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之人（4）

　　他從椅子上傾倒下來，渾身冷汗，仿佛跌出一面漆黑的水鏡回到了現(xiàn)實里。不知道何時進(jìn)來的芬格爾正端詳著桌上的一沓A4紙，一邊咋舌一邊翻看，嘴里不停哼唱著Michael Jackson的《just beat it》腳上踢踏作響，只是原本有力的舞步此刻像是落在一只肥碩的黃鼠狼身上，這間空蕩蕩的會議室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睡得好嗎？很抱歉我們沒有提前告知你面試的情況?！狈腋駹栒f，“因為某種原因，我們采取的是催眠?！?p>　　“催……眠？你說剛才我真的是在做夢？”夏枯揉了揉眼睛。

　　“放心，只是用于面試?！狈腋駹柭柤?，輕聲又念了句，“或者給你洗個腦……”

　　“啥？”夏枯搖著腦袋追問。

　　“你畫得還真不錯呀！”芬格爾扭頭看他，夸耀地甩了甩手上的紙，“那面試就算是結(jié)束了哦，可以回去等通知了哦?！?p>　　“畫？”夏枯按住腦袋更加迷糊了，他吃驚問道：“我什么時候畫的畫？”

　　芬格爾再度揚了揚手里的答題卷，這個日耳曼人臉上正露出一副猶太人遇見十二圣徒的恭維。

　　他清點了一下，拿起訂書機“咔”地一聲，一切塵埃落定。

　　夏枯腦袋隨即嗡嗡作響起來，這算面試結(jié)束了？可他在這兒呆得時間里，也就是做了一場白日夢，難道這就是國外的風(fēng)土人情？

　　“稍等一下，那個……芬格爾教授，我能不能檢查下我的卷子？”他有些局促的把手放在胸口。

　　“檢查？”芬格爾微皺眉頭，“一不賄賂二不諂媚的，可是沒機會看卷子的哦?！?p>　　似乎是見夏枯沒反應(yīng)，他用肩膀拱了拱他，“嗨！嗨！放輕松啊，你可是我被要求特地關(guān)照的孩子，就算你把畫成屎一樣的作品我想那群老頭子都會有辦法把它吹噓成21世紀(jì)最偉大的藝術(shù)作品，就像是杰克遜·波洛克一樣，說不準(zhǔn)我手里這堆畫圖能夠像是《NO.5》一樣拍賣個幾億美元?！?p>　　他吹了個騷氣的口哨就把疊好的卷子放入紙皮袋里頭。隨著紙皮袋“啪”一聲拍上封條，一切都塵埃落定，除了夏枯腦袋里不停敲打的幾面鼓點外，他只覺得今天所發(fā)生的的一切都像是做夢。

　　“沒事沒事，相信我，你的至朋親友芬格爾溫馨提醒你，我們學(xué)院的入院考試只要不是胡說八道，就算你亂涂再多的東西上去，也會被忽略的……當(dāng)然，全部涂黑了還是有些麻煩的?！狈腋駹柨戳讼聲r間，索性坐在轉(zhuǎn)椅上舒服地伸展了個懶腰。

　　“什么意思？卡塞爾學(xué)院到底看中的是什么？”夏枯有些迷糊起來，這短短幾個節(jié)奏里他的意識就像是坐過山車一樣高低來回。

　　“就是……按照你們國家的老話來說，就是相中了你這個人了唄！”夏枯怎么都沒想到一個身材魁梧的外國成年男性拋出的媚眼居然能夠如此妖嬈，他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解鎖了什么奇怪的性取向。

　　“那我還需要……”

　　“哦，不用了，我剛才不是說了嘛，回去等通知就好，順便幫我問候下外面的那幾位漂亮女士們，期待下次和她們的相遇！”芬格爾歪著腦袋，揮手作告別。

　　夏枯坐在計程車?yán)镱^，一言不發(fā)，林舟默默地告訴司機地址，還順帶給了兩百說到時候幫忙把這位同學(xué)送回去。

　　“咋樣？應(yīng)該不是很難吧?！绷种矍浦笠曠R里始終陰沉不定的夏枯，心里嘀咕不就是進(jìn)房子里頭睡了一覺的事情，畢竟那些女生最初的反應(yīng)才更加慌張，誰都沒有預(yù)料到卡塞爾學(xué)院會采用這樣“變態(tài)”的方式來進(jìn)行一場面試，果然是獨屬于外國校長的惡趣味嗎？

　　夏枯扶著自己的額頭，盡力不去回憶那場夢境，一切的煩惱并不是那幾幅繪畫多么奇葩，而是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想清楚那個神秘的男人為什么會不停地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頭，而且所有發(fā)生的一切都這樣清晰，好像融入在現(xiàn)實里頭，

　　“難是不難，但總覺得哪里怪怪的?！彼荒芤浴肮止值摹眮硇稳葑约旱母惺?。

　　“放輕松啦，畢竟是卡塞爾學(xué)院，再奇怪也是正常的……”林舟說。

　　“這話說得你好像很了解它一樣?！毕目菡f。

　　“那怎么可能啊，就是覺得好像這樣奇怪的舉止才能配得上他留下的那些傳說?！绷种郯咽直蹟R到腦袋后頭充當(dāng)靠枕。

　　“是啊，誰能想到我這樣的吊車尾也能夠被特地邀請來參加面試的part，不過大概率會被刷掉吧，也不知道那些教授是哪根腦袋犯了糊涂?！毕目輫@了口氣，“你平時要是都像和我這樣，大概會更加受歡迎的吧?！?p>　　林舟有些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依舊是那副面癱的模樣：“這樣其實也挺好的……你也不用太喪氣，我都說過了，你是芬格爾教授點名要見的人……而且我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吧?！?p>　　“什么秘密？”夏枯豎起耳朵，就連開出租車的司機也是借著眼角的斜光不經(jīng)意地打量起二人來，夏枯壓箱底的衣服就是那套仕蘭貴族中學(xué)的校服，本地的司機早就都門清，知道里頭讀書的孩子不是哪家企業(yè)老總的公子，就是某位有臺面人物家的公主。真要倒退個一千幾百年的，夏枯這樣的窮苦孩子怕是最多當(dāng)起林公子的陪讀書童，哪還有這機會在同一輛出租車上平起平坐。

　　當(dāng)然，夏枯其實也知道平起平坐這四個字就是時下的倔強，畢竟生活不是文字游戲，飛機還分頭等艙和經(jīng)濟艙，難道你能說它不是平起平坐？

　　“仕蘭中學(xué)的傳說……”林舟正色道，“秘傳的《仕蘭校史·神人傳》中就記載過某個考入卡塞爾學(xué)院的學(xué)長，據(jù)說他是個又窘又慫，一無是處的家伙，可越是如此，越是容易受到這個學(xué)院的青睞。他最后順利進(jìn)入這所美國私立貴族大學(xué)卡塞爾學(xué)院，還拿到了仕蘭中學(xué)有史以來最高的獎學(xué)金，你知道那個獎學(xué)金的吧，據(jù)說這些年以來都高懸在那里，就是方便紀(jì)念那位?！?p>　　夏枯心說我勒個去，合計著這還是個屌絲逆襲的勵志故事，不會是校長那群家伙鼓搗出來欺騙學(xué)生好好上課的把戲吧。

　　不過他嘴上還是繼續(xù)說道：“佩服佩服！”

　　無論憑借什么，能夠一把洗掉自己的衰命人格的家伙，怎么都值得羨慕吧。

　　車忽然就停了，或者說是一股無形的力量暫停了時間，夏枯望向車窗外，車水馬龍的街道此刻浸沒在夕陽無限好的黃昏里頭，如潮水漲落的燈光已經(jīng)一盞兩盞地打開，數(shù)以萬計的細(xì)小光線正打在一旁盲道上奔跑少年的身影，好像追逐夢想成真。

　　那個迎面跑來的少年眼睛明亮，正如球形透鏡一樣反射著被定格的畫面，包括這輛黃色計程車?yán)锏娜撕褪隆?p>　　樹先生，又是那個自稱樹的家伙。

　　夏枯能夠感受到那一只有力的手掌搭在自己肩膀上，計程車不知不覺就多了一個不速之乘客。

　　“好久不見??！”

　　一切的懷疑和忌憚隨著這一句話都淡去了，這種話本來就是說給老朋友聽的，要那種認(rèn)識了許多年，穿過同一條褲子或者追過同一個女孩的感情才能有如此親切。

　　“明明才見過的?！毕目菀痪湓捑痛蚱屏松壳?，眼前的這位樹先生就好像JOJO里的替身使者，只有他能瞧見，但就是一點也不聽話的那種，難不成這位爺其實是別人家的替身要來害他？

　　話說起來電影里一般用出這樣的接頭暗號，大概率就沒啥好結(jié)局。

　　夏枯的眼神還是盯在那個將跑未跑的少年身上。

　　“只有當(dāng)人看見和自己相似的年輕面貌時才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已經(jīng)長大了，不然怎么說得出‘以人為鏡’的話來？”

　　在嘮嗑這方面夏枯不得不承認(rèn)樹先生是個很好的傾訴對象，不是得賴于對方那滿嘴的傷痛文學(xué)，而是他們彼此之間都有一雙眼睛，藏好了相似的神采。

　　“怎么了，又要找我閑聊？你是沒有其他朋友了嗎？”夏枯莫名有些同情，他突然想到樹先生似乎總是一個人。

　　“啊……”男人愣了一下，他意識有些錯亂起來，“以前有過幾個朋友，不算多，但都是很好很好的交情，能把后背交給他們的那種?！?p>　　“哦，那你還真不賴?！毕目菽谛睦镉浵孪襁@樣的瘋子還有好幾個的重要信息。

　　“你是不是很想去卡塞爾學(xué)院？”男人淡淡的問，他的眼睛里宛如轉(zhuǎn)動著金色的曼陀羅花。

　　“嗯……說不想是假的，畢竟像我這樣的家伙，以前不懂事就算了，現(xiàn)在好不容易有一條像模像樣的賊船叫我跳進(jìn)去，那怎么有資格放棄嘛?！?p>　　“可你還是在猶豫，你甚至都還不一定通過面試唉?！?p>　　“總要猶豫的……幻想個好一點的未來又不犯法?！毕目菘粗约旱南ドw，好像能長出苗來。

　　“然后在外人看來平庸的生活里頭過得不亦樂乎是吧？”男人毫不介意地戳穿了他的念頭，“你其實比誰都渴望去卡塞爾學(xué)院，因為那是唯一能叫你證明自己的辦法，向所有人！”

　　“可那里也許只是看起來好，并不一定適合我?！?p>　　“哪有適合不適合的，你都說那是賊船了……”男人的話說得很輕，夏枯側(cè)起耳朵也還是沒聽清。

　　“你說啥？”

　　“我說啊……一片森林里分出兩條路，而我選擇了人跡更少的一條，因此走出了這迥異的旅途?！蹦腥俗终粓A地朗誦出來，聲情并茂，配上他那身黑色的西裝和禮服襯衫，說不上像一個詩人，反倒有些諧星。

　　“羅伯特?弗洛斯特的《未選擇的路》，我們上課的時候老師講過，據(jù)說是他和朋友經(jīng)常散步，但總要因為自己選擇的小路不滿足而后悔?！?p>　　“是啊，人總是喜歡把自己陷入一個兩難的境地，就像是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怎么都不容易滿足……明明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為什么還是那么不成熟呢？”男人歪過腦袋問他，“夏枯，你說一個男生成長成一個男人需要經(jīng)歷些什么？”

　　這問問題的口吻總覺得似曾相識，再說你問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高中生這樣的問題，是不是太高估現(xiàn)在學(xué)生早熟程度了啊喂……難倒要我學(xué)著教父的口吻回答你說“真正的男人要懂得花時間陪家人”這樣的臺詞嗎？

　　但顯然樹先生似乎并沒有打算聽到他的答案，車?yán)锢^續(xù)播放起來似曾相識的歌，空氣里浮動著風(fēng)靡一時的廉價車載古龍水的香氣，估計司機也叫不出那個牌子的名字。

　　“其實我也還在猶豫……”

　　這場兩個人的談天第一次不是以夏枯的大驚小怪或是男人的嬉皮笑臉的問候開始，兩個人一大一小并肩坐在汽車后排，看著前方的紅綠燈上閃爍的數(shù)字。

　　夏枯還打算問點什么，比如你到底是誰這樣的話，但似乎一切都沒有意義，就像是魔術(shù)永遠(yuǎn)是沒有揭穿的時候最好玩，雪糕永遠(yuǎn)是沒有吃到的時候最甜，戀愛是沒有告白的時候最轟轟烈烈……

　　男人已經(jīng)先一步下車，像是沒事人一般打開車門隨意地走了下去，轉(zhuǎn)過身笑看著夏枯，好像告訴說他到目的地了。

　　時間解碼，像是高壓鍋里溢出的蒸汽一樣，道路上方的燈由紅變綠，被光陰洗刷地有些褪色的斑馬線頭上跑過去一個不要命的孩子，十幾輛車的發(fā)動機同時發(fā)出“嗚”一聲低吼，車窗里又撲面鉆進(jìn)來舒服的有香樟樹味道的晚風(fēng)。

　　小城的夕陽第一次這么好看，光與影以最暢直的線條流瀉下來，金黃和黛赭都純凈的毫無斑駁，男人站在路口，像是被過路的風(fēng)吹得透明起來，變得色彩萬千，他就像一顆琉璃珠子，奪目的晚霞像是墜在他肩頭的斑斕長袍，他的存在就給人以一種不切真實的感覺。

　　琺瑯質(zhì)的紐扣，溫潤珍珠的胸針，都一點點褪去，僅僅剩下和夏枯最初見面時候的笑意在他那張平適的臉龐上泛起波紋，夏枯只能用“空靈剔透”來形容眼前的男人。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眼睛里再看去已經(jīng)是一眼就能望到盡頭的老路，路兩旁高挺的行道樹背后是幾幢棕紅色的老房子，某隔壁的窗戶里還傳出收音機，對面是打牌聲，伴著幾聲歡笑吵鬧的麻將機啟動，兩個小孩又開始哭鬧。

　　“到了，小伙子?！彼緳C開口打破車?yán)锏某聊?，夏枯依稀記起剛才已?jīng)和林舟道過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