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先生（7）
夏枯對于自己的未來還是惴惴不安，畢竟那個說要做他背后男人的家伙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露頭了，不知道是真的安心把他丟給芬格爾當起甩手掌柜還是有別的事情。
“話說他到底是人是鬼啊……可我又不方便去問學校?！毕目萼哉Z，對于樹先生的存在，他一直諱莫如深，總不能大白天和別人說自己被一個疑似鬼魂的東西給盯上了，那自己往日里苦讀的唯物主義思想教育豈不是統(tǒng)統(tǒng)作廢？
“果然啊，世上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還的是靠自己?！毕目菀豢跉夂韧昙埍飪H剩下的可樂，也沒有在意一旁的林舟在思考些什么，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響亮的飽嗝兒。
兩個人就繼續(xù)等待著那一班CC1000次列車，一左一右，像是《龍貓》里那只偌大的TOTORO，就如此看著站臺上人來人往，旅客拖著四角磨破的行李箱在地板上嘎嗞作響，休息站里幾個輪著鐵錘的工人挨坐在一起，像是散落的玉米粒一樣頂著黃色的安全頭盔。
老實說，夏枯從沒想過自己的人生也會有一天來到芝加哥車站，至少在人生的十八年以前，這個隸屬全美第三大的火車站甚至都沒有出現(xiàn)在過他的詞庫里，他聽人說從舊金山到芝加哥有一段是Amtrak“橫穿美國大陸”的西風號列車California Zephyr，據(jù)說是一條叫人終身難忘的火車線路，沿途上你會經(jīng)過Sierra Nevada山脈，那里有美國本土最高的山峰，一路上向窗外望去，皆是山谷與森林，高聳的杉木濃密，陽光在里頭穿行，潑潑灑灑，綠得發(fā)黃，然后火車就會穿過小城Reno，進入一片極為開闊的金黃色沙地，映襯在遠處高低欺負的山脈里頭，聽著隨身聽里頭播放的Five Hundred Miles，歌聲伴著日頭漸落，偶爾飛馳而過的一兩輛車也轉(zhuǎn)瞬即逝，同一節(jié)車廂里的乘客可能來自天南海北，你便深深感受到蒼茫之地的自由和孤獨……
大抵這就是“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的滋味吧。
鈴鈴鈴！嗚嗚嗚！
進站的鈴聲和火車汽笛不斷地回蕩開來，林舟放下手里的平安符，默默地把他揣進口袋里，“火車進站了，把行李都拿上，別落下?！?p> 夏枯當然也聽見了，車燈的明亮一閃而過，巨大的滾輪碾壓過鋼軌發(fā)出的摩擦聲音姍姍來遲，由遠及近，迎著風微微地晃動起車身，像是匍匐的黑色巨蟒吞吐出濃厚的霧氣，終于在此刻乘日落天暗而歸巢。
一個穿著墨綠色列車員制服的人正站在檢票口，帽子上別有的金色列車員徽章象征了他的身份，正一手搖晃著手里頭金色的小鈴，一手拿著刷卡機。
他看了眼兩個躍躍欲試的新生，開始用清澈的聲音喊話：“CC1000次快車，乘客請準備等車了，乘客請準備等車了。”
很奇怪的是，明明擁擠喧鬧的火車站隨他的一聲叫喊而安靜了下來，似乎所有的聲音只剩下這趟旅程的唯二人，他和林舟。
林舟目光還在不停地探視，似乎想等待那個叫做夏彌的女孩再次驚鴻一現(xiàn)，可惜直到檢票員把他的火車票在刷卡機上劃過，“嘟”的一聲，綠燈亮起，女孩也仍舊沒有出現(xiàn)，好像所有留給他的東西都只剩下那個繡有著“平安健康”的紅色符掛件。
“又是新生報道，今年的生源還真是難得?！绷熊噯T聳了聳肩，嘴里頭吹出個水果味的泡泡。
“這趟車只有我們倆嗎？”林舟試探問道。
“怎么可能，只不過這一班次是臨時加的，好像就你倆……”列車員翻看起隨身的名單，“嗯，芝加哥站，林舟和……夏枯，哇咔咔，這他媽的是個‘S’級？我就說嘛，怎么會催我臨時加一班次，原來是個S級，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啊……”
夏枯才剛把車票從刷卡機上劃過，拖著哼哈二將一般的兩個巨大行李箱剛準備上站，就聽到這樣的一個消息，有些不祥預感地弱弱問道：“我能不能問個問題啊……S級是有什么不好的嗎？還有這個……階級，是怎么規(guī)定的，很復雜嗎？”
“階級？不復雜，相反還很簡單，就是根據(jù)你們的血統(tǒng)決定的，就像是林舟是‘A’級，你是‘S’級，我是‘B’級，像我們這樣的人，天生就有階層一樣，但這個世界本來就這樣，我也早就習慣了?！绷熊噯T不愧是活在資本主義國家，說起階層還帶笑容，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自己的處境。
“聽上去S級很高啊……”夏枯嘟囔。
“當然了，S級怕不是兩只手都能數(shù)得過來，估計再過幾年就成瀕危物種了?！绷熊噯T像沒事人一樣比了個催促進站的手勢，因為夏枯兩個巨大的行李箱屬實有些擁擠，“先上去吧，這趟車可停不了太久，免得被人盯上又要加業(yè)務。”
“哦哦！”夏枯點著腦袋，快步地拖著行李上車，既然已經(jīng)踏上了賊船，那也就只能一路到底了。
列車員搖著金色的小鈴表示結(jié)束檢票，一邊走在前頭，一邊介紹道：“咱們這趟車比較特別，屬于支線車，直達卡塞爾學院，所以發(fā)車都是由學院那里安排，所以與其說讓你們等車，倒不如說是車等你們，本來新生都該安排在一起，不過你倆被特殊安排了?！?p> 列車員吹了個口哨，在夏枯看來這更像是狗哨，因為下一刻一個熟悉的身影已經(jīng)站在了月臺盡頭，身材過于魁梧以至于那件不知道哪來的西服就像是縮水一般擠在他身上——芬格爾教授。
相比起那架耀眼奪目的“校列車”，顯然眼前這個滿嘴親切胡話的德國教授更讓兩個少年心生安全感，異國他鄉(xiāng)只存在于無家可歸和無人相陪的旅行者身上，而他和林舟從見到芬格爾的那一刻起，就有了回家的感覺。
盡管當初芬格爾大義凜冽地說要當起夏枯的私人保姆，但是夏枯管吃管住這方面實在是有些捉襟見肘，林舟在一旁說沒關(guān)系我有辦法，差點把夏枯給急得掉眼淚，最后總算是在一番折騰下和芬格爾教授揮淚撒別，那場面可真是“夏小枯三番斷癡情，芬格爾登機離恨天”。
不過說起來樹先生至少有一點沒有欺騙夏枯，這個肌肉猛男一樣的教授，的的確確自帶一種可靠的氣場，如果不是太過跳脫，夏枯還真是舍不得和他分開，打心底把這家伙當成了朋友。但饒是如此，他還是有些叫人嫌棄的地方。
芬格爾像是拿出上世紀山區(qū)農(nóng)民同紅軍會和的架勢，上來一把抓住兩個少年的手，激動地說著：“我總算是盼星星盼月亮地把你們給等來了！”
這客套話和手上的勁兒讓夏枯陷入了雞皮疙瘩一身以及吃痛的雙重折磨。
“真的是人比人氣死人啊，芬格爾都能當上教授。”列車員催了一聲就先一步上車，嘴巴里的口香糖還是沒有吃完。芬格爾在對方走過去時狠狠地豎著中指，叫囂道，“我這是農(nóng)奴翻身把歌唱，煎熬的滋味你又沒體驗過！”
“那可不，‘S’還能湊個球隊，‘F’級是空前絕后……”
似乎是“F”級觸動了芬格爾，這家伙破天荒地沒再開口，只是含糊地嘟囔了句少見多怪。旋即這家伙就以堪稱完美的笑容比劃出一個“請”的架勢，邀請兩個年輕人等車。
不得不說卡塞爾學院的專車十分氣派，黑色的車身用銀白色藤蔓花紋雕飾在漆面，復古式的結(jié)構(gòu)配上流線型的車身，完美地融合了現(xiàn)代工業(yè)與古典美學，隨著呼嘯聲響徹，黑色巨蟒蘇醒過來，鉆入日落的金色光輝里疾馳。
夏枯能夠感受到列車車廂的典雅，采用的歐式風格，無論是供用餐飲的橡木條桌，還是實木雙開酒柜，哪怕墻紙也是選用了維多利亞風格的花紋裝飾，舷窗包裹著實木，墨綠色真皮沙發(fā)上刺繡著金色的絲線，還貼心地給兩人準備了換衣間，簡直就是一輛列車式的移動小別墅，夏枯覺得那些所謂的房車相比下都弱爆了，相形見絀這個詞語這樣用才更加合適。
換了卡塞爾學院的校服后兩人才安心地坐下，白色的襯衣搭配墨綠色的西裝，夏枯終于理解了樹先生分別時候的那一句“你也會有的”，相比之下，他還多了一個繡有卡塞爾學院的世界樹的?；眨淇谏细琴N心地為他用墨綠色線刺繡了名字，簡潔干凈的一個漢字，枯。
仿佛一切都從此刻開始變了模樣，曾經(jīng)的少年變得人模狗樣，學會了西裝領(lǐng)帶，不茍言笑，在高檔的列車包廂里望著窗外山巒云動，那些校園里沒有見識而高談闊論的夢想在現(xiàn)實面前被撕開殘酷的口子，他好像成功地變成了一個夢寐以求的成功人士，潛在的。
夏枯好像聽見樹先生的聲音，就在他腦后傳來，“干得好，夏枯，就是這樣，完完全全地變成大人模樣，去打一場屬于男人們的仗！”
可他有些不習慣，卻又說不出究竟是哪里。明明貼合無比的衣服穿起來就像是芬格爾那樣縮了水，明明已經(jīng)坐上唱了一路的CC1000次快車，卻像是奔赴無法回頭的地獄，一切都只是如期而至。
“好了！那咱們的入學儀式就要正式開始了！臨時插嘴一句，因為今年采用的面試方式直接取代了‘3E’考試，所以你們?nèi)雽W以后可以直接選擇課程，也就不用擔心會不會被臨門就踢出去的問題了啦。”芬格爾一拍手掌，看著兩個人，“在這之前你們可以點一杯飲料壓壓驚的哦!”
“壓壓驚？”
“沒錯，就是避免等下出現(xiàn)什么突發(fā)事件，卡塞爾學院比較特別你是知道的，我們的入學輔導一向具有很強的沖擊力，所以會貼心地為學生準備點降壓藥什么的……”芬格爾雙手捂著杯中的熱巧克力。
“不用了，我剛才喝過了可樂。”林舟率先發(fā)言，表情依舊冷漠，這個舉止惹得芬格爾一挑眉毛，贊許道：“不愧是你！”
然后他又看向了夏枯，慫恿似的面露微笑，夏枯在心底不由罵了一句，心說喂喂喂，你這是什么意思啊，這種小事情也要攀比下嗎？人家林舟本來就是從小到大的隔壁家小孩，你還嫌他不夠忙嗎？再說我還能有什么突發(fā)性事件比半夜出現(xiàn)在我家臥室里的大男人恐怖啊，隔三差五地催我要來你們這兒，感情這個一驚一乍還是你們學院的特色了唄？
夏枯面露微笑，沉住氣淡定地開口：“那還是來一杯冰咖啡吧，我時差還沒倒過來提提神?！?p> “Easy，客人您稍等！”芬格爾漂亮地打了個響指，列車員探出腦袋，一臉不情愿地遞來飲品，看他的表情，夏枯覺得如果有機會，這家伙一定會往芬格爾的熱巧克力里頭吐口水。
剛接過杯托，芬格爾又是遞來一份拉丁文混合著英文寫的古怪文件，這讓他想起了自己的那本《傻瓜指南plus》，盡管不大理解為什么入院還需要簽訂保密協(xié)議，不過看著林舟那么淡定，他也是不甘示弱。
喂喂喂，還是下意識地攀比上了啊，就這么在乎那點勝負欲嗎？夏枯覺得自己在被牽著鼻子走。
芬格爾視若珍寶地收起兩份文件，滿意地吹了個口哨，“那么現(xiàn)在就正式允許我介紹我們的親愛的卡塞爾學院，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眾所周知，卡塞爾學院一直致力于向特殊才華的學生提供高質(zhì)量的教育，并且推薦工作，像我和列車員就是最好的例子?！?p> 說到這他突然頓了一下，看向列車員，而列車員則是滿臉嫌棄鄙夷，似乎不愿意和同這個肌肉教授相提并論，“介紹就介紹，別帶我，我還是去安安心心地只管開車吧……”臨走時還不忘豎起中指，兩個人都在用最真摯的感情傳達友好呀！
“上次我已經(jīng)說過一嘴，我們學院的證書和專業(yè)沒有辦法幫你在其他大學找到對應的碩士或者博士，其實嚴格上講，連跨專業(yè)的機會都不會有。”芬格爾岔開話題，“不過你們現(xiàn)在反悔恐怕為時已晚，CC1000次列車現(xiàn)在以每小時220KM的速度行駛，從上車到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駛出了城區(qū)，馬上就要到深山老林，除非你打算徒步走上百公里回去，不然還是怪怪就范吧！”
芬格爾露出得逞的奸笑，“只能說可惜了，本來打算把你們?nèi)谄胀ㄜ噹镱^好好認識下同學的，但誰叫我那么關(guān)心你們？作為世界上最古老的學院之一的卡塞爾學院，我們這兒不會交給你語數(shù)外政史地物化生里頭任何一門課程，當然，我們的學業(yè)里頭自然而然地會涉獵一些，但所有的專業(yè)都講究一個專業(yè)，而我們的專業(yè)之處就在于兩個字……屠龍！”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