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真人第一次見到姜澤的時候,其實并沒有表現(xiàn)得那樣從容。
原本仙力匱乏的南方,為什么會出現(xiàn)修仙者?這就像,千年前的亡靈現(xiàn)世于今一般。他當即起了殺心。
但他終于還是沒有聲張,說不定是某位大能秘密培養(yǎng)的后生。
而現(xiàn)在,在御劍趕回宗門的路上,他更加確定了這一事實。
他眼前一黑,閃過一個畫面:一望無際的蔚藍海洋中有一處,無數(shù)冰凌沖出海面,像極緩的爆炸一般四散開來。
這個感覺……景域初現(xiàn)?而且,還是那小村醫(yī)的。
緩過神來時,乾元在驚訝之余還有慶幸,當時若魯莽行事,或許可就惹了個大麻煩。他笑了笑,停下來,向姜鎮(zhèn)飛去。
他打定主意,不管姜澤背后是何方神圣,身懷景域的天才肯定是要爭取的。
千里之外,姜澤剛醒,看到坐在床沿的松仙。他感覺這一幕似曾相識。
“醒了?”
“……我睡了多久?”灑在姜澤臉上的陽光逼他瞇起眼睛?,F(xiàn)在不可能是辰時*。
“午時。你應該慶幸一整個早上都沒人有什么毛病?!彼上墒肿鲹u杯狀,便換來清茶一杯,他遞給剛起床的姜澤?!靶研焉?。”
姜澤接過,舉杯嘬飲。
“你做夢了?!?p> 姜澤點點頭。
“夢到過去,夢到仇恨,還夢到了……愛情?”松仙臉上是戲謔的笑容。
姜澤放下茶杯,苦笑著說:“我覺得最后一個解讀有失偏頗。”
“不管怎么樣,結果是好的?!彼上商郑持篙p輕一點姜澤的額頭,姜澤卻感覺像是被千鈞砸中,身形飛也似地向后退去。“畢竟比我算的要早上不少。”竹君的聲音漸漸飄遠。
姜澤眼看著要撞到墻上,卻穿行而過,就這樣不斷向身后飛去,眼前的景象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直至縮成空白中的一點。
無垠的空白里,姜澤感到速度慢了下來,直到停住。身后忽覺有寒氣襲來,他轉過身去,看到一座幾乎充斥天地的冰山矗立于平靜的海面之上。冰山的主體是一塊巨大的方棱形冰錐,它的周圍有尖銳的冰棱刺向四周,而海面之下,是更深沉的漆黑,似潛藏無數(shù)個凜冬的寒冷。
姜澤被眼前壯麗的景色震撼到,沒有察覺到自己正在緩緩下落。等到雙腳接觸到冰冷的海面時,他被嚇到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真是宏大的意境啊?!辈恢挥X中,松仙背手來到姜澤的身旁。
“人身在世,常于天、地、人、往來。天者,靈氣也;地者,根性也;人者,一切紅塵記憶。三者聚合,便生‘景域’。”
松仙說完,瞥了一眼姜澤,他疑惑的神情似乎讓他非常滿意。他踱步向前,繼續(xù)說。
“修仙之人若有根性,吐息靈氣,又在這塵世間閱覽過一二哀樂,疑竇不解,便有心魔。這之后,若解了疑竇,斬了心魔,便就此生出‘景域’。詩畫有意象以顯意境,人心亦有景域以書道義。詩畫取景色、取傳說為意象,人心取記憶、取想象入景域。若是帝王之域,便有金龍騰空,駕云遨游神州;若是村夫之域,便有稻麥遍野,五谷飄香難卸。詩畫可見作者,景域可見主人。”
松仙頓了一下,帶著嘲諷的笑意接著說。
“可嘆哪,世間凡人愚昧,不知這生出景域之法,不在‘天’、不在‘地’、惟在人?!?p> 姜澤看著松仙說完,又看向那座冰山。
“若人以景域書道義,那我的‘道義又是什么?”
他向前走,冰山就給他讓道,令人稱奇的是,那冰棱不如晴中雪般消融,卻似鏡中像一般在絢爛的折射中破碎、消失。
姜澤走到中央巨大的冰錐前,錐面像鏡子一樣照出他的臉龐,他環(huán)顧四周,未消失的冰棱在折射中映出他扭曲的面孔,那些面孔或怯弱躲閃,或怒發(fā)沖冠,或溫柔含笑,或冷傲俯視。
這是對自我無盡的審視、盤問,也是姜澤許多痛苦的來源。
他看向錐面,那平常、普通的身影多么樸素,但他知道這才是他,真正的姜澤,最正常、最難得的姜澤。
當他向松仙走去時,感到如釋重負,甚至嘴角含笑。
這樣的道,姜澤并不討厭。
“修為高低,雖與景域生成無關,卻與其大小、詳略有關。大成者,其景域可概括大千世界,此亦表明,域主思想高深。”
松仙說話間,兩人眼前景色漸漸扭曲,等再反應過來時,已置身于一片樹林之中,鼻尖有撣不開的桂花香。
林中有石桌一張、石墩三個,石桌上刻有縱橫棋盤,桌椅皆樸素物花紋雕刻。
“請?!彼上缮焓终葡蜃酪危巳胱?。
松仙袖擺拂過桌面,喚來兩盞茶。茶香姜澤很熟悉,是金駿眉。
姜澤能聽到鳥鳴在林間響起,樹葉偶有落下,紋理清晰可見,他望向遠處,一重重山隱在霧里,不知綿延幾千里。
松仙捧杯正欲飲,卻停住,皺眉。
“看來有客人來了?!敝窬洁熘?p> 景色再次扭曲,瞬息間姜澤又看到自己坐在床上,竹君坐在床沿。
“走吧,去迎客?!?p> 姜澤穿好衣服,和松仙一起站在門前。等了片刻,就見天邊有身影漸近。
那身影到了兩人頭頂便落下,到地面時不曾有一絲風塵。
是乾元。姜澤看到了那張熟悉的像隨時都在諷刺別人一樣的笑臉,只是這笑臉很快就僵住了。
乾元的眼里略透出些審視,但很快便藏好。他恢復笑容,對姜澤說:“好久不見,澤兄,這位是?”
“算是他的長輩吧。”松仙看著自己的指甲,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
“敢問貴姓?”
“免貴?!?p> 乾元等了一會,但松仙還是沒報出姓名。
“哈哈,閣下不愿說,我也就不問了?!?p> 接著,他轉向姜澤,開門見山。
“澤兄,與我上山,我收你為徒,如何?”
姜澤看了看竹君,后者還在擺弄指甲。
他笑著回答乾元:“抱歉了上仙大人,我并無上山問道的大志向,不過是個閑時自己瞎修煉的村夫罷了,還請回吧。”
乾元沉默了一會,還不肯放棄。
“澤兄可要想清楚了,齊天門三長老的徒弟還算是個不小的頭銜,我的名字是有很多人認的。功名利祿現(xiàn)在都擺在你的眼前。”
“抱歉,我意已決?!苯獫尚σ獠粶p。
乾元沒說話。良久,他俯身,向松仙作揖,告辭。
松仙終于不再擺弄,笑著向遠去的乾元招手喊道,“下次再來啊!”
沒有回應。
”齊天門啊,倒也算是名門正派,不過可惜啊,它到底是門派?!?p> 松仙似乎有些感慨。
姜澤目送乾元飛去,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他猶豫了一會,說。
“先生,我曾經(jīng)聽聞,千年前朝廷曾向南方發(fā)起過戰(zhàn)爭,確有此事嗎?”
姜澤看著松仙,松仙迎著他的目光。
老人轉過頭,望向遠方,點了點頭。
姜澤也轉過頭來,望向同一個方向。
“據(jù)說戰(zhàn)后,他們還做了些什么?!?p> “盡戮仙門,抽干仙脈。”松仙說話的語氣很平靜。
沉默。兩人看著夕陽又落了點之后,姜澤繼續(xù)說。
“那為何我能修習仙法?”
松仙摸了摸鼻子,忽然笑了一下。
“就當是,我在贖罪吧。”
姜澤轉頭看向松仙,他在笑里品出悲涼。
松仙大步向前走,向身后的姜澤擺手。
“不早了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
姜澤看著松仙的身影漸漸沉入臺階之下,他想繼續(xù)問些什么,但還是沒有開口,他走回屋里。
松仙一節(jié)節(jié)臺階往下走,他聞到桂花香,停下腳步。他仰頭,閉上眼睛,疲憊得像是忽然被幾千年的悲傷壓垮。
“你們會原諒我嗎?”他低語,卻希望高天之上的風能給他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