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李瑜一早便來至老師蘇介府上。
蘇介祖孫正在偏廳用飯,見李瑜來了,即招呼他坐下同用。
李瑜回說吃過了,便坐在下首陪蘇介說話。
蘇介年歲日高,飲食更重養(yǎng)生。咸臨帝感其功績,一向恩寵,乃將每年由山西沁州所貢小米分出許多與他食用。另擇各地珍貴藥材與他調(diào)養(yǎng)身體。
蘇介方用過米粥,問李瑜道:“昨日聽逾明所言,陛下恩旨,特授你錦衣衛(wèi)千戶一職?”
李瑜看向蘇介,輕聲回道:“是。陛下旨意,仍以學(xué)生為主,查察義忠親王案。”
蘇介沉吟片刻,皺眉道:“如今朝中重心皆在北疆,江南之地雖有眾軍防守,仍舊易遭有心之人所趁。
想必是因你為陛下信重,又于此案立下功勞,更兼無合適之人來主管此事,故而陛下任你來處置。”
李瑜想了想,道:“老師,似揚(yáng)州衛(wèi)這般的重所,尚有十之一二的缺額,這江南各衛(wèi),想必更多。
倘若逆賊糾集起事,除卻守城、巡視、駐營、關(guān)防等處值守之軍,能調(diào)度御敵的,恐怕并無多少啊?!?p> 蘇介嘆道:“貪吃空餉,缺額虛報一事,尚需謹(jǐn)慎以待。而今局勢復(fù)雜,不宜逼迫過甚,謹(jǐn)防衛(wèi)所嘩亂,心生間隙。
如今尚且不明敵情,要勞你多多查探了。偵破此案,須得在這一二年間,否則北虜南下,便是前后受敵、捉襟見肘了?!?p> 李瑜點(diǎn)頭道:“學(xué)生明日便往金陵一探,如能有所收獲,便都好辦了?!?p> 李瑜也知,處置各衛(wèi)空餉一事實(shí)在急不得,卻也不可放松下來。
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若是查察義忠親王之案有了進(jìn)展,引得其與白蓮教起事反撲,屆時若無御敵之兵,便是他李瑜三頭六臂,又能如何?
如今揚(yáng)州衛(wèi)的兵額倒是補(bǔ)齊了,高郵衛(wèi)指揮使杜涌也同自己打過交道,看他不似愚笨之人,想必也不會做下蠢事。
淮安衛(wèi)太遠(yuǎn),如今尚且用不到,金陵城的情況還待探查。
首要之事還是查義忠親王案,將其組織人數(shù)、目的等情況了解清楚了,才好處理全局。
待蘇介休息了一時,便叫李瑜往書房聽課。
李瑜起身攙著他行去,感受到邊上老人日漸衰老的身體,不由得鼻頭發(fā)酸。
如今兩日一講,每日兩個時辰,對蘇介身子的負(fù)擔(dān)雖有,卻也不是很大。
只是到底蘇介年歲高了,以往從軍時留下的病根漸漸顯現(xiàn)出威勢,開始侵蝕他蒼老的肌體了。
蘇介也知曉自己的狀況,每每李瑜勸他減少授課時長,他總笑而不允,道:
“老夫一生征戰(zhàn),早將生死置之度外。而今不過一些小疾,豈能困我?
老夫雖不比廉頗、黃忠那般晚年仍有勇力,然此心猶熱,恨不能再督千軍、縱橫草原了!”
李瑜將老師扶至?xí)孔拢约涸谙率锥俗?p> 方勇為兩人添了一杯熱茶,便退出門外,但聽得里面?zhèn)鱽硪粏栆淮鹬暋?p> ……
約莫申時,李瑜從蘇府出來,蘇久將他送至街邊,問道:“大哥,明日幾時啟程往金陵?”
李瑜道:“待辰時用過飯,在城東小院匯合?!?p> 約定了時辰,李瑜趁著天色尚早,便一路打馬往東郊行去。
至錦衣衛(wèi)營地,見一片平地被木柵圍住,其中拔立著頂頂軍帳。正有一眾衙役趕著驢車?yán)\(yùn)物資。
空地上有各衛(wèi)士在搭建木屋營寨,叫喊聲此起彼伏,人人都熱火朝天地忙碌著。
李瑜簡單地巡視了一陣,與副千戶殷勇仔細(xì)提醒了,暫且不行軍陣操練,每日只以搭建營寨為要。
另約束眾軍士,不許隨意出營,不得攪擾四周村鎮(zhèn)百姓,務(wù)必謹(jǐn)守軍法。
因此去金陵少則三四日,多則六七日,須得將這些事情吩咐清楚。
待說完,又與殷勇一道再巡視營寨,將營地大致布局調(diào)整,不可太緊密,不可太稀疏。四角哪里設(shè)哨崗,營外何處設(shè)據(jù)點(diǎn),都一一商討完備了。
將近哺時,李瑜才從營地里打馬出來,直回城中林府。
到了院里,換了身干凈衣服,命范二去城東通知樊冀,叫他吩咐衛(wèi)士收拾行裝,另往城西碼頭尋一艘船,以便明早下金陵。
范二領(lǐng)命出門,李瑜則在房里收拾行囊。
因無處安置圣旨,便將書房內(nèi)一條小幾至于書案后貼墻放著,取了架子支撐,將圣旨拿黃綢袋封裝了,置于架上放好。
忙活完后,李瑜便自倒了一杯茶水放在桌前,坐在椅子上歇腳。
輕啜了一口香茶,搖頭輕嘆,這有憐月、晴雯二人在屋中服侍,他倒輕松不少。
如今身邊只有一個范二,常要他跑前跑后的,這小院中卻無人打理了。
正想著,門外有人輕叩門窗,李瑜抬頭看去,見黛玉正領(lǐng)著雪雁站在門口。
李瑜起身下來,笑問道:“林妹妹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兒個來我這里,卻又為了何事?”
黛玉歪頭問道:“瑜哥哥不請小妹進(jìn)去坐了奉茶,豈是待客之道?”
李瑜搖頭笑道:“我借居于此,可算不得此間主人,當(dāng)以你為主,我為客才是。妹妹請進(jìn)來坐吧?!?p> 黛玉輕提藕色蓮花裙,邁步進(jìn)來,在一旁的圓椅上坐了。
李瑜正要去沏茶,雪雁忙道:“瑜大爺,讓我來吧?!?p> 黛玉勸道:“雪雁莫去幫他,也叫我見識見識瑜哥哥的茶藝?!?p> 李瑜知黛玉不吃濃茶,便少放茶葉,多沖幾道,最后取了一盞茶杯,將茶水注得半滿,茶蓋封住,親自端到她手邊放好。
另在上首處坐下,笑道:“我也不懂什么茶藝,不過隨意沖泡的,也不知妹妹一向精致,吃得慣這粗茶不?!?p> 黛玉笑道:“這吃茶不看茶好不好,而要看沏茶之人是誰。倘若是尋常人所沏,便是再名貴珍稀的御貢,也不叫人高看的。
可若是帝王將相、高僧名士所為,即便是茶鋪中一文錢的粗葉,也不是誰都能喝得上的。
小妹昨晚聽爹爹所說,瑜哥哥如今被皇帝陛下看中,已經(jīng)做了正五品的高官了。今日得哥哥親為,能飲一杯清茶,也算得上榮幸了?!?p> 李瑜不禁笑道:“妹妹此來,莫非只為喝這一杯茶水么?”
黛玉搖頭道:“此其一也。今日一早母親便在房里寫信,說是給金陵城中親戚家的。
因要托哥哥帶去,便要派人來看你回來沒有。我自領(lǐng)了命,特來這里玩一玩?!?p> 李瑜心知此信便是寫給金陵薛姨媽家的,不過事涉其他,因此賈敏也不曾與黛玉細(xì)說。
李瑜道:“可是叫我這會去領(lǐng)么?”
黛玉道:“不急,待晚些用飯時交你?!?p> 李瑜料定黛玉此來另有他事,見其余光一直往自己身后瞟,笑問道:“妹妹如是另有別事要說,只管開口,何故吞吞吐吐的,倒不像你了?!?p> 黛玉臉上一紅,收回目光,輕聲問道:“爹爹說瑜哥哥昨日領(lǐng)了圣旨,小妹特來請哥哥給我一觀的。”
李瑜不禁奇怪,問道:“按說姑父當(dāng)初任兩淮巡鹽御史時,應(yīng)當(dāng)也收過朝廷下發(fā)的圣旨。
況且以往姑父高中探花,也有圣旨授官。怎的妹妹不曾見過么?”
黛玉微蹙罥煙眉,道:“爹爹一向封存著,也不許旁人看。我苦求了他幾次,他也不依?!?p> 李瑜心道原來如此,林如海敬重皇恩至此,自然不會將圣旨輕易給旁人看的。
又黛玉年幼,天真無邪,興許是沒見過這樣的東西,一時興起,想要一觀。
只是林如海不許,她心中便愈發(fā)賭氣好奇起來,而今聽說自己這里也有一份,便過來一試。
李瑜笑道:“原是為了這個來的。只是圣旨乃威嚴(yán)之物,怎可隨意示人?想必林姑父不給你看,便是為這?!?p> 黛玉見李瑜沒有一口回絕,笑道:“圣旨雖為陛下威嚴(yán)所在,只是圣明之君,威不加老弱婦孺,反待之以仁慈。故而只是瞻仰圣恩,想必陛下不會責(zé)怪的?!?p> 李瑜聽她所言,倒也有幾分道理,況他與林如海不同,雖則也是敬重咸臨帝,只是到底思想中有幾分超前的平等無畏。
況且此處別無他人,便是給她看一看,料也無妨。
故而李瑜同黛玉說道:“妹妹若要看一看這圣旨如何,卻要謹(jǐn)記不可隨意外傳。如此,我方可叫你一瞻。”
黛玉聽了,十分欣喜,笑盈盈地道:“瑜哥哥只管放心,小妹只圖個好奇,自不與旁人提及?!?p> 說罷,見李瑜點(diǎn)頭應(yīng)了,便叫雪雁出門口守著,若有旁人來,早來通報。
見雪雁出門守著,李瑜便起身走至?xí)负?,朝著架上的圣旨躬身三拜,便上前取下?p> 將圣旨從黃綢袋中取出,放在書案上展開,讓至一邊,叫黛玉來看。
黛玉湊至案后,好奇地看著眼前圣旨。
玉軸彩絹,精致的蠶絲綾錦,祥云瑞鶴的富麗花紋。雙龍橫亙兩側(cè),威嚴(yán)凜然。彩筆新題,工整的方寸小楷。當(dāng)真是一件絕美的工藝品。
黛玉一邊看一邊問道:“這筆墨七彩,用的什么顏料?”
李瑜回道:“多為天然的彩礦,朱砂、石綠、藤黃等研磨制成。不僅色澤華美,而且久不褪色。”
黛玉又問:“這書法嚴(yán)謹(jǐn)有度,比之歐顏柳趙四家雖有不如,卻也是少見的豐腴雄渾、遒媚勁健了??墒潜菹掠H筆?”
李瑜搖頭道:“圣旨多為翰林院或內(nèi)閣官員擬定,若非陛下隆恩,怎會親筆書就?
此書雖則顏筋柳骨、技法不凡,卻不顯帝王之膽略心地、宏謨局度,定非陛下親筆?!?p> 黛玉愈看愈覺著威嚴(yán)有度,自覽至欽封李瑜等語,更覺心潮澎湃,激動得俏臉通紅。
待欣賞了一會,便自書案前離開,由李瑜將之收好,依舊恭敬地擺放在后面案上。
二人在下面椅子上坐了坐,略喝了幾口茶,不久便有金鎖前來傳賈敏的話,召他們往偏廳用飯。
于是二人起身,隨著金鎖一前一后地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