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縣西關(guān)街,悅來客棧。
太陽已升起兩桿高,將明晃晃的光線潑灑進客棧一樓的大堂。
楊重從天字號客房踱步而下。平日里,他天蒙蒙亮?xí)r便會起床。今日這般晚,全因為昨晚多飲了幾杯酒。
一入大廳,他便發(fā)現(xiàn)除了自己幾個隨從,還有一個年過五旬,身著官袍補子的人。那補子上的圖案是個鵪鶉。
這人他倒是認得,便抱拳客氣的說道:“晚生見過陳典史。陳典史有事,只需差人來知會晚生一聲便可,又何必親自前來?”
陳典史連忙站起身來,回禮道:“楊公子。陳某這次來,是專門向公子陪罪的。
想必公子已經(jīng)知道了,那方胖子只是陳某小妾的胞弟。卻打著陳某妻弟的名號胡作非為,真是氣煞我也。今日,我將其帶來,悉聽公子處置?!?p> 說罷他對門外喝了聲:“帶進來!”幾名衙役已將方胖子押了進來。那些衙役身上嘩啦咣當(dāng)?shù)捻?,原來是攜帶著鐐銬。
陳典史又說道:“公子,您若是要想將這廝下獄,陳某現(xiàn)在便會將其披枷帶鎖,關(guān)入大牢。或是公子將他私下責(zé)罰一頓也是可以的。”
楊重將方胖子仔細打量一番,發(fā)現(xiàn)他那胖臉上有微微紅腫的五道指印,想必是陳典史留下的。
楊重隨即說道:“區(qū)區(qū)小事,何以讓陳典史勞心。晚生都已忘記此事了,怎么還能談的上下獄?”
陳典史表情輕松起來,拱手道:“即然如此,那就將他留下,聽憑公子處置。陳某今日縣衙還有些公務(wù),在此不便久留,就先行告辭了?!?p> 說罷,他便帶著衙役離去。楊重暗自感嘆陳典史處事之圓滑。
他這么一走,就等于宣告他與方胖子完全撇清了關(guān)系。反之,他若留下,無論接下來方胖子是什么態(tài)度,楊重會做什么,都沒這個效果好。
方胖子還在那站著,一言不發(fā),目光有點呆滯。楊重卻已用起客棧提供的早膳來。
楊重扒了兩口粥,便對胖子道:“你用過早飯了嗎?”
方胖子一愣,而后茫然的搖了搖頭。
楊重隨即高聲叫道:“店家,再上一付碗筷,外加三根油條?!?p> 而后他又對方胖子說道:“那就過來一起吃吧?!?p> 方胖子忐忑的坐到楊重對面空位上,先是小口小口扒著粥飯,接著速度越來越快,最后狼吞虎咽起來。轉(zhuǎn)眼間,兩大碗粥和三根油條就進了他的肚腸。
方胖子抹了抹嘴,小心翼翼的說道:“公子,小的可以走了嗎?”
“別慌,有些事還要和你說?!?p> 方胖子抿了抿嘴,苦著臉道:“公子。小的真沒有意得罪于您。您若想出氣,怎么都成。只不過能否換個場所?”
楊重笑道:“放心。我沒找你算賬的意思。你也不欠我的賬,倒是我還打落你一顆門牙。我就是想和你聊聊,關(guān)于野山參的事情?!?p> 胖子隨即說道:“公子只管問,方奎定會知無不答。”
楊重這才知道他的真名叫方奎。
一番詳談,楊重便對遼東參業(yè)的相關(guān)背景,行業(yè)規(guī)矩,從業(yè)人員,當(dāng)下形勢等等有了全面的了解。
末了,楊重話鋒一轉(zhuǎn)道:“方奎,你如今欠了外面多少債務(wù)?給老母看病又需多少銀兩?”
方奎沒想到楊重連這也知曉,困惑道:“小的連本帶利欠了上千兩,給母親看病大概要八十兩的樣子,公子問這些是何意?”
楊重從懷中掏出兩張銀票道:“這是寶豐隆的一千五百兩銀票,你先拿去用?!?p> 方奎下意識的就要用手去接,但觸到銀票一剎那,便如同摸到炭火般又縮了回來,嚅囁道:“小的何德何能,敢受公子如此大恩?”
楊重道:“算不得什么大恩。我又沒說白給你,這是借你救急用的?!?p> “那…那公子要幾分息?借期多長?”
楊重笑道:“沒有利息,也不需要你用銀子還。你只需要幫我做三年事即可。而且,這三年我還會每月給你十兩用度錢。只是需要你時常出入苦寒之地。”
每月五十來兩的薪俸,讓方奎不假思索的說道:“小的愿意為公子效犬馬之勞。敢問公子可是要讓小的去遼東?”
“比遼東建虜那地界要安全多了…”
……
蓬萊港,鴻運大車店。
老板臉上樂開了花。
這是他平生最大一筆生意。一位揚州的商人用兩百兩銀子,包下他這家店整整三個月時間。聽說,這位主顧還是縣太爺?shù)陌堋?p> 同樣洋溢著笑臉的,是楊重暫時安置在此處的遼民。
他們現(xiàn)在都換上了暖和的新棉襖。相對豐盛的膳食,讓他們臉上有了血色,開始紅潤起來。
除此,楊重還按人頭,無論婦孺老幼,給他們每人發(fā)了一兩碎銀,以供這段時間零用。
“東主來了”,“東主來了!”,大院中突然嘈雜起來。本在屋內(nèi)的人也涌了出來。
不知是誰起頭喝了一聲:“我等叩拜東主?!?p> 才入大院的楊重,周圍已是黑壓壓跪伏了一片。
楊重連忙說道:“諸位快快請起,不必如此多禮!”
待眾人重新站立,楊重說道:“今日我等便要出海,于海外開辟基業(yè)。你們中婦孺還需在此住些時日。不過放心,留守的婦孺會得到很好照顧…”
楊重宣布完自己的安排,便挑出那些六十五歲以下,有一技之長的人隨行,如泥水匠,木匠等。又留下十八羅漢中三人照應(yīng)留守的婦孺。
一行八十余人,在蓬萊港,上了一條二號福船。上船時,港口守卡官軍只是核對了關(guān)引文牒,并未過多糾纏。蓬萊縣的縣尉已和這些衛(wèi)所兵打過招呼。
這條船是沈世魁介紹的,掛著東江軍的旌幡,即使巡海道的船只前來,也不會隨意攔截刁難。
更重要的是,上面的人要比隨便找的某條船只可信的多。
當(dāng)然,再可信也比不過自己人。三十六金剛在船只起航后,便打開了各自長條形的包袱,取出了里面的斑鳩火銃,火藥瓶等全套家伙事。
因為帶著這些東西,除了蓬萊縣城,一路上他們都沒進城落腳,偶爾遇到官軍路卡,也會繞著走。
船頭,楊重看著翱翔的海鷗,躍出水面的魚兒。胸中油然涌出了一種“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的暢快和豪情。
船只一連航行了四天三夜,即沒遇到海盜,也沒遇到風(fēng)浪,順利的抵達了目的地—日本長崎。
幾十年前,長崎一度為葡萄牙人所控制。當(dāng)下,隨著日本戰(zhàn)國時代的結(jié)束,德川幕府名義上統(tǒng)一日本,長崎成為幕府的直轄地。
在長崎以及臨近的平戶藩,肥前藩等地,最常見的西方人不是葡萄牙人,而是比葡萄牙人晚來幾十年的荷蘭人。比荷蘭人更多的外國人則是華人。
楊重等人在長崎奉行所關(guān)卡處,勘驗了關(guān)引文牒,扣存了武器裝備,而后進入了長崎港城區(qū)。
臨近港口處有條主街道,讓他們有如同回到大明般的感覺。
兩邊清一色的明式建筑。街上的行人也大都是明人裝扮,楊重發(fā)現(xiàn),他們大多操著閩南口音。
楊重這一行八十余人走在大街上,也是相當(dāng)引人注目。不時有客棧的伙計向他們招攬生意。
又有一名伙計用閩南語,向楊重高聲叫嚷著什么。可惜楊重聽不懂。
伙計立刻明白過來,改用南京官話招呼道:
“客官,是要住店嗎?我們這家客棧價錢實惠,房間寬敞咧?!?p> “有多少房間?多少床位?現(xiàn)在住著多少客人?”
伙計還未來及答話,一名頭發(fā)花白的掌柜卻已聞聲出來,說道:“難道客官是想包店不成?”
“不錯。只要條件可以,我們就包下來。”
掌柜頓時喜笑顏開的說道:
“客官,您放心吧。我們這有房四十間,床位合計一百二十張,足夠你們住下了?,F(xiàn)在只有二十來位客人,不過他們住完這兩三天就走?!?p> 楊重點點頭道:“那我們就包下來兩周。先給我們準備一頓飯菜?!?p> 很快,楊重的人坐滿了客棧廳堂。幾個伙計忙著端茶倒水。
楊重得空和那老掌柜聊道:“掌柜的,你們這都是福建來的???”
“哪里。東家和老朽都是徽州人。這些伙計大多也是,少數(shù)是南直隸和浙江人。”
“可剛才伙計說的話…”
掌柜立刻明白過來,笑道:“雖然我們都不是福建人,但這十幾年來,來長崎的多為福建人,所以從伙計到老朽,多少都學(xué)了些閩南語,以便接待客人?!?p> 楊重道:“如此看來,如今在這長崎,福建人的數(shù)量是蓋過我們徽州人了?”
“早蓋過了。怎么,客官您也是徽州人?”
“正是,晚生祖籍是徽州,以經(jīng)商為生?!?p> 掌柜卻感嘆起來:“哎呀,這么多年了,可是來了一個徽商。想當(dāng)年,我們徽商在長崎,不,那是在整個九州都占了半個天啊。但現(xiàn)在不行了,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啊?,F(xiàn)在這海上都是福建人的天下。”
楊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僅僅半個多世紀前,那些亦商亦盜的徽州海商縱橫于東亞海域。包括歙縣許氏,王直、徐海等武裝海商。
其中王直趁著日本諸侯紛爭,占據(jù)平戶,稱王建政。糾集中日朝的流民,流浪武士,騷擾包括中國沿海在內(nèi)的東亞,東南亞各處沿海地區(qū),乃大明倭患中最大一股。
然而自王直身死后,徽州海商卻逐漸勢弱,銷聲匿跡。最終被福建海商完全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