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該怎么辦……”
現(xiàn)在,那個昏迷的卡旭人就躺在雪狐的家里。雪狐也不知道到底是叫他“東方冰”,還是叫“天傷”好一些。她始終在糾結如何安置他,是把他交給基隆,還是……
她只能看著眼前的陳霄芳,希望能得到一個答案。
“他叫‘東方冰’,是嗎?”陳霄芳摸著雪狐的長發(fā)問道。
“我不知道……”
陳笑了笑,似乎理解了她的心情。從她第一天認識雪狐時她就知道,雪狐的自卑而糾結的性格總是讓她深陷過往,躊躇不前。于是陳霄芳只有換了一個問法:“你喜歡叫他什么?”
雪狐抬起了低垂的眼,立刻回答說:“東方冰——我不覺得他像一個卡旭人?!?p> 窗外的一縷陽光斜映在鋼琴上,紫色的窗簾遮擋一半的窗,整個色調(diào)就染滿了整個房間。陳霄芳坐在地板上,手指彈跳著不知名的旋律,看著那架落滿灰塵的鋼琴入了神。
“芳姐?”
陳霄芳看著雪狐的眼睛,微笑著說:“傻姑娘,你其實早就知道答案了。你只是沒有信心,沒有信心去相信自己?!?p> “我只是……很迷茫?!毖┖钗豢跉庹f,“我不想成為基隆的工具,我不想成為誘餌;我不在乎那些卡旭人到底是為了什么對東方冰窮追不舍……以前的我,是復仇的執(zhí)念支撐我活著。我現(xiàn)在——我的想法很簡單,我就想安安靜靜地活下去,會有芳姐照顧我,也會有像小凝那樣的姐妹陪著我?!?p> “而東方冰,就是這樣的朋友?!?p> 雪狐說著說著就低下了頭,最后聲音低到似乎自己都聽不見。她轉而去撥弄蓋在腿上的衣角,突然覺得在這昏暗的房間里,自己一身雪白的棉絨外套有些刺眼。于是她將外衣脫下蓋在腿上,只穿得一件單薄的淺灰色半袖襯衫,露出肌肉堅實的雙臂。
陳霄芳握著她的手說:“當初沒有讓你走,而是讓小凝走,你恨不恨我?!?p> 雪狐搖頭道:“沒有。其實我有些后悔?!?p> “為什么?”
“她是為了報仇,這只會讓她更危險。當初太過氣盛,現(xiàn)在想想,真的是不值得?!毖┖q豫了一下繼續(xù)說,“而且,我也走不了。當初衡秋里治好我的手,不是沒有代價的?!?p> “代價?”陳霄芳從沒聽過雪狐說過什么所謂的代價,自然有些驚訝,盡管研究所里的那些崇尚科學的瘋子往往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衡秋里當時為了測試他的新成果,我自投羅網(wǎng)成為了小白鼠。事實證明,他的成果過于成功,反而讓他有些忌憚。所以,就故意在我身上安裝了一種‘缺陷’——我必須每兩年注射一種電子藥物,才能讓我原本就被醫(yī)好的雙腿雙臂能夠正常行動,否則,就會癱瘓?!?p> 陳霄芳將垂在肩膀前的長發(fā)向后一撩,說:“你說的‘成果’,是不是‘E-O’?”
雪狐的目光不知在看向什么地方,她整個人都凝固著,腦海里盡是當初躺在病床時的場景,可她怎么也想不起來汪稚和衡秋里在身邊說了些什么,只記得天花板上的刺眼燈光,即便是現(xiàn)在也是覺得陌生。
“我……不知道。”雪狐說,“我只是偷聽到了他們的對話,當時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都已經(jīng)忘記了?!?p> “沒事的,小雪?!标愊龇夹χf,“那……能讓我見一見你說的那個‘東方冰’嗎?”
2.
菜已切好,鍋已潤油,只差鮮肉。只是光琪手握尖刀的手被突然睜開的雙眼嚇得一驚,一陣金屬的碰撞聲跌跌撞撞,刀已經(jīng)躺在了地上。
“你……醒了?”
“不然我是在夢游?”
東方冰緩緩坐起來,伸手觸碰脖頸被風闊劃傷的傷疤,擦下滿手已經(jīng)凝干的血,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蹭。
他環(huán)視著整個房間,最后目光落在落在地板的匕首。
“今天是要開葷了么?”
東方冰的笑意若有若無,緊盯著光琪的眼睛,這倒是把光琪嚇得不輕,不知如何是好,傻呆呆地站在床邊不動。她以為面前這個長著大翅膀的卡旭人會突然抽出一把刀劍,劃向她的咽喉,就像當年卡旭人殺害光越良那樣。她越想越是害怕,慢慢退開兩步,轉身就大叫著奪門而出。
東方冰搖了搖頭。
他早就醒了,當雪狐剛剛出門的時候就已經(jīng)醒了,甚至是聽到了雪狐和光琪之間的談話,還有光琪在床前手握廚刀時的自言自語。本想能從雪狐口中聽到一些她接下來的目的和想法,卻意外了解了一些關于光琪的事。不過他對別人的事不太關心,就算有些事會影響到自己。
少一分好奇,少一點麻煩。
東方冰試著活動一下脖子,不痛不癢,只是剛剛坐起身時突然眼前黑了一陣,轉而又恢復如初。他將掉落在地上的刀撿起來,隨手扔在了床邊的桌子上,轉身就走出了大門。他還以為那個慌里慌張的小姑娘根本不會跑遠,放眼一望,卻只能在大街上看到零星的幾個活人。還以為這又是一場夢的東方冰,被一股冷風徹底吹醒。周圍灰黃的枯草搖搖晃晃,十米多寬的水泥路面倒是干凈得似一塵不染。順著面前這條筆直的道路看過去,遠遠就能看見一座的山峰似乎是截斷了道路的延伸,還有山峰之上的那輪巨大藍月,卻只能窺到它的半邊面容。
“極夜……”見此之景,東方冰想到的只有極夜。他恐怕這一生也無法忘記極夜初虧時的樣子,一生也無法忘記在上個極夜,他親手弒殺族人時,那一簇簇鮮血噴濺在他身體上的溫度。
在卡旭時,卡旭的中元節(jié)就是卡旭人口中“藍色月亮”[i]的極夜。按時間推算,這時確也是卡旭中元節(jié)的時候了。
原來,這就是“藍月”??ㄐ褡怨啪陀袀髡f:“藍月是食日之魔,利用它擅長的欺騙通過了凌堡的大門,致使大地陷入黑暗?!泵慨敇O夜初虧即過,食既之初,卡旭的人盡數(shù)躲進提前挖好的地下室中,開始為期一百二十天不見天日的生活。每十年一輪回,周而復始。
一些不太富裕的家族因為無法儲備足夠的糧食,即便是暫時遣散半數(shù)的軍隊,也免不了在極夜復圓之終,道路兩旁列滿裹尸,續(xù)而不斷的虛弱哭號似是鬼魂縈繞,奔往懸崖邊的吊尸[ii]隊伍浩浩湯湯……這些天——極夜復圓后的二十天,也被稱之為“吊尸季”。
這種場面東方冰小的時候倒是極少經(jīng)歷,他生于炫天家族,這也算是一種幸運。況且他還是家族的少族,盡管是族長的私生子,不被家族待見,倒也不至于被欺負得太過火,至少明面上的笑臉還是會給一份的。炫天家族早期四處掠奪賞金,后來開疆擴土,也積攢了不少財富,這種餓殍遍地的浩瀚場景也只有在周邊的一些家族有所聽聞,卻也從來沒有見過。直至他被放逐到邊境的晨星城,才能有幸在對面的錦靈家族聽見遠方一陣陣的幽幽哭喊,像極了深夜里的森林幼狼嗚嗚學語,由心發(fā)寒。
冷風陣陣,路旁的枯葉又被吹落幾片。東方冰覺得臉頰微涼,手指輕撥,才知臉上有一道濕潤。多年不見的眼淚也沒能讓他想起哭泣的滋味,他突然冷哼一聲,和那些不堪的回憶一起,嘲笑自己的可憐。
忽然之間,東方冰聽到頭上響起一陣歌聲。他抬頭一看,光琪正坐在房頂,正緊盯著他唱著:
奔往云彩的風
飛不出一座迷城
光彩華目的夢
死在腐朽的風景
我看得見那片鮮紅
波濤洶涌
轉瞬間消失無蹤
留下無盡寂靜
點燃遍地的墳塋
請你看清我的夢境
我靜靜苦等
就在這夢魘之中
這些嗚咽之聲
我都在細細聆聽
聆聽它們淡如清水的面孔
聆聽它們死后擁有的猙獰
聆聽它們即將到來的冰冷
聆聽它們尋求答案的心情
聆聽它們啜泣在黑暗中的惶恐
而我又被問題驚醒
看著腳下支離破碎的舊影
“你何去何從”
“很好聽?!睎|方冰安靜地聽光琪唱完,同樣以安靜的語氣夸贊道。
光琪裹緊了身上的粉色外套,轉而看著東方冰背后的大翅膀。光從她的眼神里就能看出她對這對翅膀的好奇心,很想上去摸一摸,但是她不敢。東方冰看出她的膽怯,為了表示自己并無危險,他張開左側的翅膀輕微扇動了兩下,然后又收了回去。
“飛一個我看看?!惫忡髡f。
“飛不起來?!睎|方冰老實回答道。
“飛不起來?那要這對累贅干什么?”
“可以燉紅燒肉?!?p> 光琪一下子被噎地沒了聲。她沒想到東方冰的藍月語說得好,嘲諷技能還是滿分。她也是第一次感覺卡旭人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光琪想了好一會居然也沒想出如何反擊,倒是想起了雪狐臨走前囑咐她的話:“如果可以,幫我照顧他”。
為了雪狐,她忍了。
“紅燒肉和醬燜肉我都不想吃了?!惫忡髡酒饋矸诺吐曇粽f,“不過你要是還在外邊站著,一會兒就有人來燉了你?!?p> 東方冰向四周看了看,方才街道上稀有的幾個活人,也都不知道去哪了。正當此時,道路兩旁的全息粒子告示牌齊刷刷變成了紅色,四處響起周期性的刺耳鳴笛。
“完蛋!”光琪猛地跳起來喊道:“快進來!”
光琪看著慢悠悠進門的東方冰,也沒看出他一絲的慌張,反而被問道:“怎么了?”
“量子力學保佑,這次的警戒不是你這個傻子點著的?!?p> 3.
研究所大樓頂層——四十二層的窗邊站著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手中的AR眼鏡擦拭了好幾遍,放下眼鏡布的瞬間,房間四處響起一陣“叮呤”聲響,緊接著是一道女聲:“拜德(Bad)老師,是汪稚小姐的電話?!?p> “Harta,接?!?p> Harta是人工智能秘書。按照拜德所說,她既溫柔、美麗、聲音好聽,又善解人意。
電話被接通,一束發(fā)光的粒子從屋頂傾瀉下來,很快就組成一個女人的樣子,正是汪稚的模樣。
Harta再好,總比汪稚差了一些——這也是拜德說的。每次看見汪稚,拜德的輕佻眼神情不自禁地投過去,然后被對方情不自禁地打一頓,就算是面對全息投影,也逃不脫被揍的命運。
無數(shù)顆細小的水晶粒子組成的拳頭,打在臉上同樣是火辣辣得疼。
汪稚嘆氣說:“要不然我讓龍月給你來一針吧——化學閹割怎么樣?”
“沒用的,太監(jiān)也會有性沖動?!卑莸侣柤绲?。
這個話題看來是無法繼續(xù)下去了……汪稚繼續(xù)說:“剛剛警戒亮起來了,你沒看到?”
拜德正是因為聽到了警戒聲,才跑去窗邊查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只看到一個卡旭人正和坐在房頂?shù)墓忡髁奶?,在他看來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拜勒斯村不是始終住著一個卡旭人嗎?這些遠古人,在他眼里就是一個個會跑的研究標本。
“在拜勒斯發(fā)現(xiàn)了卡旭人,你一點兒都不緊張?”
看來這是真的,他還以為自己的AR眼鏡出了問題。
“一群只會刀劍的野人,怕他們干什么?”拜德帶上眼鏡說,“當年的悲劇,是因為暗星的警報、監(jiān)視、防御系統(tǒng)恰好統(tǒng)統(tǒng)出現(xiàn)了故障,也正好那些卡旭人都是擁有蓄能的人,不畏經(jīng)過高溫沖擊的子彈,這才出了岔子。況且自從衡秋里失蹤后,咱們的風穴并不穩(wěn)定,誤闖幾個卡旭人根本不是什么稀奇事?!?p> 汪稚向前走兩步,盯著拜德的眼鏡說:“十年前你還沒到暗星,你怎么知道這些的?”
“我還不會……下雨之前準備傘嗎?”拜德?lián)狭藫项^說。
“那叫‘未雨綢繆’?!?p> “行,您有文化?!卑莸聦擂蔚匦α诵?,旋即轉身指向窗外說,“那個遠古人我看見了,好像還是個翼人,好像和你閨女聊得挺好的,怕什么?!?p> “和我女兒?!少在那逗我。我說的是村北邊的小山坡下的卡旭人,你胡說什么呢?!?p> 拜德盯著汪稚的眼睛,半晌才說道:“就……就在雪狐家啊。難不成我看錯了?”
汪稚也愣了一會,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轉身就向門外跑,全息影像一下子消失地沒了蹤跡,只有急促地腳步聲尚能聽見。拜德趕緊問她干什么去,汪稚只回了一句“我去找老先生”,就再也沒有聲音了。
[i]“藍色月亮”:卡旭與暗星構成雙行星體,為“食雙星”,雖非“密近雙星”,但它們依然地震頻發(fā),火山遍布。它們圍繞著一個共同的質心進行類圓周運動,互相繞轉。因為相互繞轉所以會出現(xiàn)相互遮擋的現(xiàn)象,被遮擋的行星進入“極夜(長夜)”,遮擋的行星進入“中元”,每10個暗星年一個周期,每次持續(xù)3個暗星月的時長。同時它們圍繞著同一顆恒星公轉。由于潮汐鎖定,它們也會發(fā)生同步自轉??ㄐ袢藢⑺麄円暯堑奶炜罩谐霈F(xiàn)的兄弟行星稱為“藍月”,因為它大部分都是藍色的;暗星人將他們之前的家園“藍月(與前者的藍月僅僅名稱相同)”與天空中出現(xiàn)的兄弟行星統(tǒng)一稱為“藍月”,因為他們希望自己的家就在觸手可及的眼前。
[ii]吊尸:卡旭殯葬習俗,死者被家人用死者穿過的舊衣緊實包裹,意為“歸故”,然后放置棺槨中吊放在能夠被陽光照耀的懸崖峭壁,意為“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