眼就不再管,他們收走了一切,打爛了一切,馮家的人被圍著眼睜睜的看著,任那些家伙持槍亂竄,大家只顧著呼叫著搶救太爺爺。
不多時,那伙人就走了,大家都又才清醒過來,擦去了淚水和汗水,呼喊著太爺爺。太爺爺睜開了眼睛,笑著看了大家一會,開口說了些話,聲音漸漸輕去,太伯伯湊著耳朵聽著,邊抹著淚花。忽然一股鮮血冒著熱氣從太爺爺口里流出,他笑著閉上了眼。馮府哭成了一片,這邊月亮涼涼的升了起來。
太爺爺走了,馮府仿佛忽然間失去了支柱,空空的,一切都是空空的??湛盏恼樱湛盏捻懧?。給太爺爺陪葬的東西,除了他生前用過的器物,那黃銅煙斗也在其間。一口薄棺放了幾件不太貴重的葬品,還有他一生愛讀的一些書,包括《水滸傳》《紅樓夢》《三國演義》等。
風哭了,雨也哭了,樹木凄凄,荒草輕揚。又是一個空宅的感覺!在守祭的日子里,大家常常夜半驚夢而起。馮蘇亞的爺爺便是很虛驚的那一個,一夜多起三四回。守著清風過日子,看著屋檐頭的雨滴打在墻角的破瓦罐中,“嗵嗵”地響,大家都失神地坐著看。看那天空飛過的群鴿,看那太陽慢慢的上升,看那月亮漸漸的落下,看花開了又敗,看樹葉隨風飄落。一天天的算著過去了,已經(jīng)不再是從前的馮府了,和別的清苦人家也沒有什么區(qū)別,然而只是少了別人的一份面對與適從。
馮蘇亞的奶奶還是從爐膛里掏出那個鐵茶壺,鍋被搗爛的時候它被壓在了下面,那壺把兒斷了一邊,搖哩晃蕩的,身上擦了好幾個道子,像被鞭打過的人的身體。
“就只是它了!嘿!就它了”馮蘇亞的奶奶說道,馮蘇亞的爺爺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心的用鐵絲把茶壺把兒絞上,搖了一搖,穩(wěn)當,遞給了馮蘇亞的奶奶繼續(xù)給大家煮茶喝。馮蘇亞的奶奶說他爺爺那年月里喝茶就像曾經(jīng)的太爺爺,喝一口,皺一下眉,咽下去,又重來一回。
后來漸漸的不能夠在維持這樣的大家庭的生活,幾個長者們再三決議,賣了這座宅子,大伙兒分家!誰都會料到將來是這樣的結果,但是到了這個時刻大家還是忍不住的哭了。賣宅子的錢并不多,這年月里房子自然是不值錢的,只能夠分成極少的份兒。于是,大家決定把錢分給遠離的人。
大多的女眷拿著那象征似的錢,默默流著淚回娘家了,一起走的還有男人,什么也不肯要,挎著個包,扶著自己的女人走了。太叔叔太伯伯們含著淚親自送走,一回回地在眼淚迷蒙中喊道:“老三,過節(jié)回來……”,“老五,有空回家……”,“老七,要好好的過下去……”。每句話還沒有說完,淚就已經(jīng)濕了半只袖子。
剩下的人還是又回到了馮府老宅,只算是半個宅子了,好在還有個家,大家都還是辛苦的過著日子。
這壺又逃過了一劫,留了下來,但是往日的馮府卻是已經(jīng)不在了,只是留下了一絲絲的痕跡。馮府從此就改叫馮院了,后來的年月這也倒是太平安穩(wěn)。
這樣的日子一晃就是八年,然而遠去的人們幾乎很少回到這個家來,這是不消說的了。太伯伯老了,本來就老的太伯伯在這八個冬夏中更加的老了,像年久的老樹根,又像只老燈籠,輕輕的亮著微微的光。
第九年中,太伯伯病得很厲害,太伯伯說要把馮蘇亞的爺爺與他奶奶的婚事給辦了,大家都很明白這話,都同意了。擇了個吉日,好好的辦起來。請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熱熱鬧鬧的一個院子,馮家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的派頭了!高高興興的辦了,完成太伯伯的心愿。遠門的請?zhí)窃缇鸵呀?jīng)放出去了的,
太伯伯日日念叨:“怎么還不回來???怎么還不回來啊!”,馮蘇亞的奶奶和爺爺暗暗流了好幾回淚,太姨們勸慰著,馮蘇亞爺爺?shù)挠H弟弟二伯也很難過。這鳥兒要是飛遠了,或許就在外面安了家,便不再回來了!
第二年不到,太伯伯撒手歸西了,太姨一個人便更清苦了,只有馮蘇亞的奶奶能和她說說話了。說那些許多許多年前的馮家的故事,馮蘇亞的奶奶說,每當太姨說到這些的時候她還會很幸福的笑一下,但是一會兒又嘆一口,便更加的愁眉苦臉了。
那茶壺到是咕嘟嘟的終日里吹著水響,就像當年太姨講話的樣子。過去了那么些年月,它的肚子里不知裝過了多少的食物,竟分不清是茶壺還是鍋了,反正都一樣,只是能給人帶來方便,而大家卻不止是把它當成有用的東西而已!
后來這壺便不再有閑的時候了,除了煮水與食物以外,外出干活必是盛滿水拎著田間地頭的到處轉的。二伯更是愛之不舍地用來溫酒,一家人似乎已不再能分得開來,就如同這壺一樣隨著馮家一尺一寸不分離,既皮實又實用。
二伯和同村的老陳家的女兒有了互相愛慕的心了,兩人也算是青梅竹馬玩耍著長大的,自然少不了生出愛慕之情。這邊男的英俊魁梧,那邊女的也是出落得如花似月般的美麗。況且馮陳二家又有著深厚的交情,這段姻緣自然不用再怎么說了。陳家也倒還是比較認可他們,只是由著他們去,二人道是樂得自由。
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便是少不了的。一個英俊雄健,一個嬌媚溫柔。馮院隔著陳院不過幾百步,白天雖然各自忙自家的活,但是到了晚間便還由不得人猜去了。二伯忙完自家的活也常常去幫助陳家,陳家也不說什么,就算是承認了半個勞動力。陳姑娘在二伯忙的時候也常過來討教太姨女紅,直到太姨去世后還來和奶奶比鞋樣兒。二伯便少不了有合適的巧手縫制的新布鞋穿了,人都比任何時候精神了一截。
見面便時常在月下了,即使是黑夜,兩個人都會很快看到對方。兩人卿卿我我甜蜜著,兩家決定來年打春就把喜事給辦了。這不大不小的兩個人總不能東不成西不就的,讓別人說閑話也不好。這里是天造的一對,地設的一雙,那是自然羨慕了別人。
盼望著,盼望著,這壺肚里的水就又要快換一歲了,它依然咕嘟嘟的吹著泡兒。
一天的上午,二伯正在田間做著活,一邊心里想著陳姑娘和別的事,一邊賣力的干著活。一個人遠遠的急急忙忙的奔了過來,幾次欲跌倒在田埂上,但他飛快的不顧命似地跑向二伯。跑到二伯身邊,他撲上來一把抓住二伯的雙臂顫抖著搖著二伯,二伯忙放下手中的鋤頭扶住他。他渾身顫抖的厲害,就像是被惡鬼追趕一般似的,大口的喘氣,急的流下汗來。二伯扶住他時,他慌慌的用手袖好似無力的慢慢揩了一把汗。他咽了咽喉嚨,但分明干的難以上下活動。
“順子,怎么啦?慢慢的悠著點兒說?!倍届o的說道。
“嗯,嗯——嗯……”順子急得的說不出話來,還直顫抖和喘得淚流滿面。
“悠著點兒,順子,慢慢地講?!倍催@陣勢也就知道出了事了。
“快——回家……”順子只擠出三個字來,然后又急急的的喘氣。
二伯提了鋤頭就快步往家里去,順子忙跟了上來。二伯手里依然拎著茶壺,還有半壺茶水。走不多遠,順子緩過氣來,他趕上了二伯。
“二叔,不能回家!”他一把抓住二伯的手里的壺把兒說。
“怎么了?你順子一會叫我回,一會又叫我不回的?!倍畣柕?。
“二叔,白閥子闖進村里來了,是從省城來的,開了八九張大車來。”
“那又怎么樣?怎么就又回去又不回去的?你倒是快說”
“他們抓人?。〈笫灞唤壣狭?,我便急急地逃了來。遠遠地看見的,真的?!?p> “這個……那我得先回去看去?!?p> “不行,萬一連你一塊抓去……不能回……這可……”
“順子,我得回,我哥是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能白看著他被綁了去,我得回去親自看看。我這就走了,你先到山地里避一避,千萬不要早回來?!倍f完把順子一推開,便跑了回去。順子呆著哭了一陣,抹著淚花奔進了山地里,一會兒就不見了。
二伯剛沖進院子,馮蘇亞的爺爺看見早喊了一聲:“弟,快跑!”,好幾個白色蓋帽的兵便撲上來捉住。
“滾開!老子不跑。”二伯的一聲吼,恰是打了個霹靂。那一旁的軍官走向二伯,上下打量了一番,不住的點了點頭,他比二伯還矮些。
“你是他兄弟?”那軍官指著馮蘇亞的爺爺猜問道。
“是!你想怎樣?”二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卻不表示什么,轉身向著馮蘇亞的爺爺。
“上邊司令說了!我們干軍隊的,也不能害了百姓,所以我們一戶只選一個人呢!你去還是他去?”他那戴著白色手套的指頭在馮蘇亞的爺爺和二伯間點了點。
就在這時間,院子里陸陸續(xù)續(xù)的綁進來了一些青壯年,大家都憤怒的看著又急又火,然而又不敢隨便開口說話。
“讓我去!”馮蘇亞的爺爺說,“就我去”。他生怕軍官不答應又強調一遍。
那軍官似乎有些失望,馮蘇亞的爺爺畢竟因為操勞老去很多,不遠處他的三個孩子正在馮蘇亞的奶奶手里摟著,他們都靜靜地看著一切,臉上帶著淚水無聲的站著。他們分別就是將來馮蘇亞的大爹,二大爹,三大爹,從老大到老三年齡分別是六五四,只差一歲。聽到馮蘇亞的爺爺要去,馮蘇亞的奶奶焦急了,又怕又擔心。二伯什么話也沒有說,徑直走到馮蘇亞的爺爺身邊給他解了繩,兩個兵正要上來阻擋,被軍官一個手勢就退了回去。
“哥,你不能走。三個孩子要你養(yǎng),嫂子要你活,村里的人們需要你治病。你留下來,我走!”二伯鎮(zhèn)靜的說道。
“你怎么這么糊涂!你去干什么?陳家那邊怎么辦?要怎么交代?沒幾天日子了!……”馮蘇亞的爺爺一聽到他那樣說就急了。
“不,哥,我很清楚,你不用說了,告訴秀蘭另找個好人家,我對不起陳姑娘的一片厚愛了?!倍f的這句話一字一金。
“你不能去!我去——你們還愣著干什么?捆上我,走啊!”馮蘇亞的爺爺搖頭哀號著說,他轉過身去,卻沒有人挨近。
“哥,照顧家!我會回來的?!倍o緊抓住馮蘇亞爺爺?shù)氖忠е勒f。
可是誰都知道,明白這句話是假的,那年月里沒有歸家的鳥兒。
軍官依舊是那樣不動聲色的走到門口站著,不遠處是二伯進門時扔下的茶壺和鋤頭,沒有人注意到它們的存在。二伯又徑直走了過去,氣勢直咄咄的有些嚇人。他靠近軍官時,一群士兵撲上來扭住。
“狗東西,放開!老子自己會走。”二伯大聲的叫著掙扎,一個兵舉手就要打。
“放開他!”軍官一抬下巴說道。
又有兩個人拿了繩子來捆,才捉住二伯的手,二伯就掙扎,然后被按到了地上,雙腳就勢亂踢。正好一腳踹上了茶壺,那兩公斤多重的茶壺只是一溜兒便滾到了墻上砸了一下?!翱锗锑獭钡厝隽艘坏氐牟杷?,一下子壺嘴兒就歪了。這一腳不知道多大的神力,墻被磕去了一大塊沙土。
“放開他!”軍官又重復了一遍,兩個士兵才讓開來。
二伯站起來拍干凈身上的灰土,看了一圈馮府,嘴角抖動著。突然他“撲通”一聲跪下,對著堂屋磕了三個響頭,又對著家人拜了拜。一揚身站起來,轉身對軍官說:“走吧!”。那軍官一招手,那些不該屬于馮院的人都尾隨著出去了。
“弟……”馮蘇亞的奶奶只來得及喊這么一聲,就再也說不出話來,淚便嘩嘩的往下掉,三個孩子哭喊著直叫:“叔叔,你不能走?。 ?。馮蘇亞的爺爺沖著跟了上去,被兩個士兵用槍打了一下?lián)趿嘶貋?。二伯走在前頭,一回首,只能見個臉,他高高的舉起拳頭雙手向馮蘇亞的爺爺奶奶抱了抱拳——保重!這一個動作,馮蘇亞的奶奶告訴他,她一輩子也忘不了,那時候二伯那張臉似乎更加清晰的烙印在全家人的心上。
汽車冒著灰遠去了,送行的隊伍遠遠的哭喊著。二伯在人群里一眼就看見了他的陳姑娘,那淚水便很快的流了下來,他趕快用袖子擦去,怕被別人看見,他把淚痕也揩了去,定定的看著人群中自己的阿秀揮著那在他胸前結過紅穗子的芊芊素手。直到看不見了,他還在望著,望著望著淚又下來了,一遍又一遍的拭去,那汽車卻漸近省城了。
陳姑娘只見到了最后一面,應該只能說是最后一眼,遠遠地呆呆的看著。回去以后便是丟了魂兒似的,任憑道士神仙招魂喊破喉嚨,陳姑娘仍舊是雙眼發(fā)直,不吃不喝了三天三夜,哭濕了三個枕頭。陳家的人急得如燒鍋上的螞蟻,一面嘆息,一面勸慰著。陳姑娘只顧念著二伯的小名,念一會便又閉了口。
陳家的人著急得青紅了頭,馮家的人也難受,生怕這陳姑娘又生出什么事端來。最后還是馮蘇亞的奶奶來勸了一天,把那歪嘴的壺兒帶了來,那陳姑娘這才有了救,慢慢的活過來。只是自此以后,她整日的用那歪嘴的茶壺煮了水喝,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為什么。待到過了一陣,平靜了許多,馮家才把二伯的話傳給了陳姑娘,她是死活不肯信的。其實只是她傷心太深,竟也做起糊涂事兒來——等二伯回來。誰都知道二伯回不來了,但是陳姑娘一直等。
春天過去了,秋風又涼了。直到了馮蘇亞的爺爺?shù)牡谄邆€兒子出生,陳姑娘才被嫁給了一個窮的緊但還算有骨氣有本事的王家男人。那男人娶過一個女人,死得早,沒有子女。陳姑娘嫁了過去,勉強有了個家,三四年間有了一男一女。但是在最小的那個孩子四歲的時候,陳姑娘就去世了。馮蘇亞的奶奶說了,盡管她老了,但死時的打扮依舊是閨門模樣。馮蘇亞的奶奶明白,她至死也沒有等到二伯回來,一輩子都在等著他。
那歪嘴的壺兒倒是在陳姑娘出嫁時就還給了馮蘇亞的奶奶,她想把它的嘴弄直些,但是折騰了一番仍舊是那樣,便再不打整了,反正不礙事,將就可用。
這壺一放就是幾十年,直到現(xiàn)在被馮蘇亞收著,馮蘇亞只是覺得它很有家的味道,并不道是它的稀奇。至于后來的許多瑣事,這茶壺也吞咽在了肚子里,馮蘇亞的奶奶也并不再提,這便就是老馮家的往事了。
后來,二伯從軍隊里寄過信回來,有錢和徽章。有給家里的信,也有給陳姑娘的。馮家也曾想寫信去找二伯,但是他又不曾留得地址。
二伯寄回來的最后一封家信里說他們被派往某處陣地駐守,再后來就杳無音信了。馮蘇亞想他的二伯或許早已經(jīng)在那場戰(zhàn)爭中無辜的犧牲了!但是大家一致認為他后來去了國外,因為一直沒有收到他去世的消息,后來派人去尋找的時候也沒有人證實他的確是死了。于是,馮家便到是相信也是祝愿二伯活著。
關于這個茶壺的故事便主要是這些了,這是馮蘇亞從他奶奶口里得知的。至于馮蘇亞的大爹,也就是他爺爺?shù)牡谝粋€兒子,馮蘇亞從沒有見過,馮蘇亞的母親也未曾見過。聽馮蘇亞的奶奶講,他有二米多高呢!非常聰明,動手制作的東西精巧神奇,只可惜被火車給早早壓死了,未曾成家和留下后代。
馮蘇亞聽到這個消息非常的難過了一陣,嘆息著未曾見過馮家的最高的大個子。然而久經(jīng)驚嚇與折磨的馮蘇亞的爺爺最后是在晚年的時候瘋了然后去世的,馮蘇亞那時還未曾出生。馮蘇亞只是看著這個裝滿了故事的茶壺,祈禱著將來的馮家,回憶著曾經(jīng)的故事。
過完了正月十五,年味漸漸散去,春天到來,農民們開始忙碌著生計。一年之計在于春,大家都要忙著準備春耕播種了,一年的成果最大的希望便就是此時的辛勤耕耘勞動了。
學校也漸漸的收學了,馮蘇亞又和同學們一起坐上火車,告別小村回四道中學了。臨別的時候,母親總是認真的把馮蘇亞的書包里的衣服整齊的疊放好,并用菜籽油炒好了一瓶腌菜,煮了幾個咸鴨蛋放在書包里。在大門口,母親一直看著他,一直到馮蘇亞漸漸變小,消失在遠遠的地方。
春天總是有些寂寞的,帶著梨花雨,帶著玫瑰香,吟唱著李清照的閑詞,品嘗著她的清愁,在文字里糾纏著心情,變換著喜怒哀樂,青春就這樣繁華而寂寥。
分了科以后,大家把會考的科目都一一過了關,轉眼間也就到了高三的上學期了,此時馮蘇亞的名字在學校里早已經(jīng)不再陌生,大家都知道有這么一個人,寫得一筆好文章,能讓人隨著他的嬉笑怒罵,沉思或者哀愁,幸福或者悲傷。他的作文傳的滿校園,語文老師總以他的作文為范文。什么切題深入,內容緊密,主題鮮明生動,結構合理,情感豐富真實等等。這并不是信手捏來的寫作,這是馮蘇亞讀的書越來越多的緣故,加上自己喜歡思考,馮蘇亞把自己最真實的感情表現(xiàn)在了筆上。雖然自己木訥于口頭的表達,但可以用筆表現(xiàn),這大概就是查缺補漏的一種方式吧!
馮蘇亞的作文獲得了很多獎項,他還和全國的中學生一起參加了AH省舉辦的太白杯作文大賽,榮獲二等獎,并和所有參賽同學一起被選擇出版了一本作文選,這本作文選在學校內出了名。里面都是精選的優(yōu)秀作品,一共六百多篇,可謂是各種文體各種代表縱橫左右都包括在里面了。馮蘇亞知道,第一名是主辦方的學校與地區(qū)的,這永遠是一種規(guī)則,也是社會存在的潛規(guī)則,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公平的事,只有操控它們的人們。
馮蘇亞依舊是去古城的城樓上看書,在午后的陽光下一個人靜靜的坐著,他像一個優(yōu)雅的紳士,坐著也是那么優(yōu)雅,又像一個溫文爾雅的公子,可惜他不是公子的命。有時陪著小白或忠華在操場邊的樹林里背書,有時便是和大家在教室里一起做題,探討學科知識。
在分班以后,馮蘇亞認識了兩個新朋友,一個是志趣相投的李敏銳,一個是曾經(jīng)在一起課外學習美術的王雪梅。同時還和班里的一個女同學溫子君成了學習上的好朋友,以及同桌尹志君。溫子君和王雪梅喜歡稱馮蘇亞為哥哥,馮蘇亞笑而受之。之后很多女生都這樣稱呼馮蘇亞,馮蘇亞便多了許多妹妹。也可算的上是紅袖添香,解了許多閑愁寂寥,每日上著課,忙碌著便不覺得時光緩慢。
三月,本是人間最美的季節(jié),花香四溢,蜂蝶紛擾,山林青蔥,色彩鮮艷明亮,泉水叮咚,百鳥歡鳴雀躍。但是生命的意義是很難讓人參透徹悟的,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剛上完第二節(jié)課,大家都還沉浸在知識與陽光的溫暖中。班主任在課間操后來到了教室,大家靜靜的等待著他說點什么,因為班主任很少這個時候來教室的。
何老師似乎有些哽咽,他抖動了半天嘴唇,眼睛有些紅和濕潤,終于開口了。
“告訴大家一個不幸的消息,我們的同學鄧云斌今天早晨去世了,得了急性白血病……”
全班同學都驚呆了,過了大概三分鐘,許多同學默默的流下淚來,馮蘇亞也是。他就是在這樣一個美好的世界里,在這溫暖的陽光的早晨離開的??!鄧云斌同學平時在班里十分積極活躍,大家都叫他“小猴子”,因為他瘦,而且好動。沒想到他卻忽然去世了,大家都十分傷心。一周前,他發(fā)燒了,所以請假回家了,大家以為和所有的人一樣,過幾天就會回來的。沒想到他一去不返,連告別一下都來不及,全班沉浸在悲痛之中。
馮蘇亞想著他平日的音容笑貌,心里不禁一陣陣刺痛。平日是多么喜愛笑的一個朋友,陽光可愛,在這個花季最美的時刻,竟然悄然而逝,不能不讓人黯然淚下。班主任勸慰了大家一番,便默默的離開了。
下面這節(jié)課是語文課,語文老師是個女教師,叫陸小云。她知道今天這堂課上的氣氛,所以沒有講課,把大家的作文發(fā)下來互相批改。馮蘇亞因為寫作好,所以常常幫老師改作文,寫上評語,批判得也十分的貼切與深刻,讓大家看了他的評語能不斷提高寫作能力。馮蘇亞批的快,但批的也仔細,所以陸老師發(fā)了三本給他。其中一本便是鄧云斌的,這便是上周陸老師布置的作文,題目是《我眼中的她》,這便是鄧云斌最后的一篇作文了!
馮蘇亞很快的批完了其他兩本,懷念著鄧云斌,心情沉重的翻開他的作文本,棕色的牛皮紙封面上清秀的寫著他的名字,那是曾經(jīng)在自己眼前活波可愛的人寫下的,一筆一劃仿佛刻在了心上。翻看里面的文章,雖水平不怎么樣,但是一種睹物思人之情不禁悠然而生,讓人覺得這每一個字用的都是那好。
馮蘇亞認真的看著,直到翻到最后一篇《我眼中的她》。沒想到鄧云斌用這個題目寫了一首詩歌,因為陸老師說體裁不限,馮蘇亞寫得是散文詩,他最近迷戀泰戈爾的詩集,這本詩集是妹妹溫子君送給他的禮物。馮蘇亞還收到另一本珍貴的書,那是一本宋詞小冊,是李敏銳送給他的,他兩總在一起對詩詞,其樂無窮。倘若說溫子君是現(xiàn)代派,那么李敏銳便是古典派,馮蘇亞在文學生活中有這兩位朋友,很是幸福。
馮蘇亞看著鄧云斌的詩歌,靜靜的懷念著他。
“我眼中的她
啊!我眼中的她
你就像一朵白蓮花
純潔美麗高貴優(yōu)雅
你的衣群就像翩翩的蝴蝶
在我的心里完美無暇
我多想牽著你的小手
共同創(chuàng)造一個美好的家
哦!我眼中的她
像星星一樣可愛
像鉆石般發(fā)出璀璨耀眼的光芒
沒有你的世界
夜空是多么的黑暗
一個人是多么的凄涼害怕
哎!叫我如何不想她”
馮蘇亞的淚水輕輕的滴落在鄧云斌的作文上,他悄悄的低頭擦去。鄧云斌一定是深愛著他的女朋友,所以才寫出這樣深情的詩來。馮蘇亞覺得這是他見過的最美的愛情詩,而這個詩人已經(jīng)離開了他們。他工整的在他的作文后面寫了個“優(yōu)A+”,這是語文老師給大家最好的批閱評判,很少有人得到這個殊榮。馮蘇亞把他的作文傳給大家看,大家默默的流著淚看完又傳回到他手里。馮蘇亞把它小心的收好,和自己的作文本一起放到書箱里,一直都保存著。
同學們有幾位和鄧云斌家相距甚近的,在班主任組織下,大家準備去他家撫慰鄧云斌的父母。馮蘇亞不愿意去參加悲傷的事,他的心容易碎裂,也不忍面對他傷心的父母。還有幾個和鄧云斌要好的朋友認識他的女朋友的,在周末也一同去看望了她。
鄧云斌的去世,讓大家悲傷了一陣子,尤其是馮蘇亞,更是感慨生命的脆弱與不可預知的危險與遺憾。就像是一朵剛剛綻開的嬌嫩的花一樣,忽然被別人一刀斬斷并在地上狠狠的踩成爛泥,那他經(jīng)過的那些季節(jié)還有什么意義?這讓馮蘇亞想起了錢文健的死,和鄧云斌不就是一樣的嗎!他深深的懷念著他們的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