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自那朱仝四人退出密室,劉備問陳通做下大案是為義亦或為情,怎料陳通霍地跪倒在地,一時聲淚俱下:
“乞求公明哥哥可憐則個,小弟死不打緊,家中確有一人、屬實割舍不下,望哥哥護她周全,小弟來世做牛做馬,報答哥哥?!?p> 劉備扶他起來,細問其故,這才曉得這起大案首尾緣由。
原來陳通本不叫做陳通,真名喚做陳廣,因他槍棒功夫了得,驍勇有力,所以人都稱他做小鐵槍(諢名取自鐵槍王彥章)。
原本是河北相州人士,因三拳兩腳打死一個惡霸逃難蘇州府,假名陳通,后來那小衙內(nèi)蔡溫看他手段了得,便強要在身邊做個打行,給他一個蘇州府虞侯的名目,兩年后成了打行頭領(lǐng)。
即便如此,陳廣從未對蔡溫感恩戴德,相反相處得越久,對他各種行徑越是大為不恥。
蔡溫與東京高衙內(nèi)為友,平日欺男霸女,貽害黎庶無惡不作,數(shù)月前便與這“醉仙樓”東主“落地金蟾”譚靖勾搭上了。
譚靖是甚么人?鄆城縣出了名的一霸。兩個臭味相投,湊到一起,能干些甚么好事?
初時陳廣見這密室進出之人,還都只是些“醉仙樓”尋常歌妓,蔡譚二人狐朋狗友,后來愈發(fā)覺得不對,暗中查時,竟發(fā)覺密室中來的已盡是良家女子,再到后來,良家女子尚且不能滿足,來的竟都換做成了——
童男童女。
劉備初聽到他們誘拐良家女處便已氣得怒發(fā)沖冠,待知道后來殘害童男女,更是恨得目眥欲裂。
他此時方才想通,為什么知縣老爺不敢聲張,明明是需要公審的殺人大案,非要教他在這里秘密審問。
他此時方才想通,為什么這閣樓喚做采蓮軒,蓮者,出淤泥而不染,蓮子者,憐子也,然他們的憐子,卻是天大的褻瀆,這座閣樓,這間密室,從一開始就是給他們做這些傷天害理的腌臜勾當準備的。
他此時方才想通,那梁上七只掛鉤,到底是作何用處,那定是他們消遣時以繩索捆綁女子孩童所用。
饒是皇叔見慣了大風大浪,見慣了川喋血,人相食,此時亦不由得咬碎鋼牙,須發(fā)戟張。
而這,亦是小鐵槍陳廣知道真相時的第一反應,陳廣一時氣血上涌,便決計要鏟除兩個敗類。
可這話說的容易,做時卻難。
陳廣雖是打行頭領(lǐng)不假,然蔡衙內(nèi)每日進出前呼后擁,少有機會動手卻也是真,自己被捉不打甚么緊,殺賊事敗可就功虧一簣了。
于是小鐵槍陳廣強忍著怒意,又盯了幾日,方才尋得機會。
原來蔡衙內(nèi)等人每每在采薇軒消遣,密室門外必是守備森嚴,然總有兩名衙內(nèi)家小廝負責運送女子孩童,可以出入密室。
一天夜里,他事先探得當日值班小廝是誰,接著趁他凈手,將其打暈縛了,取了他的腰牌,這才混進了密室。
將那兩個賊人和另外兩名貴客悉數(shù)殺死,接著門外打行們聽到聲響一股腦沖進了采薇軒,那提舉鄒衍,便勒令一眾打行將他團團圍住,陳廣便是有通天的本領(lǐng),再想走脫,已然不及。
至于說陳廣唯一割舍不下之人,便是家中僅僅垂髫之年的獨女,喚做釧兒。
“這陳廣兄弟便是在我大漢,也決是個天下難尋的義士?!?p> 劉備聽他敘述事情過往,不由大為感動,當即決心幫他。
劉備拉著陳廣雙手,在他耳邊輕聲叮囑:
“只須如此如此?!?p> 接著,劉備便使寶刀斬斷了陳廣鐵鏈,這才有了之前一幕。
眼見趙隘鄒衍被劉備陳廣輕易制住,朱仝雷橫皆不敢輕舉妄動。
一者是因為被制住的兩人一個是公廳上的縣尉,一個是蘇州奉應局的提舉,隨便一個官職、都比他倆個都頭大。他二人是真怕傷了那兩位的性命。
二者是因為朱仝雷橫各懷私心:
雷橫早知宋江和梁山頭領(lǐng)晁蓋有私,更知那晁蓋取了生辰綱可謂資籍豪富,這其中又全仗宋江偷偷報信才教他走脫,給這位宋押司留點余地,便是給自己未來多留了條后路。
朱仝則是和宋江關(guān)系莫逆,更兼他自幼尊崇關(guān)羽,向來以義氣為重,此時也是有意要通融則個。
且說劉備,威逼之下,先教那朱仝捆住了雷橫,又逼著鄒衍捆了朱仝,最后親自將鄒衍趙隘悉數(shù)捆了,陳廣怕他幾個喊叫,更解下綁帶將他幾個口都堵了。
劉備這才還刀入鞘,深施一禮,口稱恕罪。
兩個小心離了密室,下了采薇軒,直出武陵園,有劉備引著,一眾做公的只道他自有安排,并不敢無端造次。
到那醉仙樓外,見到馬廄里兩匹好馬,便騎了揚長而去,一路沒個遮攔。一直到街西鐵匠鋪門前,兩個方才勒馬,陳廣便翻身下來,撲通跪倒:
“哥哥為救小弟,無端吃這官司,留在鄆城必定性命不保,不如與小弟父女同去相州避難?未審哥哥意下如何?。
劉備連忙將他扶起:
“只須回趟家中,便與兄弟同去?!?p> 陳廣道:“如此小弟先取了小女,再回來尋找哥哥?”
劉備搖頭:“那時怕再難走脫了,兄弟取了令千金且先出城,我兩個于城北牛家莊外會合?!?p> 陳廣唱了個喏,兩個就鐵匠鋪門前分手,劉備自去鐵匠鋪取了一對漢劍,背在身上,接著馬不停蹄,向著小樓家中歸去。
及他歸在家中,已是金烏西墜,婆惜早早準備了菜飯,專等劉備回來。
可劉備此時哪有吃飯的心思?來在樓上,顧不得婆惜母女兩個熱情,取來紙筆,刷刷點點,寫下兩紙文書,都畫了押,交到婆惜手里。
婆惜接過文書,起先是一愣,接著面上笑容凝住,須臾間淚眼朦朧,她笑道:
“三郎如何開得這等玩笑?莫非是婆惜菜蔬不合胃口?婆惜給三郎倒了重做便是?!?p> 婆惜說罷此話,便欲轉(zhuǎn)身收拾桌上飯菜,劉備也不攔她,只是道:
“休得枉費心機,我只恨你不忠,非為其他。你且領(lǐng)了這紙休書,我倆便再無瓜葛,你自去尋你的小白臉便是,以后莫來相擾。
至于這樓中吃穿用度,也都施舍與你,免得你四處說我宋江吝嗇?!?p> 婆惜聽罷他此話,一時呆住不動,淚水撲簌著落下,既往尖酸伶俐的小嘴此時宛如肚里塞滿餃子的漿壺,一句話也倒不出。
一旁閻婆怎不心疼?一時也亂了分寸,揪住劉備衣袖哭道:
“押司前日才說不計較此事,我女兒也都改了,你可是親眼所見,今番卻把些冷言冷語剜我女兒的心尖子?你便是山東有名的‘及時雨’,也不該恁地欺人?!?p> 劉備不愿看她,只是道:
“你權(quán)當是我宋公明負了婆惜,又待如何?快與我畫了押,休再煩我?!?p> 閻婆惜默不作聲,思量許久,就桌上畫了押。
“女兒,不可啊?!?p> 閻婆抱住了女兒,忍不住號啕。閻婆惜只是發(fā)呆,倒不似先前淚流滿面。
“三郎且最后等我片刻?!?p> 婆惜說罷,也不待劉備答言,便掙脫開母親,轉(zhuǎn)身去了桌旁,不知寫些個什么。
劉備看了多時,心中早已不忍,轉(zhuǎn)身欲走,忽覺手腕上一緊,回頭看去,正是婆惜。
小婦人呆呆得看他,并不言語。
直到劉備忽覺手中多了一物,低頭看時,卻是一方櫻草色的鴛鴦羅帕。
他再不敢跟婆惜糾纏,一把掙脫開她,倉惶下樓,飛身上馬……
而此時婆惜的雙眼早教朦朧蒙上了一層迷霧,修長的睫毛上掛著晶瑩冰霜,看著迷霧中的三郎漸行漸遠,像離船的岸,慢慢消失在自家的視野之中。她想要抓住些甚么,可終究是徒勞了。
劉備策馬疾馳間,身后熟悉的琵琶聲追至耳邊,教他怎不愴然?
低頭看那帕上,緋紅色的墨跡、織就一闕小詞正隨風顫抖,上面明明寫滿了鴛鴦小字,卻好似那個熟悉的聲音吟唱起來:
《浣溪沙·憑欄雁字去還歸》
誰數(shù)登樓月幾回,剪燈哪管夜相催。和歌調(diào)笑出羅帷。
妝鏡小吟紅蠟淚,朱唇遙想玉交杯。憑欄雁字去還歸。
欲知劉備前程幾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