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酒狂
酒樓第二層已圍滿了人,大多是一些白衣書生,但都衣冠不整,空氣中彌散著一股濃厚的酒氣。
方平一聞便知道,這是高濃度的大曲燒酒。
穿越之初,他就想過提煉高度白酒來賣,結果發(fā)現(xiàn)這個時空的人早就能制蒸餾酒了。
黃金家族統(tǒng)治大乾之時,蒸餾酒已普及,并迅速風靡大江南北。
到了如今洪武王朝統(tǒng)治之下,釀酒在民間已蔚然成風。
從皇宮里的金莖露、太禧白、長春白等名品,再到民間名酒更層出不窮,稍微有頭有臉的士大夫,都喜歡“開局造酒”。
僅洛邑一地便有三十三種自制美酒。
這酒樓柜前掛著的牌子,其上的酒水名目更是讓人眼花繚亂。
大乾人的飲酒量十分驚人。
萬壽帝王時期,僅河洛省一地,每年造酒曲的原料,就要消耗一百萬石小麥。
這些酒曲倘若再用來釀酒,那更要再用掉一千萬石米。
而洪武建國之初,太祖收復遼東之戰(zhàn),也不過動用了一百二十萬石軍糧。造這些酒,足夠他老人家打十場仗。
所以說,燒的根本不是酒,而是糧食,是人命。
這些都是方平從方廉早期的文書中看得的,《勸上罷酒疏》使方廉名聲大振,成為了“清流”中的佼佼者,更獲得了河洛御史一職。
然而,這么多年過去,奏章上的建議都不知被拋到哪個旮旯角落去了。
洛邑的酒坊,一個月就要消耗六十萬石高粱。
天下承平的年月里,多少糧食就這樣“喝”掉。
這一年席卷北方五省的大旱災,造成至少一千萬人的死亡。
而“造酒業(yè)”也成了重要的“兇手”。
在饑荒最嚴重時,大量的糧食卻都被酒坊收走。
包括之前羊財主囤積的大量糧食,也都是打算賣給酒坊。
京城里的老爺們,看不見外邊的遍地尸骨,造酒牽扯到了他們的“飯銀”,所以遲遲不肯禁酒,以至于災情愈演愈烈……
方平目睹了這場人吃人的悲劇,然而事實上,除去三分之一的天災外,剩下的全是人禍。
貪污腐敗,結黨營私,比比皆是。
大乾洪武王朝,已經從內到外,全部爛透了。
眾人包圍之中,有一狂生直接坐在桌子上,看他長相倒是人模人樣的,此刻卻是酡顏怒發(fā),手捧著一壇子酒,仰起頭“嘩啦啦”往臉上倒,更像是在洗澡。
“啪嗒”一聲摔了酒壇,狂生怒斥道:“方大人為民請命,卻落得鋃鐺入獄的下場,莫非京城的天官老爺是閉著眼睛辦的不成!”
天官老爺,是民間對皇帝的別稱。
看來他爹入獄的消息已經傳開來了,或許借助仕林的呼聲,還能讓他全身而退。
方廉作為清流,背后最大的勢力就是這群讀書人......
“依我看,京城的官,總要比地方官好做!大門一關,盡管歌舞升平,哪管它外邊洪水滔天!”
“是極、是極!那群蠹蟲只知道撈銀子,哪里干過半件人事!”
“好不容易咋們出了個敢為老百姓說話的好官,就要被他們害死了!”
這些白衣書生,趁著酒性,三言兩語,群情激憤,一開始還只是罵那些當官的,后來不知是誰開的頭,就罵到了皇家。
罵得最有意思的,還得是坐在桌子上那狂生。
“洪武朝歷代,便無常人。
太祖好藏人首級,惠帝喜摸瞎魚。
太宗叔奪侄位,仁宗嗜吃如命,宣宗更是斗得一手好蟋蟀……
英宗自不必說,古往今來叫門天子獨此一份。
武宗狎妓也就罷了,還好龍陽,縱欲無度,何其荒唐!
至世宗萬壽帝王,更開歷朝之先,引妖人入宮,遺禍子孫。
穆宗為后宮殫精竭慮,死而后已。神宗毀天下書院,破敗國運。光宗惡疾纏身,必是妖人作祟。
熹宗更是魯班在世,工部尚書理應讓賢......
大乾百載之禍,累至今日。內有妖人當朝,奸佞結黨,外有強寇扣關,惡賊侵擾,我大乾滅亡之期不遠矣!”
洋洋灑灑百字小作文,聽得眾人目瞪口呆。
方平也愣住了,這是,噴子成精了?。?p> 他輕輕咳了一聲,弱弱地問了一句:“今上如何?”
狂生看了眼方平,搖了搖頭,神色悲憫,只說了兩個字。
“可憐。”
帝王可憐!
“劉生,此做何解??!”
一個兩鬢斑白的老生問道,看他的服飾,應該是個老秀才。
那姓劉的狂生瞇眼笑道:“當年修繕內宮,石頭太大卡在城門口運不進去,天子氣極,下旨重打石頭六十棍......”
話一出,大伙都被逗笑了,卻只有一個書生訥訥問道:
“呃,打六十棍又如何?”
這種宮廷秘聞也不知是真是假,總之,大伙也只是圖個樂子,非要較真可就沒意思了。
狂生瞥了眼滿臉憨厚的書生,又聽旁人道,“朱生,你聽著就好,不要多問?!?p> “原來是他啊......”
有人小聲嘀咕著,原來這朱生是洛城出名的憨直書生,性情豪放卻生性遲鈍,時常被人捉弄。
有一回,這朱生喝醉了酒,和人打賭到廟里去背判官的塑像......
沒想到這廝不但真敢去背,而且還背著走了一個來回。
狂生似乎并不認識朱生,笑了笑,盯著他道:“這位老兄可相信前世,今生?”
方平心中咯噔一下,目光灼灼地看向狂生,但見他拿著筷子,搖頭晃腦道:
“人都有前世今生,你今生木楞遲鈍,只因上輩子的本性殘余……”
“上輩子?劉生,你且說說,朱生上輩子是個啥啊!”周圍的人起哄道。
狂生用筷子敲了敲桌子:“都已寫在名兒中……”
眾人哈哈大笑,唯獨朱生仍是一臉懵懂。
“朱生,他是在諷你是頭豬啊,哈哈哈!”
“不不不,我看啦,豬都比他要機靈些……”
木楞的朱生搖了搖頭,臉上并沒有生氣的神色,只是淡淡道:“是豬……又如何?”
“你看,這不上輩子的尾巴還沒拔干凈,所以人就聰明不起來。”
狂生說完,周圍的人便開始起哄,借著酒興輕狂起來,都去掀朱生的衣物,要看看他后面是不是真有尾巴。
朱生這才惱怒起來,罵了句“胡說八道”轉身便要離開。
“無趣……無趣……”
狂生一本正經道:“這生死輪回之事,確實不是虛言……”
“怎么,劉生,你還親眼見過不成?你是天上的天官,還是地下的閻王!”
狂生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敲著筷子唱道:
“道可道,云山霧繞!
名可名,六欲七情!
前生隨心隨性,
今生追求清凈。
六道輪回天命,
閻王都說我的命硬……”
這歌詞雖然通俗易懂,但劉生的曲調卻別有一番陰間的風情,讓人聽后覺著縹緲無定。
一曲唱罷,大家都靜了下來,朱生杵在樓梯口,也不走了。
劉生拿起第二壇酒,又洗了把臉,接著侃道:
“上輩子如何,自有天定??!想我?guī)资酪詠恚鲐i做狗做牛做馬做小蛇,前生好不容易當了回人。您猜怎么著,竟然做了個沒把兒的宦官!”
大家伙都笑了起來,狂生能拿自己開涮,是個豁達之人。
“做了宦官也就罷了,您猜又怎么著?那一晚伺候老佛爺(大乾朝自萬壽之后也是如此稱呼太后)吃飯,腳底下沒站穩(wěn),一大碗熱湯都扣在了老佛爺腦袋上了。
燙的老佛爺是滿地打滾。嘿,那叫一個美,那叫一個歹,那叫一個地道!不等我多看兩眼,一路子就拖到了午門外......眼睛一睜,可就又是一世了!”
眾人只當是笑話,各個笑得前仰后合直跺腳,二樓的木地板都在顫動。
這姓劉的狂生有點意思啊,可以結交一番!
方平剛準備起身,忽聽得樓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有一人驚呼道:
“扯呼,錦衣衛(wèi)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