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間傅津川都想問問自己阿耶,是不是中午的酒喝多了沒還醒。
“哈哈哈,說幾句玩笑話,三郎不必介懷,你與太子自幼為伴,若是太平盛世,就做個富貴閑人吧?!?p> “若是真如阿耶說的,亂了呢?”
傅懋修正色道:“保家門安寧?!?p> 保家門安寧?
傅津川是太子殿下的伴讀,自幼也是跟隨一眾大儒名士,學過經(jīng)史子集的,看當下朝政雖有些眼拙,但史書上的事還不是歷歷在目?
傅家是勛貴將門,與國同休可不是說說而已。
歷來改朝換代,如傅家這種,多半都要隨著王朝更替而隨之與舊皇族一并作古。
這一點上,那些地方大族,士紳世家,就要從容的多,只要站隊準確,多半都能延續(xù)家門富貴。
保家門安寧,首先得保趙家天下。
不過這天下,真就到了這個地步了嗎?
傅津川一時間覺得有些煩躁,在上京的時候他是忠義三郎,見的是達官顯貴的一擲千金和奢靡無度,見的是坊市街巷的人間煙火,勾欄瓦舍的低吟淺唱。
上京的小民,不是沒有艱難度日的,不過只要肯出力也都能混個飽飯吃,甚至雜嚼也都吃的起,偶爾還能去瓦子看看戲。
河西隴上,有邊塞苦寒,爭端殺戮,但也有牛羊成群,載歌載舞,胡商東來絡繹不絕。
至于其他地方,關(guān)中雖然不比前朝富庶,人丁雖然凋敝但也有西京風物,看著仍舊算是太平年月。
所以即便知道朝廷上下要面對各種各樣的問題,傅津川也仍舊覺得這太平日子能過的下去。
今天聽了父親的一番話,他突然想去天下走一走,看看這日子到底太平不太平,人心安不安穩(wěn)。
十一月末,已經(jīng)放歸回去的阿史那延慶突然派遣信使來涼州城。
傅懋修在看過之后,立馬召集了所有的在涼州高級文武官員,包括涼州刺史,別駕等。
“阿史那延慶送來了一封信,說想要率十個蒙安歸附。”
傅懋修話音一落,一眾文武都有愕然之色。
主要是阿史那延慶本來是放回去,讓他籌集牛羊和財物,來贖回部眾的。
結(jié)果現(xiàn)在直接打算內(nèi)附了?這是什么情況?
崔方翼繼續(xù)補充道:“阿史那延慶信上說,王族不肯出物資,來幫他們贖回部眾,而他們?nèi)羰撬鸭R了我們要的東西,這個冬天就要餓死很多人,所以他想直接歸附大晉,請求我們在河西給他找個安身之地?!?p> “算盤倒是打的精明。本來是讓他回去拿贖金的,結(jié)果來要把整個部族帶過來讓我們養(yǎng)活?”
涼州刺史徐勉冷笑道。
涼州別駕裴恕道:“這幾年府庫糧食倒還充盈,他們十個蒙安,最多也就是幾萬人丁,何況他們?nèi)羰菤w附,也必然會帶著牛羊馬匹一起過來,需要糧食救濟到用不了多少,可要防著他們假借歸附之名,欲行不軌之實?!?p> 節(jié)度副使張仁愿道:“我看沒什么,金帳汗國這個冬天不好過,失烈門兵敗,損兵折將,還有大批的牛羊馬匹,王族直屬蒙安的日子都不好過,就別說他們這些鷹師了?!?p> 金帳汗國的部落率眾歸附,對于大晉來說絕對算是好事。
國與國之間,國力比較的就是人丁、糧食、兵甲、土地等各種資源。
特別是河西,胡漢雜居,每年都有青唐和金帳的逃人歸附,但多是以部族為主,少則數(shù)百,多著數(shù)千。
可這么大規(guī)模,十個蒙安數(shù)萬人,卻是非常少見。
“我看是真心歸附,阿史那延慶帶的那十個蒙安,男丁都在咱們這,若是回不去部落里都是老弱病殘,回去了又要把積蓄用光,冬天就過不去了,所以應該是沒什么問題?!?p> 說話的是韓匡嗣,剛帶兵從甘州回來不久。
幾個武將倒是都贊同這般意見。
傅懋修見如此,當即就命崔方翼給阿史那延慶些回信,準其歸附。
同時又令涼州刺史徐勉和涼州別駕裴恕準備安置歸附降人,糧食,駐地等都需要涼州刺史和別駕這等文官來負責籌措。
薛琮和傅津川,各率領(lǐng)兩千騎軍,北上金帳汗國接應歸附部族。
畢竟這么多的部族南逃,金帳王庭方面肯定要阻攔的。阿史那延慶那幾部目前剩的老弱婦孺居多,肯定斗不過王族的豹師。
既然已經(jīng)決定給接收,那就把事情做的漂亮一些,也給其他的北境部族看看大晉的胸懷。
“延慶,你真的想好了嗎?不在跟王庭那邊說說了?你一向跟失烈門王爺關(guān)系很好,還有疏虎王爺,要不你去求求暗班勃極烈,助我們度過難關(guān)...留只哥不是想要舒舒?我們把舒舒許配給留只哥,讓他去求暗班勃極烈...”
北境草原,阿史那部的營帳里,一個老者不厭其煩的跟阿史那延慶訴述著自己的意見,不能投晉。他們是草原雄鷹,是出過好幾個大可敦的“后族”阿史那。
“夠了叔父,你別忘了失烈門是你的女婿,你去求他的時候他是怎么說的?現(xiàn)在還讓我去求他?他都自身難保了,你還想著做可汗的老丈人嗎?”
“我們是草原的雄鷹,可現(xiàn)在雄鷹就要餓死了!我們雄鷹跟蒼狼世代都是盟友姻親,可他們呢?把我們當做二等世族,呼來喝去。這也就罷了,現(xiàn)在我們部族的生死存亡,他們居然袖手旁觀...這樣的姻親盟友還要他做什么?所以不用說了,只要傅大帥同意,我立即帶領(lǐng)部族南下,你們?nèi)绻幌敫乙黄?,那就留在這繼續(xù)做蒼狼的狗吧。等著他吃剩的骨頭?!?p> 阿史那延慶終于忍耐不住爆發(fā)了,帳篷里所有的人都低下頭不在言語。
之前就是因為他的叔父,阿史那莫干的女兒,是失烈門的王妃,所以阿史那部族的十個蒙安都在儲位之戰(zhàn)中自動劃入了二皇子陣營,也因此跟暗班勃極烈毗沙門一系有了隔閡。
這次因為戰(zhàn)事失利,部族中的男丁戰(zhàn)死一部分,剩下的也都被晉國俘虜,沒有這些男丁阿史那部族只能淪為其他部族嘴里的肥肉。
但想要把些人贖回來,所需要的花費也足以掏空部族的家底,這樣一來冬天就很難過去了。
按照阿史那延慶估計,最少要餓死一半人。
所以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向大晉請求歸附。
可族中很多人,還在寄希望于失烈門能當上可汗,整個部族作為可敦的娘家,能夠水漲船高,得到更多的牛羊和更好的牧場。
全然沒有想過,這個冬天怎么過。
但作為族長的阿史那延慶不能不考慮這些,在南邊還有四五千男丁,帶著部族南下,做個晉國人也沒什么不好,起碼大部分人不會在這個冬天,因為凍餓而死在北境草原上。
離開了部族議事的大帳篷,回到了自己的帳篷,兩個兒子海都、支摩,妻子琪琪木,女兒舒舒,溫雅都在帳篷里等著他吃飯。
即便作為族長,矮木桌上的食物仍舊稱不上豐盛。
一摞烤制的胡餅,一鍋沒有幾塊肉的羊湯,還有一盤野菜根莖,沒有酒。
這就是他作為北境大族阿史那族長,世襲萬戶統(tǒng)領(lǐng)的晚餐,也足見此時阿史那部的窘境。
兩個兒子等他坐下,就開始狼吞虎咽的就著羊湯吃起了餅,大的不過十四歲,小的才十歲,都在長身體的時候。
兩個女兒吃東西就秀氣多了,大女兒舒舒過了年就有十六歲了,在草原早就可以成婚了。
暗班勃極烈毗沙門的長子留只哥曾經(jīng)對舒舒有意思,但這樁親事卻被老可汗東里袞否決了。
至于原因,延慶并不清楚。
可能是不想看阿史那左右逢源?
心不在焉的喝了一口湯,延慶抬頭看了看長女舒舒,心里卻在想,不管南下與否,婚事都該考慮了。
“阿爸,是不是族里現(xiàn)在?”
舒舒終于沒忍住,開口問道。
阿史那家族出過好幾個可敦,當然不是因為偶然。無論男女的長相都非常的俊美。
而這一代的舒舒,是阿史那部族中最美麗的花朵。
十幾歲的少女雖然臉上還有些青澀但身體已經(jīng)發(fā)育的很好了,比一般同齡的胡漢女子都要高些。
阿史那延慶看著女兒那湛藍如寶石一樣的雙眼,談了口氣,然后道:“我們要南下了。”
“不是剛跟晉人打過仗嗎?怎么還要打?咱們部族的男丁都沒多少了,上次出去都沒回來...”
舒舒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漸漸聽不見了。
阿斯那延慶笑了笑:“這次不打仗了,我們?nèi)x國,以后去做晉國人。”
舒舒包括溫雅還有琪琪木的臉上都充滿了驚訝,只有兩個小子像沒聽到一樣專心吃餅喝湯。然后因為支摩碗里有肉,海都的碗里沒有,兩人還差點打起來。
“那坐晉國人以后,是不是就不用打仗了?”
阿史那延慶搖了搖頭,“不知道,去做晉國人,就要學晉國人那么活著,打仗應該也免不了?!?p> “那在哪不還是一樣?”琪琪木嘆了一口氣說道。
阿史那延慶道:“可是我們就不用凍死餓死了啊。我打聽過,整個河西去年冬天,所有藩部加起因為凍死餓死,才幾千個人?!?p> “什么?才幾千?”
這聲驚呼并不帶任何的譏諷,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不可思議。
光是上個冬天,阿史那部族就因為凍餓而死了數(shù)百人,在北境諸部,這算少的。
一個幾萬人的部族,一個冬天就有幾千人看不到來年的春天。
所以那聲“才幾千”,其實充滿了羨慕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