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長街原是不曾出過遠(yuǎn)門，見到沿路的人活著疾苦，自是不忍。
他一開始想要去幫忙，但一路上處處都是如此。行走得越遠(yuǎn)，見到的越多，到最后才越發(fā)覺得自己除了嘆息之外，卻也別無它法。
而在岳陽，武漢這等大的市鎮(zhèn)，雖是比所經(jīng)過鄉(xiāng)村要好一些，人們尚在各自做買賣，市井也比較繁榮。但卻總是有元兵鐵騎各處搶奪，見到好的東西，看上哪家姑娘，似乎只要能搶便去搶。
若是遇上反抗，抽刀踏馬便殺，絲毫不當(dāng)是自家地方，反而如同敵國燒殺掠奪一般。
遇到這樣的事，倒是讓柳長街一路上動了幾次手，元兵雖多，但幾十年無戰(zhàn)事，平日里都懶散慣了，欺負(fù)普通百姓自然如同平日里喝酒吃飯一般平常。卻哪里敵得過柳長街的身手，隨手打發(fā)過后就走。
元兵見搶不到，也打不過，卻也不敢再去追趕。
柳長街在路上自然少不得風(fēng)餐露宿，忍饑挨餓。卻好在所行都是官道，尚有船車通行，雖是不易，但還總是能等得到蹭船搭車。
月余下來，等到得臨濠府城，繞是自幼打磨得好筋骨，只這趟到了目的地，人已經(jīng)是瘦了一圈。
而經(jīng)這一路所見所聞，柳長街回想起自己所在的簸箕村，真已可算得上是世外桃源。
柳長街見小二自入廚房安排，把眼在店里轉(zhuǎn)了一圈，店中七八張八仙桌都是坐著兩三個(gè)人，只左側(cè)靠近大門一桌單獨(dú)坐著一個(gè)削瘦布衣男子。便走了過去，對男子道了聲叨擾，解劍坐下。
酒食尚未端上來，柳長街也無其他事可做，不由打量同桌男子。見他三十來歲的年紀(jì)，身上穿著一件粗布衣服，衣服肩膀上與手肘之處都已用不同顏色的布料打了幾塊補(bǔ)丁。
只見男子鎖著雙眉只盯著桌上的油燈發(fā)愣出神，柳長街打過了招呼，也只茫然回應(yīng)了一聲，卻也沒有抬頭看過來。
看著眼前這位男子，柳長街不由又想起自己經(jīng)過的這一路所見。
之前師父說的下山歷練，在柳長街心里。村外的世界自然是天高海闊，精彩絕倫，自己學(xué)了十年工夫自然有用武之地，要去好好闖出一番繁華。
然后下得山這許久，發(fā)現(xiàn)世界很大，但也很無聊。這個(gè)把月只是見到勞碌奔波的百姓，市井小民。而江湖高手，卻是一個(gè)也沒見著。
路上順手打發(fā)了的幾個(gè)元兵，卻也只是多了些力氣的把式，算不得武功。山下的高手，反而不如自己村中見得多。
只這一路，雖然是辛苦，也讓他在見所未見中慢慢做出了自己的選擇。而這種選擇是在村中家里無法做到的，即使是讀再多的書，也只能是映在紙上的道理。
道理，通常都只是別人的故事而已。在自己經(jīng)歷過后再去細(xì)想，自然又是不同。
柳長街在這月余，雖只覺得自己的無力與渺小。在心里卻似乎漸漸地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和自己應(yīng)該去做的事情。只覺得應(yīng)該盡力去幫一幫，但想到自己終究力量不足，卻又似乎無從著手，不知道從何處去幫。
而這些想法雖是有了一個(gè)影子，又終究捉摸不定。
片刻之后，小二從廚里端上了一盤飯，一盤羊肉，一盤蔬菜和一旋酒。擺在桌上，請柳長街自用，自己又去旁桌招呼。
柳長街獨(dú)自吃了兩杯酒，又過了片刻，看同桌男子仍是盯著桌上忽閃豆燈出神，便搭話道：“好大的雨！這位兄臺，可也是為了這雨行走不得？”
那男子聽到身旁有人問，不由一驚回過神來，直到此刻方才發(fā)覺身邊已經(jīng)有人坐了下來。
男子抬頭看了少年，又看了桌上的長劍一眼，忙答道：“小哥客氣了，我正好是為這雨下個(gè)不停犯愁。坐著邊上都沒看到小哥?！?p> 柳長街走這一路到臨濠，雖已是又冷又餓，但自打過了淮南，卻也是一路只身行走，如今也想找個(gè)人說話。
他見男子客氣，想起自己反正左右無事，倒也還想多聊幾句。
他就又笑著說道：“既是遇上了，不如同飲兩杯?！鞭D(zhuǎn)過頭便喊小二，添了一副碗筷酒杯。
男子見下雨，本已心中煩悶，卻又無可奈何。見柳長街熱情，雖不十分在意，也就隨柳長街之意，聽得二胡聲音，二人飲起酒來。
“雨雖大，終有停下的時(shí)候，卻不知兄臺為何發(fā)愁？”幾杯邊后，柳長街見男子仍是不時(shí)看向窗外的風(fēng)雨，似乎終是不能放下心來喝酒，便問道。
“小哥不知，我出門幾天都沒能回去，之前算著家中老六這兩天要出生了?！蹦凶右妴枺粗L街說道。
“哦！這是好事?；丶冶闶?，下雨也是無妨地?！绷L街端起酒杯，與男子干了一杯，恭喜道。
“我是五十里地外村里一個(gè)莊稼人，這趟出來原是幫村中劉員外運(yùn)糧食。因?yàn)橄铝藥滋斓挠辏Z食又不經(jīng)得雨水，是以留在城里?！?p> “即便人可以回，有糧食在，拖著也是沒辦法離開?！蹦凶咏又f道。
“而且這幾里算來，家中開的豆腐店大約也沒了材料?！蹦凶佑终f道。
“事情都碰在一起，卻也是難為你了！”柳長街聽他說完，也抬頭看看窗外嘩嘩的雨幕，嘆了口氣。
我姓柳，叫柳長街，不知兄臺怎么稱呼？柳長街見卻是無法解決，再說下去也是沒有意義。又端起酒杯說道，便要轉(zhuǎn)過話題。
男子見問，也舉杯喝下，說道，“我姓朱，鄉(xiāng)下人名字不講究，叫朱五四”。
“你就是朱五四？！”柳長街話音未落，突然之間鄰桌的兩條大漢長身而起瞪著朱五四大聲喝道，聲音猶如雨中暴雷般將整個(gè)大堂的目光都吸引過來，投向他們兩桌。
柳長街與朱五四正說話，聽到不由都是一驚，二人一齊轉(zhuǎn)過頭看向鄰桌兩條大漢。
只見那二人三十來歲光景，都是身高體壯，站起來時(shí)將堂中柱上的燈光也擋在了身后。
柳長街細(xì)看過去，兩人手腳長大，肌肉筋節(jié)，手指骨節(jié)突出，短發(fā)扎須。
雖是身著粗布衣裳，但足上穿的牛皮長靴，卻與他一路上教訓(xùn)的那些元兵穿得一模一樣。
眼見便是兩個(gè)當(dāng)?shù)氐谋俊?p> “我是朱五四，二位這是……？朱五四卻是沒柳長街這般地去仔細(xì)看，只在一驚之后看著兩條大漢，遲疑問道。
“找了你好久，不想?yún)s在這里。”一個(gè)大漢冷笑道。
“你的貨物在何處？”聽了朱五四回答，另外一人從鄰桌跨了過來對著朱五四又大聲問道。
“怎么，你們要買米？”朱五四聽到他說的話，卻是全然不明白什么意思，見二人問到自己的貨物，不由反問道。
柳長街也是不知頭尾，只是坐在凳子，看看朱五四與二人對答，自己卻思索，“別的地方當(dāng)兵的搶銀子搶女人。這回看起來，臨濠府的兵士怕是連糧食都要搶了！”
“休要跟我啰哩八索的拖延，問你話帶我去看你貨物便是！”當(dāng)前一人也不答話，隨手抄起座下二人凳向朱五四劈頭擲來。
鄰桌尚未過來另一大漢見狀急忙喊道，“先問清楚貨物！”待要阻攔，卻也不及過來，只能是大聲喝止。
朱五四見長凳迎面砸來，雖然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情急下也不由本能地站起身來，往后退了半步想要避開。但大漢勢大力沉，長凳砸過來速度極快。
朱五四終是慢了一步，“砰”的一下肩上被長凳砸中，往后退倒在地。
“東西在哪里？”漢子見朱五四倒地，卻也不停下，前跨一步。抄起另外一張長凳又朝他砸了過去。
柳長街在邊上坐著，本來見二人似是要搶朱五四的糧食，但卻不想這人急得連糧食的影子都沒見到就說打便打，要砸就砸。柳長街反應(yīng)過來看時(shí)，見朱五四已跌倒在地上掙扎。
眼見那漢子第二張長凳又要砸下去，朱五四要再挨上這一凳，怕是別想再爬得起來。
柳長街見狀，也不及多想，坐在凳子上左手一伸，忽地便橫接住了飛過來的長凳。
漢子卻不曾想到有人會出來阻攔，直到此刻才轉(zhuǎn)頭看了看柳長街。大漢一愣過后，也不再管倒在地上的朱五四，轉(zhuǎn)身先往柳長街呼的撲將過來。
柳長街見漢子是想打誰就打誰，倒是干脆，來得也猛。不由暗笑，“雖說好沒由來，但想來既是已經(jīng)開打，便先打完了再說話。”
當(dāng)下柳長街只忽地轉(zhuǎn)過左手中長凳，反手掄過頭頂“呼”的一聲倒轉(zhuǎn)砸向大漢頭頂。
那漢子正撲過來兩步，見柳長街長凳當(dāng)頭就到，忙舉起雙手向上一格，雙腕十字，架住了砸下來的長凳。尚未反手，卻不防此時(shí)少年右手已輕輕揮出，剎那間已到自己身前，手腕翻轉(zhuǎn)，在電火擊石間，“叭”的一聲反手拍在漢子胸口。
大漢瞪著眼睛還不及呼痛，已“噗”一聲的瞬間倒飛出去七八丈遠(yuǎn)，砰然撞開酒店緊閉的大門，跌入了長街的風(fēng)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