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門宴
元旦假期過去,日子又恢復如常,何落意還是每天送隨欣去上班。咨詢中心依舊忙碌,安善若仍然每天排滿工作。
這天隨欣接待了一個潔癖強迫癥的來訪者,她四十歲左右的樣子,皮膚有些蒼白,身材干瘦,用頭巾包著頭發(fā),似乎眼神時刻警惕著周圍,像極了裹在套子里的人。
在她用三張消毒紙巾擦完接待室的椅子后,有些抱歉地咧開嘴沖隨欣淺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啊?!?p> 隨欣微笑著表示理解,幫她登錄信息時,聽著她的描述不禁在內(nèi)心深深同情起她來。
來訪者叫丁若萍,潔癖已經(jīng)很多年了,而且越來越嚴重,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辭了工作,什么都干不了了。因為她每天要用幾個小時的時間洗澡,是的幾個小時,最長的一次是九個小時,通常也要六七個小時。
如此匪夷所思的行為,是她每天必須完成的強迫儀式。
甚至有的時候她會暈倒在洗手間,她自己深受折磨的同時,丈夫和孩子也日日陪著她煎熬。慢慢的,隨著她癥狀的嚴重,他們對她的行為也越來越無法理解和忍受。現(xiàn)如今,孩子住校,每次放假都申請留校不回家。而她的丈夫也在最近正式向她提出了離婚。
用丁若萍自己的話說,今天她是頂著很大的風險出門的,外面到處都是細菌和病毒,隨時隨處會被污染和侵犯。可想而知,今天這一趟外出,她回家之后會做出怎樣的一番清潔。
而我們一般人一定會以為,那么她家里一定是干凈的猶如無菌室,事實上,正好相反,她的家里擁擠、雜亂到不可想象。
似乎這很矛盾對不對,她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愛干凈或者輕微潔癖,而是病態(tài)的強迫癥下的潔癖。她每天要用大量的時間去清潔自己“被污染”的手和身體,所以其實她是壓根兒沒有多余的精力和足夠的勇氣去收拾那些,本應該收拾的正常家務(wù)。
也就是說,放在廚房本應該倒掉的垃圾、臟了本應該洗的衣服、刷的鞋子、地板上的污漬,她會因為對臟的恐懼而遲遲不敢碰觸,需要很大的勇氣和提前建設(shè)才敢處理其中的一小部分,更會在清理掉之后,又惡性循環(huán)地進行新一輪自身的清潔。
這樣的結(jié)果就是,家里的垃圾越積累越多,污垢、雜物越難清理。一天洗將近十個小時澡的人,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卻像個垃圾場。
隨欣看著她,替她無力,替她覺得累。這些深受心理疾病困擾的來訪者們,心理問題和自身癥狀已經(jīng)將他們死死纏住,越勒越緊,拽倒他們,拖著他們向沼澤而去。
而等待他們的,除了切膚之痛外,深深的窒息感、無力感,讓他們時時瀕臨崩潰的絕望。
做完丁若萍的接待工作之后,隨欣來到音樂放松減壓室,隨著舒緩輕松的音樂做了幾組深呼吸,然后自如地走了出去?,F(xiàn)在的她,大多時候已經(jīng)能夠讓自己的情緒自然地流淌,不加任何控制的。
上午的工作效率很高,隨欣樓上樓下跑了好幾趟,還沒到中午肚子就開始咕咕叫起來,回到二樓她一屁股坐在工位上,打開抽屜拿出幾塊巧克力分給附近的同事,然后靠著椅子邊休息邊補充能量。
這時她工位上的座機響了,是一樓大廳的前臺打來的,說是樓下有人找她。
隨欣納悶地直起身,直嘀咕,誰會來這兒找她呢,也沒多想就下了樓。
她來到大廳,只見屏風邊站著一位看起來雖是有些歲數(shù),但背影挺拔的婦人,此刻正背對著她好似在欣賞屏風上的圖案。
那人聽到身后的腳步聲,徐徐轉(zhuǎn)過身來看向隨欣。
隨欣也打量起她來,來人五六十歲的樣子,身形卻一點兒都沒走樣,透著一股軍人般的挺拔英氣,衣著更是干練優(yōu)雅。年紀雖已不輕,面容卻娟秀非凡,依稀透著昔日無雙風韻。
她隱約覺得這人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似的,可記憶里明明沒有這樣的一個人。
那人看到隨欣,眼中閃過一絲審視,隨即她目光沉了沉,淺笑著徑直向隨欣走了過來,隨欣竟感受到了一股無形的壓迫感。
她目光銳敏,盯著隨欣笑道:“你是夏尋吧?”
隨欣看著她明顯沒有到達眼底的笑意,猶豫著點頭:“您是……”
“自我介紹一下吧,我是紀蘇紅,是何落意的母親?!?p> 哦,原來是這樣。怪不得會覺得眼熟,怪不得會有這么強烈的壓迫感,原來是自家小男友的家長找來了。她叫自己夏尋,而不是隨欣,說明她不是從何落意那里知道的自己,而是她自己調(diào)查出來的結(jié)果。
隨欣不自覺地眼睛瞟向大廳的門口,第一時間竟想奪門而逃……
不行不行,不能給何落意丟人,不能不戰(zhàn)而逃,死也要死在戰(zhàn)場上。
紀蘇紅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悅,隨欣的出神在何落意的眼里可愛又有趣,而在何落意媽媽的眼里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兒了。
隨欣回過神兒來,眸光微動滿臉堆笑:“是阿姨呀,您好您好,落意經(jīng)常提起您……”
“哦?我兒子應該很少在外人面前提起我。”
隨欣愣了愣,心想這語氣不善啊,人家果然是來興師問罪的,她不禁又往大門的方向瞅了瞅。
她輕咳了一聲轉(zhuǎn)移話題道:“落意知道您來找我嗎……嗯,您有什么事嗎?”
紀蘇紅緩和了語氣:“快下班了吧,中午一起吃個飯吧,”說著不等隨欣開口,接著說道,“在你單位斜對面的私家小廚我定了房間,一會兒下了班你直接過去,我們邊吃邊聊。”
她說完轉(zhuǎn)身要走,想到什么似的又停下腳步,回過身來微笑著看向隨欣:“我沒通知落意?!?p> 意思很簡單明了了,暗示隨欣不要想著搬救兵。
隨欣怏怏不樂地走回二樓,在電梯口碰到李斯,李斯看到她奇奇怪怪的樣子,忍不住拉住她:“欸欸,怎么啦這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
“別提了,中午有人要請我吃飯……”隨欣嘆了口氣,“食堂最早幾點開飯?”
李斯被她整蒙了:“這會兒應該就差不多了吧,今天有中午時間咨詢的老師,所以應該已經(jīng)開飯了?!?p> “哦,那我先去墊吧點兒?!闭f著轉(zhuǎn)身要去食堂。
“你不是說有人請你吃飯嗎,那還去什么食堂呀?”
“你聽誰說過,有人能在鴻門宴上吃飽了的?”隨欣沒再理他,奔向食堂。
私家小廚的包間里,紀蘇紅詢問了隨欣是否有什么忌口之后,利落地點了幾個招牌菜,服務(wù)員出去后,房間內(nèi)一片寂靜。
紀蘇紅率先打破沉默,她淡然開口:“夏小姐,你應該知道今天我為什么會找你吧?”
知道,電視上都有演過,短視頻里也刷到過,正常的故事走向。隨欣想,大概每個人,尤其是女人都曾經(jīng)幻想過自己會是那個與眾不同的人,無論對于別人,還是對于生活??偯灾孕诺恼J為自己一定是那個被生活所眷顧的特殊存在。
可事實上,我們這些普羅大眾,似乎誰也逃不脫被命運要么忽視、要么碾壓的結(jié)局。
紀蘇紅正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她,當前的情境不允許隨欣繼續(xù)陷入自己的沉思中,她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有敬畏心一些,深吸一口氣笑著說:“阿姨,我只有一個要求,您別對我說難聽的話……”
紀蘇紅顯然沒有想到隨欣的開場白是這樣的,臉色驟然一變,仿佛籠罩上了一層冷霜,眉頭緊緊地蹙在一起。隨欣心想,和何落意生氣的時候真的很像。
隨欣不卑不亢地看著她的眼睛:“因為我知道您要說什么,也清楚您找我來的目的,”她停下來,自嘲地笑了笑,“我有幾斤幾兩別人不知道,我自己還不知道嘛。落意陽光、俊朗、正直、上進……他真的太閃耀了,您有這樣的兒子一定很驕傲吧?!闭f著真誠地看向紀蘇紅。
紀蘇紅嚴肅的表情,有了一絲松動,她換了一個姿勢,沒有說話,她想聽聽隨欣到底要說什么。
隨欣接著說:“這樣的男人,做老公做兒子都挺好,他能喜歡我,有時半夜我都能笑醒……”,說到這兒她忍不住笑了起來,看到對面紀蘇紅投來奇怪的眼光后,她抿住嘴正色道,“可阿姨,我也不差,我從小家教很好,也是在父母的愛護下長大的,我只是離了婚,生了病,我還有一個小女兒,那也是我的驕傲。所以,我并不低他一等?!?p> 聽到這里紀蘇紅重新嚴肅起來,還帶著些許的緊張,臉上泛出一抹掩飾不住的凝重之色,不由提高了嗓門,語氣有些不耐和倨傲:“你的意思是,你們很合適?”
“哦不,你理解錯了,我的意思是,我們不合適?!彪S欣坦然又鄭重地說。
紀蘇紅疑惑地盯著她看,此刻有一些拿不準面前這個看起來柔弱,實則不好拿捏的人。
這時服務(wù)員進來上菜,生生中止了她們的談話,兩人都掩飾性地端起茶水,待屋內(nèi)重歸安靜后,紀蘇紅忍不住問道:“夏小姐,你到底想說什么?”
“阿姨,叫我夏尋就好。我想說,我們兩個分開是遲早的事,你兒子總會有想明白的那一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喉頭有些發(fā)緊,開口時竟那么艱澀,“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這番談話到如今,有些出乎紀蘇紅的意料,不過這個經(jīng)過風雨、見過世面的女人,依然穩(wěn)住自己的儀態(tài),不急不緩地再次注視著隨欣,試圖從她的表現(xiàn)中一探究竟。
下午隨欣乏到連嘴都不想張,軟綿綿地靠在會議室的辦公椅上,全然不顧吳主任投來不滿的目光。
安善若不止一次地看向她,透過她的小動作,看出她此刻的焦慮和沮喪。
會后隨欣把整理的文件拿到安善若房間請他簽字,看到他正在通電話,就想放下文件出去。
安善若示意她等一下,她蔫蔫地坐進沙發(fā)老實地等著。
安善若看著垂頭喪氣窩在沙發(fā)里的她,邊聽電話邊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包堅果,沖她揚了揚。
隨欣看到悶悶地搖了搖頭,安善若不禁笑了起來,掛斷電話后,他繞出辦公桌走到沙發(fā)前,將堅果遞給她。
隨欣抬頭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來:“安老師,開會的時候我不是故意走思的,會議記錄我下班前一定補全?!?p> 安善若微笑著坐回座位上寬容地說:“沒事的,慢慢來,”然后認真地看向她,“夏尋,在工作上、生活中遇到什么難題,都可以來找我。一些事情悶在心里太久了,如果一直沒有一個合適的突破口去發(fā)泄,也許會泛化和影響到很多方面。
所以除了自己忍耐和默默承受之外,你還可以找到一個信任的人去傾訴,不要太壓抑?!?p> 隨欣特別喜歡聽安善若說這些,每每這個時候,她會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
安善若看向她的表情變化,繼續(xù)放緩語速說著:“你要逐漸拓寬自己的圈層,開闊眼界。夏尋,適當放松一些,可以不對自己有那么高的要求。
內(nèi)心道德感過強,有時對你是一種束縛,你容易把自己鎖進一個無形的框架中,這讓你整個人都異常的緊繃。這也容易讓你逃避問題,不敢正視自己的內(nèi)心。
有時候大膽跳出來,反而會豁然開朗,你說呢?”
沒有哪一個人會如面前的安善若這樣耐心地理解和引導自己,原來一個人被“看見”時,真的會想掉眼淚。
隨欣突然有種想將眼前這個人占為己有的念頭,她好想永遠這樣被人理解,被人懂,被人輕聲細語地對待,心靈交融……
哦不不,隨欣下意識地甩頭,不可以,他是安善若,是安老師,不是她可以覬覦的人,她不可以有這種非分之想。
何落意、江柔、紀蘇紅……讓她頭疼的人已經(jīng)夠多了,她不能再給自己徒增煩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