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琴棋美酒少年游(上)
梁府三少爺貪杯醉酒,風寒七日不曾外出。
華桑一進屋,嫌棄地開了窗。不管病人依不依,掀起被子曬到庭院,不管病人滾去哪,從侍女手里奪過金盆,面巾汲水,辟邪似的招呼到臉上狠狠抹幾把,復撿過一柄牛角梳,一截一截理著對方及腰的黑發(fā),末了束上發(fā)冠。
病人糯糯乖巧,任他擺弄。
“自己穿鞋?!?p> 病人迅速套上送到床邊的鞋襪,直勾勾望著發(fā)號施令的人。
華桑沒空理他,隨手翻著衣架,一件紅衣好生刺眼,看看便知是織女坊的手藝:“你這是要結親?”
坐在榻上的人仿佛沒聽見,殷殷翹首等他取衣裳。華桑掃了眼各式各樣的黃衫,扔了一套不太繁瑣的過去。那邊抖擻幾下,大變活人出一位風流公子,鳳眼含情:“華桑,娶我可好?”
紅衣從天而降,將他籠在里面,唐偶雙手掀了“蓋頭”,喚聲“相公”,尾音拖得比戲腔還長,捻起蘭花指亮個相——好一個俊俏的新婦。
華桑定力十足,全當沒看見:“今日有貴客上門,指名要買龍泉劍?!?p> 三尺龍泉劍,匣里無人見。一張落雁弓,百支金花箭。荊虹堂的這柄龍泉劍,并非春秋古劍,原是裹在殘嶺掘出的一塊玉石中。劍身寒氣極重,森森凜凜,遂命名龍泉。慕名賞劍的人踏薄了垣城一層地皮,三少爺獅子大開口,宣布只賣實貨不賣樣子,天價高懸可敵半壁江山,至此無人問津。
“哦?價錢可有談攏?”唐偶丟了紅衣在床榻上,扶正發(fā)冠。
華桑氣質溫文爾雅,堪稱儒商典范:“按照定價買下,又提出加三成護送他回家,貴客仙居綠君山?!?p> 唐偶氣不打一處來:“我們小本買賣,賺錢辛苦,他們這些神仙無所事事,動輒變出黃金萬兩,若是花出去成了石頭,倒教人看扁了本少爺。”
“三少爺?shù)囊馑?,賣還是不賣?”
“昔日是她說不會點石成金,豈有不賣之理?!碧婆甲叩阶咸匆录芮啊狙览L蒼山綿延,立柱畫云海翻涌,橫梁兩端飛龍金身,舞鳳銀羽。撫在龍尾,輕舒猿臂,抽出一柄寒光寶劍,長吟清絕,鋒芒畢露,正是龍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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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泉劍被人買下,轟動四方。三少爺大病初愈,執(zhí)意親自走一趟,以免貴客遇上些“開山栽樹”的綠林草寇。梁府鏢局精選了數(shù)十名鏢師,香車寶輦,白馬龍駒,天亮出發(fā)。
在商言商,一行人不僅表面功夫做足,里子更是分毫不差。馬車雙轅四駕,與八抬大轎相比,寬敞愜意,行臥自如,與高閣雅房相比,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屏風是蓬萊仙境,鏡臺是彩云逐月,瓜果梨桃不在話下,筆墨紙硯也伺候得當。初夏微暖,車內小榻上卻鋪了一塊百獸皮,窮奢極糜,金絲錦盒居中端放,盒內正睡著龍泉劍。
屏風這面,二人盤坐在棋案兩端。
唐偶抬手便放了一枚黑子在天元:“路途漫長,全當解悶,公子還請手下留情,莫要殺得我片甲不留?!?p> 執(zhí)白棋的自是青玉:“三少爺過謙了,梁府乃垣城朱門繡戶,想必定是師從名家。”
“什么名家……唐偶并非梁公所出,實乃錯愛,一朝飛上枝頭。小時候窮鄉(xiāng)僻壤待慣了,如今依舊粗鄙得很?!卑鬃勇湓诰判?,于棋手而言落在正北,于對手而言則是正南。
“若非有過人之處,怎能有今日之名,三少爺何必妄自菲薄?!?p> “啊,唐某剛剛下錯了,可否悔棋……”
青玉和顏悅色,收回白子。唐偶毫不客氣把黑子移到原先白子的位置,等著對手的下一步棋。
青玉也不惱,攬袖重新布下一子:“三少爺?shù)膭媸呛脛?,直教玉傾家蕩產。”
“咳,公子言重。寶劍贈英雄,美玉送佳人,原是天經(jīng)地義,奈何唐偶有一大家子人要養(yǎng)活,只能謝過公子大方?!碧婆佳鄄ㄓ陌?,只有笑容,沒有笑意。
“三少爺查了七日是否了解到事態(tài)嚴重?”
“在下不喜神仙鬼怪之說,公子究竟是何身份,為甚一直插手梁府家事?”此外,最近忽然失了蹤跡的“劉染”與他又是何種關系呢?
“玉無意插手你的家事,僅是受人所托罷了。鬼蛾是個很難纏的角色,他看中的東西,遲早會來討?!背齾s帶回寶劍,阻止鬼蛾插手人界也是必要之事,因此還需做局等他撲網(wǎng)。
唐偶整理思路,腦海中又想了一遍拿到的線索——棲梧閣與梁府表面沒有聯(lián)系,非常方便收集一些隱秘的事,未料事情很快超出了預期。一籌莫展之際,青玉現(xiàn)身荊虹堂以借買劍為由向華桑細說了鬼蛾的目的。最終結論:還價的可能幾乎為零。
唐偶不喜無故接受幫助,也不信對方一無所求:“你的條件是什么?”
是商人的規(guī)矩約束著他,還是他以此為掩飾,定要與人兩不相欠?青玉的目光不經(jīng)意掃過唐偶胸前:“陪我下完這場棋,玉定竭誠助你解鬼蛾之難。不過,若玉僥幸勝了三少爺,可否借頸間玉墜觀賞幾日?”
“哦?”唐偶垂睫嘆口氣,眼底有什么東西明了又滅,“就這樣吧?!?p> 十幾手棋,黑子已經(jīng)漏洞百出。
“三少爺,前面似乎是二少爺?!辩S師統(tǒng)領項虔隔窗傳話。
兩人看了殘局,對視無言。唐偶先起身告聲失陪,青玉跟著下車要會會梁二爺。
三少爺臥床養(yǎng)病之際,梁公和夫人看過他,說會為他上山焚香;大少爺梁尚經(jīng)也看過他,送他一樹美麗的珊瑚;二少爺梁尚綸碰巧去了京城辦事,修書一封以表慰問。
唐偶、青玉走到鏢隊最前。三岔路口,彩旗酒肆,左路上當先一匹高頭駿馬,騎馬的正是梁尚綸。
蹄聲達達,轉眼而至。梁尚綸玉冠藍衣,蟒鞭皂靴,翻身下馬,軒昂灑脫,厚實的手掌拍在唐偶背上:“三弟的病可是大好了?二哥就知道咱家人個個龍精虎猛?!?p> “二哥下手太重,背要被你打穿了。”唐偶的話有七成是發(fā)自肺腑。
梁尚綸爽朗一笑,神采奕奕,又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二哥疏忽了,昨天叫小佘給你帶了藥材回府,看樣子不巧錯過了。”
唐偶點點頭:“勞二哥費心,酒肆里坐下說話吧。”
兄弟情篤,青玉未曾打擾。唐偶為免冷場,替二人相互引見了,梁尚綸適才注意到這位云之君兮般的人物,頗為訝異,得知對方買下龍泉劍,更是震驚。一番寒暄,梁尚綸的隨從隊伍停在了酒肆門口,一頂軟轎穩(wěn)穩(wěn)落地。
“見到公子,梁某竟一時忘形?!绷荷芯]指著轎子說,“我也有位朋友要介紹你們認識?!?p> 寶藍的轎簾款款掀開,一道纖細的身影映入眼中——千二百輕鸞,春衫瘦著寬,那人依舊白袍白褂白扇,有如謫仙下凡。
“二哥怎會與劉先生同行?”唐偶雖有質疑,卻不好當著梁尚綸發(fā)作,而梁尚綸也是一愣,顯然事先不知他們認識。
“劉先生,人生何處不相逢?!遍_口之人竟是青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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