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雨猜測,遠處叢林中的那團篝火這回貌似是徹底被撲滅了。當初滿臉的火光正褪去,人們慶幸之余,簇擁著踏上松軟的灰燼堆,唯有應雨悄無聲息地掉下隊伍來?;鹦遣粩鄰难サ滓绯?,空氣中那極微弱的噼啪聲好似竊竊私語,升騰后隨即啞然,遠不及之前聲勢浩大的叫囂樣。
緊接著,原本尾隨其身后的一條黃狗同一群烏鴉超過他去,放眼遍地焦土,幾經(jīng)覓尋過后,氣喘吁吁的黃狗終于從廢墟里叼出半截黑炭,沒有任何吠叫和聲張。趁其大快朵頤一陣,應雨才發(fā)覺那只幾乎碳化的手上恰巧缺了根指頭,且手心處被剜下了大塊呈佛像狀的血坑。
然而,他的眼光并未來得及過多逗留,唯恐被走在前面的家康所發(fā)現(xiàn)。此情此景,令他的心得以確信:“這場動亂,果真如家康所言,源自于那段曾設想的對話”
正好在應雨一行人于尾張啟程歸途的當晚,駿府城
“照你這么說,竹千代那小子已經(jīng)到了連裝都不想裝的地步了”氏真慵懶地掏了掏耳朵后,將小指挪于唇邊吹了吹。
“大人,這事實不都明擺的嗎?好好的安生家主不當,偏偏近期對內(nèi)大舉檢地,”賴名氏俊焦急地說“對外又同尾張媾和,此舉簡直膽大妄為,目中無人至極啊”
“難道…我不比你清楚他的所思所想嗎?”氏真冷言道。
“這…臣當然明晰,只不過他現(xiàn)在名叫家康,從前義元大人賜予之元字都可棄之如敝履……”氏俊繼續(xù)毫無顧忌地傾吐著,涶星橫飛,直至濺到眼前高貴之人的臉上。
“等等,你剛才說是誰賜予的?”氏真攥起袖子,不慌不忙地抹抹臉頰,臨近此話末尾之際,他早就直戳戳地盯死氏俊,再沒轉(zhuǎn)移視線。
“大人,是臣失禮了,”氏俊乖乖識相賠罪“請您責罰”
“哼,如果換作別人這當真是失禮,可對于你來說嘛,”氏真深吸口氣“反是聰明的不加掩飾”
既然話都說到此等地步,原本表現(xiàn)冒失的氏俊,此刻也不必在費力表演什么,他的臉瞬間似風雨后重新斂蓄洶涌的海面般,平靜了下來。面無表情順著氏真的步伐,沒入門外的昏黃。他看到自己的主公停在欄桿處端詳起斜陽,月的輪廓依稀可見,其體積之膨脹眼看就要將不斷萎縮的太陽所吞噬,之后,星星也被放逐出來。
“氏俊,你可知對太陽來講,星宿縱然有威脅,可也遠不及月的野心”氏真說“還是早些分清主次為好,北方的猛虎正有下山之意,至于竹千代嘛,我的精力總是有限”
“您的意思是還沒想好應對他的法子嘛?”氏俊問。
“法子肯定是有,不過想徹底前后無憂很難,”氏真說“眼下這局面只能設法將其削弱,其實我也在賭”
“?”氏俊不解。
“我也說不好,誰才是將來最具威脅者,”氏真說“只能將就應對眼下的這盤棋,走一步看一步了,在說了,他們本身也不是鐵板一塊嘛”
“您是說,添把柴,讓鐵板的裂紋日漸瓦解鐵板,”氏俊說。
“是啊,檢地一事事關(guān)多方利益,難免舊恨添新仇,”氏真嘖了下嘴說“況且,就算松平家內(nèi)部也不是所有人都信服清康一脈”
“主公,道理是這么個道理,可總歸缺少一個由頭能將分散的勢力串聯(lián)起來,”
“哎,這由頭嘛,又有何難呢?”
星宿在月影映襯下一覽無余,置身庭院的氏真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同時一陣佛號的吟詠聲猶在耳畔,辯不清從何而來。
回到自己領(lǐng)地的那段日子,擺在家康眼前的有兩件要事:首先是安頓好應雨的康復事宜,剩下的則是趕忙召集家臣,商討結(jié)盟成果以及檢地進度等諸多事項。這此后整整三日,家康都未曾睡得個囫圇覺,這倒并非是政務有多繁忙,事實上哪怕困意十足,他都極少合眼,只怪有種東西在黑暗的角落里隱隱作祟,如石塊般在家康每每即將入夢之際狠狠叩擊其心門,并在瞬間激起窒息的漣漪。
此刻正值午間,他用以按壓頭顱的手下移進而抵住胸口,試圖使自己的氣息平穩(wěn)下來。眼見他愁苦的樣子,石川數(shù)正一反常態(tài)地未予以理會,僅自顧自地收拾著幾秩文書,然后一個不小心,竟掃倒了手邊的水杯。
“你有什么心事嗎?數(shù)正,”家康問“像我一樣?!?p> “您最近思慮太多,我正為無法為您解憂而苦惱,”數(shù)正答。
“哦?這話雖說得中聽,但仍是繞彎子,”家康瞇著眼“其實不單是你,還有吉信、以及……,要不見不著人,要不就似你我般另有所思”
“我隨您剛回來不久,坦率的講,對那些人的舉止也不甚明晰,”數(shù)正接著說“主公還是召他們過來,當面詢問為好”
“但要是不來呢?”家康立馬換了副陰沉的腔調(diào)。
“……您既然已經(jīng)有答案了,大可不必再問臣了。”
家康聽完笑了笑:“咳,既然這樣,等這段時間忙完,一切自有分曉。畢竟是我的家,不可操之過急,容他們多歇息幾日吧”
然而,這無論事亦或人,往往不是你想寬限便能寬限的,你要做好一旦你施以寬容,對方就要蹬鼻子上臉,一讓再讓的準備。
在錐心的疼痛中醒來,那份尖銳總是在翻轉(zhuǎn)著鑿裂夢境。應雨想,既然都醒了,那不妨趁家康還沒來的時間,叫人將最近的公文副本拿來重新閱覽了一番,好在待會家康看望他時,有個聊天的話頭。
拿筆圈圈點點大半天,趁這工夫一股不對勁的感覺油然而生,應雨強行打直的腰現(xiàn)終于有些把持不住了。他咬了咬牙,心中不解每天這時候家康理應都打道回府了,為何今日卻遲遲不到呢?
于是乎,手中的筆被徑直放回桌上,發(fā)出的一記悶響被門外傳來的腳步聲所掩蓋。一名下人呼吸急促,在錯亂的話語中,應雨勉強聽出了一句話。
“大人…大事不妙!領(lǐng)地里的百姓全都蜂集于城門外,拉開架勢與主公對峙。”
“?!什么?!”
“更離譜的是…更離譜的是?!?p> “哎呀!可讓你急死了,你可倒是說呀!”
“打頭的是守綱大人,正信以及吉信大人也都有參與??!”
“最近風平浪靜,這幫人是發(fā)了什么瘋病?”
“好…好像是因為佛祖?!?p> “嗯?因為誰?”
“佛祖??!”
盡管腰背受不得轎子長久的顛簸,應雨也盡力咬碎牙挺過來了。途中他一直在心中責怪著家康為鎮(zhèn)壓民變而不惜出動軍隊一事,他想:”何必要如此刁鉆地斷絕百姓的生路呢?”
然還沒等到見到家康本人,他就頓感到自己的想法顯然過于天真來。人群此起彼伏的叫嚷聲,鐵器碰撞刮擦出的火花率先濺入耳蝸,這一切組合成的騷亂不亞于一場成建制的討伐與戰(zhàn)爭。家康身先士卒穩(wěn)守陣前,盡管沒有助威的加持卻也是臨危不懼。此刻,對立于他的正是有譽為“槍之半藏”的渡邊守綱。
兩人皆互不相讓的奮力吼叫著。至于內(nèi)容嘛,應雨只模糊得聽得個大概,其實他更關(guān)注的是對面荒野上數(shù)倍于己方的“兵力”,他們每人擇一草窠立足(甚至可以說有多少荒草便有多少亂民)方寸之間居然不覺絲毫束縛,密密麻麻鋪展開來,絕尾于遠處山頭之上。有點條件的富農(nóng)揮舞著鐮刀,草叉,而貧農(nóng)呢則寒酸地手執(zhí)棍棒,老老實實窩在后方。
忽然,應雨從人群中掃視一圈,認出了幾個熟悉的身影:是…是百還有他的幾個伙伴。他們雖沒有參與叫嚷,氣勢卻較他者毫不遜色,在應雨眼中,相比于其他荒草更似浮萍的他們,漂泊于大地時間久了,如今有了目標,目光之堅定已宣告了其勢要掃清任何障礙的決心。在上下翻飛的鐮刀下等待收割自己的時刻。
“家康,你我雖有君臣之誼,但永遠也不及佛祖于我等的恩惠,”守綱正色道“我勸你早些迷途知返為好,早些收起暴戾之心,還大家一個安康太平,不然的話佛祖自會降懲戒于你??!”
家康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就自顧自地不屑道:“哼,佛祖?試問你們之中誰親眼見過他?”
“笑話!佛祖圣體豈是凡人可見的,尤其你等藐視佛祖者更不可能,”
“哦?那既然佛祖見不得,你怎么就能確定你們現(xiàn)在的所作所為合他老人家的心意呢?怎么證明我所做的都是錯的?”
“自是有佛祖顯圣,委托人間圣人教誨我等?!笔鼐V打了下哏,又繼續(xù)補充道。
“請問委托于誰?”
“……這你管不著”
“那換言之,你們都稱我是暴君,那身為君主,我對自己的臣民有何善待不周之地嗎?”
“我實言相告,最近你大興檢地,造成三河境內(nèi)人倫散亂,功德盡失,民不聊生,還說自己沒有罪過??!”
“哦~~,照你這么一說,我也就大體知道是誰在搗鬼了。不就是我動了他們的根基,假神明之言,護己私利嘛~可笑你們分文不值,還要被人當槍使??!”
“家康,你狂妄?。〈蠹也灰麖U話了?。∑湫囊褟氐妆荒躐輮Z,趕緊沖?。 ?p> 只見在守綱氣急敗壞下,一眾荒草隨風調(diào)準葉尖的方向,徑直向這邊逼來。
“我看誰敢!!”家康僅大喝一聲,便迫停了這幫外強中干之輩“檢地一事確是我所頒行的,但要明白這于公于私皆有天大的好處。守綱,你我暫且不提。你身后的諸位百姓可要聽好了,佛祖的職責是要讓你們脫離苦海,我清丈所有田地,就是為了將為非作歹之徒所侵奪的土地,收歸上來重新分配,讓大家得以溫飽減輕痛苦?!?p> 家康傾訴著所思所想,同時觀察著荒草們的頹勢。
“所謂蕓蕓眾生卑賤榮華,各有其命各司其職,當然也謹記互相兼濟。我身為國主,盡管懷有強大自身的考量,然這也正是我的職責所在,強大的前提是大家安居樂業(yè)后才能達成的,如此不也是佛祖所希冀的?莫非大家真的會認為,誤信圖謀不軌的謊言,痛快一時,把我家康拉下馬就能擺脫困境了嗎?你們痛苦的來源恰恰是他們。佛祖看到你們生于天地間,只大肆胡鬧不知生產(chǎn)置業(yè),難道會不傷心嗎?”
經(jīng)過一番慷慨陳詞,事態(tài)逐漸穩(wěn)定下來?;囊邦j態(tài)盡顯,任由風透過去,大家的頭顱和兵器乖乖垂下,置于腰間作出收割自己狀。見此情形,家康清楚收網(wǎng)的時機到了,于是高舉軍配一揮,身后整裝待發(fā)的軍士如蓄勢滿盈的箭鏃,迅速分成幾路出擊,將對方分割包圍…
“萬不可殺害他們?。 睉旮吆糁爸袂А〔?,主公??!請您放開幾個闕口吧?!?p> 家康并未理會應雨,放任后者徒勞地嘶啞著。至于結(jié)局究竟如何,只能瞅準主公的下一步動作了。這時濃煙四起,籠罩整片原野,家康被煙霧撇在一旁,孤獨的期盼世界復歸寂靜。他在反復斟酌著是否要實施下一步的計劃,亂民人數(shù)眾多又有何用,到頭來各個淪為喪家之犬,潰逃中冷冽的鐮刀沾染了同伴無辜的血,唯恐火勢殃及到自己。
望著他們跑遠,應雨的吼聲像雨過天晴般平息,濃霧隨之收攏。家康手中的軍配悄無聲息地掉落腳邊……
“你實不該在緊要關(guān)頭搶先插足的,”家康為應雨敷著藥說道“再怎么樣這些人都是我的子民,一人為螻蟻可隨意收拾,但三人聚集便成虎,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輕舉妄動的?!?p> “人一旦氣急敗壞,做出玉瓦盡碎的事都是很常見,”應雨趴在被窩里憋氣道“何況你身為一方大名,就算醉酒屠村也說得過去?!?p> “夠了!!松千代,”家康聲嘶力竭,用力將藥盤擲碎在角落“正因為我是三河領(lǐng)主,才盡量顧全大局,結(jié)果得來的卻是眾人的反咬一口,眾人的背叛?。 ?p> 空氣瞬間凝結(jié)。
“你的心緒我大抵能理解,起初發(fā)愿用心對每個人,到頭來沒光榮死于敵人的刀下,反倒是差點葬送于自己人的手中。”
“只怪我沒把雪齋先生的話當回事,方釀下此等苦果?!?p> “什么話?也沒聽你提及過?!?p> “人與人的關(guān)系本就是馴化與被馴化的關(guān)系,我卻天真秉持惠濟他人,實是笑話…不論用什么手段,只要得到這些人的心,是非對錯就變得微不足道。即使拿他們作惡,依然可獲歌功頌德。所以,若不想被別人所控制就勢必要搶先掌控他人。”
“誒~聽你這口吻可真像個怨婦一樣?!?p> “總不能我當著你的面,也不能宣泄一下吧?”家康面朝墻壁,估計是油燈將要燃盡的緣故,光線極其微弱,使得他的影子已吞噬了大半個房間。
“我剛不是說了嘛,誰遇到這種事都難以忍耐,”應雨勸慰道“打個不甚恰當?shù)谋确?,就好比尋常百姓家,男主人好心收容友人,可最終結(jié)局是,平白遭到友人嘲諷不說,還要任憑那奸人串通其妻子,一人踩著一邊肩膀出雙入對,接受世間的祝福與理解,世人大快之際獨留那孬種如敝履般棄之糞水當中。”
“是呀,事已至此,繼續(xù)自欺欺人也于事無補了,”家康百般思索,豆大的汗粒浸潤眉梢,連帶著澆滅了那盞燭火。
他如是說道:
“過了今日,明天你我要爭取換個活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