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長街走在長街上,天上依然下著雨。
油紙傘,丁香,雨巷,江南。
淮南不是江南,雖然離得并不太遠。
但淮南的南同樣也是江南的南,所以淮南也有雨。有雨的地方自然也有雨巷,在有雨的時候自然也就會有傘,有人在雨中打著傘。
而柳長街現(xiàn)在就正打著一把油紙傘,走在淮南臨濠府的長街上。
通往城門的青石長街上卻不是在巷子里,在淮南秋夜里的蕭蕭風(fēng)雨也不是江南早春的杏花煙雨。
于是也就自然少了丁香姑娘凄婉的芬芳與迷惘的愁惆。
更何況柳長街身邊一起走過去的也不是只有一個人,不是只有一個人的意思就是也不止兩個人,或者三個人。
不止一個人的意思通常就是:“會有很多人!”
客棧里的眾多客商這幾日待在店里都閑乏已久,本巴不得熱鬧。剛剛客棧里一場打斗,只看得心曠神怡興致盎然。再聽聞城門認(rèn)尸,更是似乎只在片刻間體驗到了人生的跌宕起伏。
此景只應(yīng)天上有!畢竟這種只有年節(jié)時候戲臺上才能看得到的事情,不是每個人這一輩子都有可能遇到。
眾人嘩然而起,冒雨紛然追出店門,跟隨著郭來的腳步朝城門跑過去,竟然跑得比柳長街還快。
剛才似要動手的七八條漢子相互間看了一眼,也慢慢起身,跟在眾人身后的黑暗中緩緩走向城門。
柳長街卻一點也不著急,看著眾人都到了城門洞前,他也一樣的沒有著急。
只因大家無論跑得再快,也會等著他。就如病床空著,站在病床邊上的人再著急,醫(yī)生也會等到病人爬到了床上才開始下手。
又好像婚宴上的酒,客人即便醉得再快,也要等新郎醉了才能洞房。
如果二選一,柳長街自然會選擇第二個比方,即使是要冒著喝醉第二天頭痛的風(fēng)險,他也是會選擇東床而不是病床。
所以他還是走在長街上。
郭來也不著急,他也在柳長街前面慢慢地走著。
因為尸體就在那里,無論別人跑得快或是慢,自己快或者是慢,尸體都會在那里。雖說不知道他生前愿不愿意在那里等待,但他現(xiàn)在確實已經(jīng)無處可去。
也因為自己的病人就跟在身后。
郭來雖然也不急,他跟柳長的想法卻不太一樣。他自然更愿意做等著病人的那個醫(yī)生,而不愿去做那個等著新郎喝多了才過來的“洞房”。
“洞房花燭夜!”自然是良辰好景。
說起“洞房”這種事情,相信很多人都會很愉快地接受,也很樂意去付出。
但要是用來打比方,就應(yīng)該不會有太多的人愿意將自己比方成一個“洞房”。
若是有人突然對你說:“你像是一個洞房!”
突然變得好奇怪的心情!
這樣的比方,很多人都不愿意用在自己身上,郭來也不愿意。
柳長街笑了笑,從傘下看著前面雨幕中頭戴斗笠的灰衣人的背影。
雖是在大雨泥濘中行走,他的背影卻依然是挺拔身姿,腰很直,腿也很直,走在路上的時候雙肩似乎紋絲不搖。
城門離客棧雖是不遠,百十步一來一回,但雨下得卻不小,青石鋪就的長街雨水四下流離。百十步雖然不遠,在雨水里也是不算很近,郭來腳下的鞋卻只是沾上幾星泥水。
“很好的輕功!”
而再看向身后兩個老軍,鞋子上下已都是泥濘。
“他一定很熟悉這段路,”柳長街不禁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從進城路上就已經(jīng)濕透了的鞋,不由又自己笑了笑。
他平日里總是喜歡笑一笑,之前在山上,看山看水看樹。山風(fēng)的冷冽,流水的透亮,木葉的清香,他會笑一笑。
到山腳鎮(zhèn)上買糧食,擁擠的人群,吵鬧的長街,臉紅的小媳婦,熱情的嫂嫂。
他也會笑一笑。
柳長街以為,世上的美好與快樂不在于所處何地,而在于只要自己能常常笑一笑。
城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城門洞里一匹黑馬在門旁拴著,一匹純黑的馬,黑得沒有一絲雜毛。純銀的鞍蹬與轡頭在門洞的火把光芒映照里,閃爍著流光。
馬的旁邊草席上平放著一具尸體。
風(fēng)從城門縫里吹透出來,將門洞四面墻上早已點上的火把得噗噗的亂舞。
昏黃明滅的火光,映在邊上低頭站立一白衣女子身上。
尚未走近跟前,柳長街只見火光下白衣女子的手里隱約似有寒芒一閃。
他細(xì)看時,卻是女子手中的柳葉刀。
“這是個高手!”柳長街輕輕自語道。
說完之后他看了看從客棧跟來的幾個黑衣人。從湘西過來兩千余里,一路快兩個月,都沒遇上一個江湖高手。而到了臨濠府一個多時辰里,卻遇上了一個又一個。
“哦?”說話雖輕,前面兩步的郭來卻聽到了。郭來側(cè)了側(cè)頭,看了他一眼,似在疑問。
柳長街一直沒有專門去練習(xí)任何兵器,他一直以來都是認(rèn)為只要基礎(chǔ)打好了,用任何兵器都可以發(fā)揮應(yīng)有的效果和威力。
但他也并不排斥專門去練習(xí)一種兵器的人。他也相信有人會專門去練習(xí)某一種兵器,而且會用得很好。
如果本身就有天分,再加上自己努力的付出,一定會比常人用得好。
“女子手里刀光很亮,手里的刀能夠發(fā)出這種光芒的人,通常都能把刀用得很好?!?p> “哦?!”郭來笑了笑。
“只有將心思都用在刀上,刀光才會很亮,透亮著勾魂奪魄的光芒?!绷L街見郭來笑,卻不知道他為什么笑,他又再說道。
“因為她已經(jīng)將身體里的氣延伸到了手里的刀上,這是一種不知不覺地延伸,或許她自己都沒能意識到?!?p> “但是她手里的刀知道?!?p> “兵器也會選擇人,磨煉到了一定程度,刀已經(jīng)是活的,一旦出了鞘就有了自己的生命。”
“等到了手里的刀已經(jīng)成為身體的一部分,這就是所謂的人刀合一?!?p> 白衣女子手里的刀光就很亮。
柳長街將話說完時,與郭來二人已走到女子身前。
女子抬起頭來,看了二人一眼,卻不再理會,又再繼續(xù)專心看向草席上的尸體。
二人已走入城門,風(fēng)依舊很急,卻已經(jīng)躲開了雨。站在了草席前面,柳長街看向眼前的女子。
女子二十七八的年紀(jì)。
風(fēng)吹動隨意挽起的蓬松長發(fā),幾根似乎凌亂的發(fā)絲順著堅挺的鼻梁,被臉上微微的汗珠貼在略厚卻又輪角清晰的嘴唇。
修長的身體很隨意地穿著一條白色的絲質(zhì)連身長裙,在夜幕的風(fēng)雨里也被門里火光映照,顯得更加鮮明。很簡單的裙子,也沒有任何修飾,只是在腰間隨手系了條淺得近乎衣服的白色的淺藍色絲帶。
但只這條絲帶,便已經(jīng)讓本來寬松的長裙變得很貼身。
細(xì)腰長腿,而腰卻是太細(xì)了些,不但讓延伸下去的臀部曲線更加豐滿清晰,雙肩平滑勻稱,也讓一雙本已修長的雙腿顯得更長。
輪廓明顯的臉上,一雙貓一般的眼睛,被火光映畫,閃動著的秋水般清澈的流光。
她人也許高了一點,肩也許寬了些,但是在一襲貼身的白衣襯托下卻整體很協(xié)調(diào)。
手指修長有力,指間捏這正是一柄柳葉刀。
長三寸,寬一分的柳葉刀。
卻見郭來看著柳長街,從門洞旁的桌上拿出本進出城門的登記冊子,問道:“柳長街?”
“柳長街,柳樹的柳,長街的長,長街的街?!绷L街補充道。
正在盯著尸體的白衣女子聽到,不由的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我喜歡熱鬧,長街之上通常都很熱鬧”。柳長街見女子看向他,笑了笑。
“姑娘貴姓?”柳長街問。
“姓白,白云邊。”白衣女子答道
“南湖秋水夜無煙”,柳長街不由得說道。
“將船買酒白云邊?!迸赃呉恢睕]有開口的郭來突地接著說,“白云邊,本府仵作,我夫人”。
“失敬失敬,”柳長街一聽,這才明白了方才說女子是高手時候,郭來的那一笑。
柳長街馬上改容一禮道:“嫂嫂”。
“死者致命傷在咽喉,寬一寸,刺入三分?!卑自七呅α诵Γ戳斯鶃硪谎?,卻沒有客套,而是直接說出驗尸的情形。
“全身只有這一個傷口?!彼盅a充道:“殺手出手極快?!?p> “哦?”郭來看著她。
“兇器在撥出時傷口似是已愈合,只滲透出一點血跡,只有極快的刀或劍,才能在傷口里的血尚未流出就撥出來,使傷口的皮膚就如沒有刺入一般,將血封在皮膚里面不流出來?!卑自七呌值?。
“而且力道卻恰好將氣管切斷,沒有穿透,拿捏得恰到好處,沒有多花一分力量,也沒有少用一分力量,不多不少。”白云邊又再低下頭,看著尸體繼續(xù)說道。
“你認(rèn)不認(rèn)得這個人,或者這具尸體?”郭來聽白云邊完,不再問她,轉(zhuǎn)過頭看向柳長街。
“不認(rèn)識?!绷L街回答。
“這一劍很快。”郭來繼續(xù)看著他。
“很快!”卻是白云邊答道:“能夠使出這一劍的人,在中原,只怕不到二十個?!彼部聪蛄L徹,看向他背后斜背著的長劍,從韭菜嶺簸箕村里帶來的那一柄長劍。
“你的劍也很快?!惫鶃砝^續(xù)問柳長街。
“是的?!绷L街沒有猶豫,他的劍本來就不慢。
“所以,是不是你?”郭來問得很直接
“不是我,也許我還沒有這么快!”柳長街回答也很直接。
“但你卻打敗了易二胡?!惫鶃碛终f道。
白云邊聽到,吃了一驚,“拉二胡那個易二胡?”
“拉二胡那個易二胡,“初一十五”的那個。不是彈琵琶的那一個,也不是大年三十說評書的那一個?!惫鶃泶鸬馈?p> “易二胡的劍,可以排到前二十名之內(nèi)?”柳長街見白云邊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盯著他。
“二十名里面沒有他,因為他是一個殺手。殺手的劍見過的人不多,通常只有死人才會見到。而且他們也不希望有太多人見到,但大家都認(rèn)為他也能夠做到?!卑自七吥曋碾p眼,一字一頓地說道。
“打敗易二胡的也不見得就是兇手?!绷L街忽然笑了笑,他總是喜歡笑一笑。
至少,這樣會讓自己變得輕松一些。
“并沒有說你就是兇手,但我要看看你的劍?!惫鶃碚f道。
說出這句話時,郭來沒有笑。因為他知道,要拿到柳長街的劍并不是那么容易,要拿到任何一個江湖人的劍都不容易。
因為江湖漂泊,他們可以揮金如土,見色起意,快意恩仇。
但他們真正擁有了東西并不多。
而劍,往往只有一把,“劍在人在,劍亡人亡,”的那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