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傳風伏在馬背上,手臂還是一陣陣地酸麻難當。他心里道:“剛才那鐵甲軍的頭領(lǐng)刀法出奇,功力深厚。若非我逃得快,此時也免不得要被吊在林子里了,做了那些和尚的鄰居?!被仡^看林中并無追兵殺出,再馳出幾里地,這才略為放心。
又繞過兩個山坳,道路兩側(cè)樹木漸稀,前面橫了座好大的城池。遠遠就望見城頭旌旗招展,打的卻是明朝的旗號,柳傳風也不覺意外。此時滿清雖然一統(tǒng)中原,但在臺灣、云南一帶,還有殘余的明朝舊部,與朝廷為敵,試圖反清復(fù)明。大清派兵圍剿數(shù)次,但鞭長莫及,收效甚微。
柳傳風心下竊喜,暗道:“既然這里打著明朝的旗號,自然與清軍勢同水火。只消進了城,那些鐵甲軍就難追來?!?p> 他急催坐騎,還未靠近那座城池,便聞到陣刺鼻的焦味。城外護城河早干枯斷流,四周焦土殘木,有幾處已燒成一片白地。城門緊閉,城墻一角破了個大豁口,被人從里面用圓木土石勉強堵上。仿佛此處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浩劫。
他放松韁繩,心里狐疑道:“這是座死城么?怎么這般模樣?”
目光所及,就見靠近城門口的一塊空地上,擺了個小小的茶水攤,攤前只有賣茶的一個小姑娘。瞧年齡不過十六七歲光景,瘦瘦弱弱的身子,兼之衣衫單薄,更顯得形單影孤。
黃土危城前一座孤零零的茶水攤,透著說不出的蒼涼。柳傳風心里嘆道:“奶奶的,我在牢里待了這么久,進去之前是亂世,出來一看還是亂世?!痹趤y世之中安生保命,豈不正如這天蒼地荒之下,一壺濁茶度日的破攤子一樣?
那賣茶的女孩子面黃肌瘦,顯然長期饑不裹腹,瞧不清本來面目,倒是一對大眼睛水靈得緊。她認出柳傳風騎的是鐵甲軍的戰(zhàn)馬,先是一怔,大概她沒想到對方敢單槍匹馬而來,目光轉(zhuǎn)向柳傳風身后空蕩蕩的官道,掃了一遍,又顧自低頭去溫她的茶水。
柳傳風經(jīng)過剛才一役,早就口干舌燥,看到火爐上“咕嘟嘟”沸騰的熱水,頓時舌底生津,大咽口水,當即跳下馬來,道:“來碗茶。少放些茶末?!?p> 那女孩子臉上沾了些許煤灰,看上去有點臟,也不知道是故意擦上去的,還是不留神沾上的。她忽閃著亮晶晶的大眼睛,似乎要識辯出柳傳風的身份,對他上下打量,半晌無語。
柳傳風奇道:“你聾了不成?難道你這茶水不能喝么?”
那女孩聽他言語無禮,攤出手來,冷冷道:“先給茶錢。一文錢一碗?!蹦侵恍⌒〉氖终菩牡故前装變魞?,如塊璞玉,在冬日映照下,白里透紅,令柳傳風心頭泛起股暖意。但那女孩兒的話卻冷若冰霜,無異于當頭澆下瓢涼水。
柳傳風木訥地應(yīng)了聲,道:“有,有……我給茶錢……”作勢伸手在懷里掏了又掏。像他這種發(fā)配邊疆的囚犯,身上是連根針也找不出來的。只摸到一只銅牌,正是剛才在林中從和尚身上得來的度碟。
那女孩見他一只手縮在懷里摸了半天,冷笑一聲,索性兩手抱胸,靜觀其變。
柳傳風一咬牙,厚著臉皮把那度碟掏出來,“鐺”地扔在桌上,也不敢抬頭看那女孩,想來此時她的目光多半滿是奚落嘲諷之意。
只是眼前那碗散著淡淡熱氣的茶水實在太誘人了。他不待那女孩是否應(yīng)允,拋下度碟后就端起茶碗,心里道:“我數(shù)三下,你若沒反應(yīng),我就當你默許了?!毙睦飿O快地數(shù)了聲“一二三”,偷笑道:“好,莫管它,先喝了再說?!?p> 那女孩子見了那只小小的度碟,神情大變,急叫道:“喂,千萬別喝!”伸手來搶那只茶碗。
柳傳風心道:“畢竟她不是傻子,這勞什子能換幾個錢?果然連碗茶水也不值。我先下手為強,不,是先下嘴為強……大不了把這匹馬押給她,反正都是搶來的?!币差櫜坏脽岵锠C嘴,仰脖就灌。
柳傳風喝茶之際,一道亮光直射過來,在他臉上一晃而過。他用眼角余光一瞥,卻在那城墻一角上,露出無數(shù)刀槍,因日頭將反光折射,才暴露了行藏,否則還真不容易察覺。顯然城墻內(nèi)設(shè)有伏兵,只是敵我未分,他不知是否沖他而來,仗著藝高人膽大,索性不去理睬,假裝不知,暗想:“先由他去,待我解渴去乏,養(yǎng)足精神,再作理會?!?p> 他喝得甚急,轉(zhuǎn)眼大半碗的茶水已落入肚中。那女孩氣急敗壞地上來與他搶奪茶碗,二人你爭我奪,“噼叭”一聲,茶碗跌到地上,碎成幾塊。
柳傳風抹了抹嘴,擺出一副“大爺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無賴模樣,正想為自己辯解幾句,忽爾手上五指酸軟無力,長棍拿捏不住,脫手落地。一陣風吹過,他的頭腦昏昏沉沉,如灌鉛了一般,連步子也邁不動了。柳傳風心跳加劇,腦海中忽地跳出一個念頭:“蒙汗藥……蒙汗藥?這是個黑店……母大蟲……”他俯下身去撿木棍,手腳卻不聽使喚,拿了幾下都沒摸著棍梢,“噗嗵”一聲坐在地上。
那女孩子跺腳嗔怪道:“誰教你不聽我的話?都說喝不得的,你偏要喝?!?p> 柳傳風掙扎了道:“果然……果然是蒙汗藥……”便覺天旋地轉(zhuǎn),失去了知覺。
恍忽中,柳傳風像是來到了宋朝的水泊梁山,誤入黑店,被母大蟲用蒙汗藥麻翻在地。怪的是那母大蟲的眉眼,竟像極了那個擺茶攤的小姑娘。
他被五花大綁,抬到案板上,正聽那母大蟲同人商議道:
“近來連城里的老鼠也被捉來吃光了,再下去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只怕守不住城池……”
“這家伙是甚么來頭?如何處置他?”
“這人自己送上門來,來得正是時候,洗干凈了下鍋,煮熟剁了,好做人肉包子……”
“人肉包子?”猛地里仿佛一瓢冷水當頭淋下,他的頭腦一激凜,不顧一切地跳將起來。“哎喲”一聲,額頭與一人撞在一處,睜眼再看,先前那個賣茶的小姑娘坐在面前,正皺了眉頭揉著額角。原來她一直呆在柳傳風的身邊,不提防他會突然起身,兩人靠得又近,故而落得兩頭相撞,各痛半邊。
柳傳風匆忙中拿眼一掃周遭,自己身處一間草屋之中,屋內(nèi)陳設(shè)頗為簡陋。他悄悄地活動一下筋骨,并無大礙,身上也沒被五花大綁。屋子里圍了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像看怪物似地盯著柳傳風。
有幾人交頭結(jié)耳,聽不清在說些甚么,不過在他看來,更似在商量如何將他殺了吃肉之事。
他越想越怕,心道:“這么多人,一人一口,我身上就怕連塊骨頭也剩不下來了?!?p> 無休止的連年戰(zhàn)亂,致使各地饑荒多年,衣食無著,時有人吃人的事情發(fā)生。在場的這些人個個面黃肌瘦,定是餓了許久,多時未沾油葷。柳傳風落入他們的手掌,好比羊入虎口,焉有命在?
所幸木棍還在,就橫在他的身側(cè)。柳傳風“騰”地跳了起來,翻腕擎起棍子,喝道:“誰敢吃我的肉?”
柳傳風這一跳,倒并不嚇人,最嚇人的恐怕就是他那一句“誰敢吃我的肉”。
人群大亂,眾人顯然想不到他會突起發(fā)難,叫了幾聲,紛紛奪門而逃。屋內(nèi)本就狹小,這一來桌倒椅翻,小小的屋門被堵個水泄不通,門檻都快被踏平了。
其實柳傳風不想多傷無辜,一心只想趁著混亂溜出小屋??汕邦^人滿為患,柳傳風急切間哪里搶得出去。好不容易屋里空蕩蕩的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只在門口一探頭,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半天咋舌難下。屋外空地上黑壓壓的人山人海,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將草屋圍得水泄不通。
他不禁想起六年前在滄州失手被擒的往事,當年也是舉城百姓傾力追兇,萬人空巷,場面和今天亦大抵相似。
柳傳風一縮脖子,“呯”地掩上木門,一顆心狂奔亂跳,在屋里連轉(zhuǎn)了三個圈,面無血色道:“完了,完了!”他此時就象只落入獵人陷井的走獸,雖齒牙俱利,卻苦于走頭無路,脫身乏術(shù)。
突然門上傳來剝啄之聲,有人輕叩門扉。
柳傳風象是被人拔了根毛,蹦了起來,用肩頭死死地抵住木門,嚷道:“你們別進來!你們千萬別進來!否則我就……我就……”連著說了好幾句,卻斷了下文。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能令對方忌憚退棄的理由來。
外面聲息漸消,一個柔柔的女聲隔了門縫道:“這位大師,我們沒有別的意思,你莫誤會。我們只想問你一句話,你請開開門吧?!?p> 柳傳風眼珠一轉(zhuǎn),道:“就你一個人進來!我可說好了,只準你一個人進來。”他心中盤算道:“再不濟,大可生擒了這個弱不經(jīng)風的小姑娘,也好教他們投鼠忌器,不敢放肆?!?p> 那個女孩不加思索道:“好,我就一個人進來。不過你得把門打開,總不成讓我從門縫里鉆進來吧?”
柳傳風將門小心翼翼地搖開一線,果然門外只有那女孩一人,其余百姓都離得遠遠的,卻并不散去。那女孩閃身進屋,還沒站穩(wěn),便急問道:“你是凈月大師么?”
“什么凈月赤日的?”柳傳風愣在當場,一時摸不著頭腦。
卻見那女孩似笑非笑地伸過一只手,白生生的掌心中平放著一串念珠和一塊度碟,問道:“這是你的東西么?”
柳傳風一摸身上,果然少了那串念珠,不由急道:“你怎么可以亂拿我的東西……”話說了一半,突然想到這東西也是自己從別人處拿來的,一句罵人的話到了嘴邊,又硬是吞回肚里。
柳傳風誠惶誠恐地道:“我……我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洗澡了,身上臟兮兮的,這肉吃來多半也是餿的……你們就當我是個屁,把我給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