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內(nèi),一早的課已講完,各學(xué)士賓客及王公子弟行禮退去,李瑜正待回賈府,太子將他叫住留膳。
李瑜恐家中仆婢憂心,于是拱手推辭。太子擺手道:“無妨,同往日一樣叫人去府上通個消息即可?!?p> 接著喚來陳風(fēng),命他打發(fā)個小太監(jiān)去榮府傳信給李瑜管家郝能,只說留他家主人在太子宮中用飯,又命傳膳。陳風(fēng)諾諾領(lǐng)命去了。
盞茶功夫,已有兩個小太監(jiān)各提了一食盒來,取一張繡紋桌布鋪在一張小幾上,將各色小菜共六樣一一取出,分列布在幾上,將碗箸置在兩旁,又取了兩個小瓷甕放在一邊,是杏仁百合湯。
又有兩個小太監(jiān)捧了銅盆來盥手,拿帕子擦拭干凈后方用膳,先喝湯,用了些菜后各打了兩碗米飯來吃。
用罷午膳,那兩個小太監(jiān)又托了兩盞茶來漱口,拿痰盂接過,又取水來洗手擦拭。將小幾上的碗盤收進(jìn)食盒,取了桌布收拾走了。于是兩個人對坐著說話,片刻又有小太監(jiān)奉了兩盞四君子茶來。
彼時日頭在云叢中躲閃,在深秋時節(jié)也不曬人,偶爾一縷清風(fēng)掃過菱花窗,留下些簌簌聲。
李瑜同太子在屋中閑聊一陣子,見太子已有些乏了,道:“殿下且回寢宮歇息,今日便不練箭了,臣下先行告退?!闭f著起身行禮。
太子本一夜未寢,如今同他說了陣子話,更是困乏,于是也起身應(yīng)了,將李瑜送出文華殿,領(lǐng)著陳風(fēng)擇路回寢殿休息去了。
李瑜踏出文華殿,順著大路昂首闊步往東出東華門,一路上有太監(jiān)和各外朝衙署的官員行走來往,李瑜身無官職在身,倒也無一二相識之人。不一會步至宮門口,往馬廄中依自己名姓的布條取了坐騎,牽過城門,翻身上馬悠悠地去了。
因此時尚早,李瑜遂起了些游玩的心思,想著在城中四處走走。因麒麟服在身,于是從馬鞍邊束著的包裹中取了一件青色白云紋飾的披風(fēng)。
這披風(fēng)本是憐月怕他受冷裝于包袱中的,于是將其穿了,將對襟的紐子扣了,倒也看不出內(nèi)里的袍服,恰此時涼風(fēng)習(xí)習(xí),也有防風(fēng)取暖之用。李瑜將繩一扯,勒馬往東南邊鬧市去了。
東邊緊挨著皇城的里坊,多是京內(nèi)王公貴族、達(dá)官顯貴宅邸所在,周遭亦無商市,府宅兩側(cè)廊下排屋小院為各家仆從居所,往日里只有各家仆從互相來往,旁的平頭百姓并不來此。
往南些遠(yuǎn)離宮城的里坊,屋宅雖緊湊矮小,卻也規(guī)整。市坊分隔,自家屋舍不事商業(yè),只在官府規(guī)定的各坊專事商業(yè),或制衣,或販肉賣菜,或酒樓倡館,或印書賣文,或古董行。
各業(yè)俱興,各為營業(yè),只邊上無鋪無門的或以地為屋,以攤作房的小商小販,自有五城兵馬司專事巡街查處的兵丁規(guī)整。
李瑜跨馬緩行在各坊各市,眼見了那鐘鳴鼎食的富貴景象,也見了百姓忙于生計的市井煙火,心中對此方世界更覺真實(shí),全不像是一場幻夢。
因此心里生發(fā)出一點(diǎn)明悟,也不必管這是歷史的重現(xiàn),也不必管這是書中的奇談,眼前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來往,一樁樁平常的事物經(jīng)歷,分明知道了如今正是此間此人的生活。于是心境頓開,靈臺清明,勒馬反身,往榮府去了。
過西街口,到榮府西角門,李瑜翻身下馬,已有小廝將馬兒牽走,便徑直回了西院中。
踱進(jìn)院內(nèi),正見憐月同一個丫鬟在屋外說話。憐月瞧見李瑜回了,撇開邊上說話的人,徑直過來迎接。
給李瑜取下披風(fēng),嘴里念著:“晌午宮里來了個公公說太子爺留著大爺吃飯,尋思著要多待晚點(diǎn)呢。怎么今兒回的還早了些?”
李瑜邊往屋里走邊說道:“太子今日乏困,午后便歇息去了,因此回來得早。鴛鴦怎的來了?”
因走至屋外,看見方才同憐月說話的那丫鬟正是鴛鴦,著藕荷色襖,墨綠緞子背心,水綠色裙子,俏俏地站在那里,如春柳扶風(fēng)。
鴛鴦本同憐月說笑著,見她朝院外招呼,因而也轉(zhuǎn)頭看,正見李瑜金冠青袍闊步走過來,瞧著他劍眉桃眼、行動英朗,不由想起昨日賈母的打笑,人還未至,臉上卻染了桃紅,心下羞了三分,略低了低螓首,蹙了蹙峨眉。
正羞時,聽見李瑜問她話,因此答道:“回瑜大爺,因晌午時宮里的公公來找郝伯送信,門子便報上去,有婆子說與老太太聽了,因此知道大爺今日出府,又怕大爺身子尚未康健,因此叫我來院里探探?!?p> 李瑜聽了,清聲道:“既如此,倒要煩勞你回去向老太太細(xì)稟,就說我身子無礙,多謝老太太費(fèi)心掛念,待我晚些時候再去向他老人家請安拜見。”
鴛鴦聽了,嬌聲回道:“本就是替主子們做事的,說什么煩不煩的,既然聽大爺說了,想必確實(shí)身子是無礙的……鴛鴦這里倒愿大爺往后總是身子康健,無災(zāi)無禍。我這就回去稟告老太太,也叫她老人家早些寬心?!闭Z罷,朝李瑜福了身子,抬頭看了他一眼,紅了臉轉(zhuǎn)身退出院子去了。
李瑜見鴛鴦走了,領(lǐng)著憐月進(jìn)了屋子,至里間換下麒麟袍,另穿了一身素凈的月白袍,襟上、袖口和衣擺繡著銀色水紋,腰環(huán)了一條水藍(lán)色錦帶,帶子上系了一條五彩祥云絳,墜了枚玉佩在上面。
外罩了水藍(lán)色對襟大袖衫,又將紫金冠取下,把頭發(fā)梳至腦后用錦帶束了,任由其散落垂下。脫下靴子,又換了一雙墨黑的單色靴子穿上。于是穿戴齊整,先在屋內(nèi)喝了盞茶歇腳,往賈母屋里去了。
出了院子,往北過綺霰齋,繞過照壁,進(jìn)垂花門過穿堂,又行過正廳,到了賈母院中。因問婆子賈母現(xiàn)在何處,回說在后院,于是便往后院去。
行至門前,便聽屋內(nèi)傳來一陣清脆爽快的笑聲,走進(jìn)門去,便見賈母靠在廳正中靠墻的軟榻上,手扶小幾,臉含笑意。
廳中站著個二八年華的姑娘,正自捧腹笑著,頭戴金絲翠玉簪,綰了一支飛鸞掛珠釵,上穿著飛花流云大紅襖,罩了翠紋織錦石青褂,下罩一條玉青如意月裙,頸上掛一條百花珍珠圈,裙系兩條翡翠玉點(diǎn)墜。丹鳳眼輕瞇,柳葉眉微揚(yáng),朱唇半啟,語笑嫣然。正是王熙鳳在同賈母打諢討她歡喜。
廳下坐了三個姊妹,一個肌膚微豐,身量不足,目澈如水,嬌靨凝脂,溫柔安靜。一個面容稚嫩,身形微長,面如凈月。一個身材尚小,沉默不語。三人佩飾一般,襖裙無二,樣式如一,唯有顏色不同。正是迎春、探春、惜春三姊妹。
屋內(nèi)眾人見李瑜來了,一時靜了下來。李瑜走上前給賈母請安,正要開口,卻見王熙鳳先向李瑜躬身福了一禮,口中念道:“給爵爺請安了?!敝比堑梦輧?nèi)又是笑聲迭起。
李瑜看了一眼鳳姐,二八少婦,體態(tài)風(fēng)流,眉目傳情,容貌標(biāo)致,果然神仙妃子。
聽了她的打笑,李瑜笑回道:“鳳嫂子慣會取笑人,何必又拿我打趣?!?p> 賈母笑著瞥了鳳姐一眼,道:“你這渾猴兒又鬧什么笑話來的,倒不像個嫂子的樣子?!?p> 轉(zhuǎn)頭上下打量李瑜幾眼,先招呼他就挨著坐下,又問道:“可是身子好了?莫拿著謊話來堵老婆子我,這兩日鬧的我夜里睡不好,吃東西也嘗不出個滋味來,真真急煞了我!”
李瑜回道:“老太太英明,自然聽得出我話真不真,哪里敢拿假話騙你,我確是無礙了。昨個不過是受了些驚嚇罷了?!?p> 賈母拍了拍李瑜的手,放在腿上握住,道:“又來哄我,昨兒個的事我都聽他們說了。你素日是個有孝心的好孩子,性子沉穩(wěn),行事妥當(dāng),我本是放一千個一萬個心的,只是往后莫要去孤身赴險逞什么能耐,只管叫下頭小子們?nèi)プ?。?p> 李瑜聽了,也不多話,只連聲稱是,唯唯應(yīng)下。三春又起身與李瑜見了禮,李瑜應(yīng)了,又問她們近日如何,互相說了幾句話。此時正有一個婆子進(jìn)來道:“老太太,寶二爺過來了?!庇谑潜娙私苑叛鄢T口看去,正見一六七歲的少年進(jì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