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陰】
戌時,東宮。
偌大的宮殿并無甚華麗裝裱,經(jīng)年未經(jīng)修繕添色的雕梁畫棟同整棟建筑沉默著,遠山幾聲棲鴉的哀鳴更是給東宮蒙上一層寂寞的色彩,整座宮殿賽一只盤踞著的,沉沉睡去的巨獸。正殿,高大的墻壁上掛滿了警世箴言,放眼望去,滿眼都諸如是“仁義道德”之類的文字。
蓮花型的香爐,靜靜焚著檀香,氤氳著朦朧的芳香,這無不展示著居室主人的克己復禮,淡泊飄然。
內(nèi)室里,有兩人鋪氈對坐,一人著緋紅朝衫,一人著銀白官服,二人焚香煮酒,默然下棋。旁側(cè)并無侍從,整個房室靜悄悄的,只有棋子接觸棋盤發(fā)出的叮當聲。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著緋紅朝衫者就將對方的棋子全部圍追堵截,他挑了挑眉,笑著說:”如琢,今天的你有點不在狀態(tài)呀,下棋時的戰(zhàn)術(shù)明顯散亂,怎么,你有什么心事?快與本王說說?!?p> 面對好友的提問,尉遲如琢亦微微笑了,他一邊緩緩收拾棋子殘局,一邊心不在焉地答道;“或許是太子殿下棋術(shù)長進,卑職自慚形穢。不過,今日我確實遇到一樁奇事,想說與太子殿下聽。”
太子朱友悌示意他說下去。
豆大的燈光搖曳著,映得尉遲如琢的面龐更加不可捉摸,他說道;“今日卑職遇見一女子,十七歲上下,模樣竟和藏書閣墻壁上所掛畫像上的元妃娘娘極其相似。”
聽到元妃娘娘的字眼,太子全身下意識地震了一下。他馬上恢復了平靜,喃喃道;“或許只是相似而已,你不要太敏感了?!?p> 元妃是當今圣上巡視西域時所臨幸的女子,當時二人有海誓山盟,誰知異族突然進軍,圣上只得倉皇回逃,竟把那女子遺留在西域之中,玉門關(guān)外。
圣上只留下女子畫像一幅,回宮時卻早忘記當時的情人,那畫像也逐漸蒙塵。
多年后,偶然的機會讓圣上重新注意那幅畫像,他感慨萬千,竟追封女子為元妃,多次派人查訪西域,想與元妃相認,卻除得到一些想借此牟利的人,別無所獲。
尉遲如琢倒是沒有太子反應劇烈,他繼續(xù)說下去;“卑職派人暗中追查,得知那女子是新進京的工部郎中張定國的庶女,剛剛從應天府遷至京都?!?p> “這就奇怪了,金陵的女人長了張胡人的臉”太子說著,細細摩挲著一串菩提子,繼續(xù)吩咐道:
“這個人有用,仔細是個小余孽,你最好看緊點。十七年前,母妃不是拜托錦衣衛(wèi)斬草除根了嗎?難道錦衣衛(wèi)也有做不利落的事兒?”
“江大人任指揮使時的情況卑職不清楚,那時卑職還是太子殿下的侍讀——只是卑職有一事不明白,圣上還會重視無意間臨幸的元妃娘娘嗎??!?p> “哼……這你就不知了。我多次見父皇登藏書閣只為看元妃畫像一眼,有時還嘆到‘茍相見,定不負’,‘若有子,必厚待’。我說與母妃聽,母妃真慶幸當時的斬草除根之舉,如若不然,突然蹦出個五皇子,那后宮可就熱鬧嘍?!?p> 太子說這話時,有意壓低了聲音。
接著,他突然拉著尉遲如琢起身,笑著說;“眼下入冬了,恰巧近日我新得了一匹新棉,便給你做件冬衣,你的尺碼我忘卻了,來,讓我量量——方才說到那個張定國,簡直是頑固派一個,仗著禮部尚書海波撐腰便大放厥詞,簡直是跳梁小丑。前幾日還公開和首輔薛東仁大人叫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p> 尉遲如琢雙臂微張,任由太子拿著軟尺在身上比劃。經(jīng)過多少年的相識,他和太子似乎都有了手足之情。
他開口:“卑職……”
話還沒說完,太子先打斷了他;“不要喊什么卑職了。你娘是我的奶娘,你爹是我父皇的貼身侍從,你我又是竹馬之交。我有什么事兒不說給你聽?你對我的稱呼竟然顯得我們的關(guān)系生疏了。這些年來,你在南鎮(zhèn)撫司指揮使這個位置上盡心盡力地做事,一年到頭脫不開身……”
尉遲如琢心不在焉地聽著太子的拉家常言話,覺得太子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圣上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朝廷之上卻斗得烏煙瘴氣,內(nèi)閣首輔薛東仁提倡新政卻舉棋不定,禮部尚書海波拉攏東廠等頑固派對新政一頓圍追堵截。
眾人也暗中對新君之事議論紛紛,當朝的四個皇子中東宮太子朱友悌身為長子,其母為當朝皇后,他雖勤于學業(yè),工于禮儀,然天資平平,循規(guī)蹈矩,不甚得圣上喜愛,身居東宮卻鮮有人問津;
二皇子朱瞻悌天賦異稟,十歲便熟讀詩文,在政論課上常常發(fā)表最多見解,更重要的是,其見解深刻獨到,屢屢在考課上于眾皇子中脫穎而出,深得圣上器重,但可惜的是,朱瞻悌性情孤傲,且生母早逝,故勢力孤危,難以立為太子,卻是儲君之位最有潛力的候選人。
余下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年紀輕輕,整日游山玩水,誦佛問道,怎么看都是難成大器。
雖說朱友悌迎娶了內(nèi)閣首輔薛東仁之女薛知之,與首輔大人關(guān)系密切,可是他并未得到更多好處,且由于薛東仁推行之新政被諸多大臣口伐筆誅,他也被推上風口浪尖,太子之位搖搖欲墜。
半晌,尉遲如琢的猜想得到了證實,那太子給他量著尺碼時,忽然伏在他肩上痛哭道:“我只是個不被看重的太子。眼下改革派的勢力越來越單薄,多少人對我這個太子之位虎視眈眈!我實在是魂飛湯火命如雞,如琢救我呀!”
接著,他忽又止住啜泣,用復雜的眼神看著尉遲如琢,接著說:“你我好歹主仆一場,若我一帆風順,你的前途自然一片光明;若我垮臺了,你我也要相濡以沫……”
尉遲如琢平靜地看著太子的反常表現(xiàn),認為這實在是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他隨即扶住朱友悌,定定地直視太子的婆娑淚眼,然后一字一頓的問道:“殿下可知,你擁護的改革派意味著什么?”
聽到這個提問,朱友悌先是一愣,隨即拂袖而去,一邊像失心瘋一樣在屋內(nèi)踱來踱去,一邊喃喃道:“我才不管什么改革派是干什么的,我只知道他們的頭目是首輔大人,只要有大學士給我撐腰,我的勝算就大大增強?!?p> 尉遲如琢看著這個昔日的伙伴,感到一陣徹骨的寒冷和由內(nèi)而外的無力感。
太子平庸卻有野心:從政的手段,他不懂;民生的疾苦,他不在意。他使勁渾身解數(shù)爭取的皇位,對他來說并不是滌蕩風氣、振興王朝的媒介,只不過是一張通向顯赫和生存的通行證罷了。昔日一起修習的先賢箴言,尉遲如琢內(nèi)心有所觸動,但對于太子來說怕是像那些字畫一樣被束之高閣了。
想到這里,尉遲如琢苦澀的笑著,他細細琢磨,事到如今,他不能也不忍心歸附他人,更何況新政是他真心推崇的。跟著太子,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或許還可以殺出一道血路來,或許還有推行新政,一展抱負的機會。
尉遲如琢向太子投向深情一眼。
太子看懂了這個忠誠手下的心思,莞爾一笑,便送尉遲如琢出宮。
此時此刻,臘月的寒風送來了鵝毛大雪,白雪紛紛揚揚,掩蓋了冬夜下的一切或明或暗的事件。次日,蒼白的太陽又一次升起,沒人知道昨夜的大雪是如何涌動的。
辰時,東市。
北國的隆冬寒冷,干澀。臘月的寒風冷卻了人們出行的熱情,冗長的街道人跡寥寥,小民們頭戴破氈帽,穿著笨重的夾襖,在寒風中吐著白煙兒,街頭小販有氣無力的叫賣著。
孟蕓挽著婉桃,在這街道上緩緩行走。北方的寒冬實在讓孟蕓吃不消,但家中的烏煙瘴氣更讓孟蕓無法忍受,于是乎,她只能出來透透氣。
自從孟蕓打雷府回來,她還是有些驚魂未定。
她當然不知道那為首的錦衣衛(wèi)就是南鎮(zhèn)撫司指揮使尉遲如琢,錦衣衛(wèi)這個機構(gòu)的最高長官,她只知道當時的驚叫聲,壓迫感,絕望氣息仍在心頭縈繞。
她把此事告訴兄長張子清,張子清微微嘆息說這是政黨之間的傾軋,雷御史私藏張素,搶了錦衣衛(wèi)的獵物,無異于引火燒身。
至于那個錦衣衛(wèi)的奇怪反應,張子清并無頭緒,并勸她小心為妙。
就在孟蕓沉思之時,一陣吆喝聲伴著茶香把孟蕓的思緒拉回現(xiàn)實,她抬頭看去,只見一座氣派的茶樓巍然聳立。
那茶樓雕梁畫棟,門前的楹柱上掛著一幅對聯(lián),上聯(lián)“居神都品茗茶換得丹田靜”,下聯(lián)“觀四海閱華章拋卻浮華名”,正門牌匾的“凌云閣”三字龍飛鳳舞,好不氣派!
樓內(nèi)茶湯熱氣騰騰,茶香裊裊,進進出出的都是些衣著體面的客人,那些文人墨客煎茶焚香,臧否文章,無比高雅。
忽然,她的注意力馬上被樓前的書攤兒吸引了,她走上前去一瞧,不由得驚喜萬分。那書攤上賣的詩集,全是流傳的新鮮文章,一本本書籍整齊地碼在一起,上面的文章來自五湖四海的文人墨客,或?qū)嵜蚰涿蚵劽?nèi)或杳無人知。
這樣的書攤,在金陵也存在,于是孟蕓便覺得其格外親切。她詢問買書伙計,驚喜的得知這樣的書攤在京都足足有二十家!
“好個京都,果然不同凡響”孟蕓笑著說。當她從書堆中發(fā)現(xiàn)“濟安先生”的字眼時,更是不禁莞爾一笑。
濟安先生,就是孟蕓。
她也沒想到自己的隨意之作竟會傳到京都。
離開書攤,孟蕓繼續(xù)前行。
隨著逐漸遠離繁華地段,孟蕓發(fā)現(xiàn)四周越來越荒涼,半晌,一陣驚天動地的哭喊聲傳來,孟蕓內(nèi)心大驚,循著聲音看去,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抱著三個奄奄一息的孩子在醫(yī)館前面下跪,哭號著“郎中,救救我的孩子,孩子一直咳血,行行好吧!”
那醫(yī)館卻大門緊閉,一白胡子老頭兒在樓上打開窗戶喊道“這病治不好,況且你又沒有足夠的銀子,我如何能救的了?還是快走吧!”
孟蕓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她剛想前去幫忙,卻差點沒被疾馳而過的一輛馬車撞到。她轉(zhuǎn)頭一看,發(fā)現(xiàn)那車夫和他胯下那匹瘦馬一樣病怏怏的。
接著,她環(huán)顧四周。
天啊,這是種什么地方啊?沿街小店大多年久失修,蛛網(wǎng)塵封,小販面黃肌瘦,目光呆滯。店內(nèi)時不時傳來女人尖銳的叫罵聲,孩子的啼哭聲和漢子粗俗的喊叫聲,它們交織在一起,在孟蕓耳邊嗡嗡作響。
空氣中散發(fā)出一種惡臭味兒。近處,幾個蹲在路邊的男人用輕浮挑逗的眼神盯著孟蕓。遠處,兩個個衙役押著一個戴著鐐銬的女囚,緩緩走來。等他們走近,孟蕓留心地聽著他們的談話。
“哼,這妮子賣身給李大官人還被李夫人告了官?!?p> “唉,生活所迫唄。如今這世道是越來越不如從前了,賦稅沉重,薦年饑荒,惡霸當?shù)溃劾习傩漳鞘巧蝗缢?。?p> “是啊。那些大官兒倒是掙得缽滿盆盈,嘖嘖……他們吹噓的什么新政到底連個信兒也沒有,什么世道啊?”
“噓……你說這個還是小聲為好,萬一讓個錦衣衛(wèi)什么的聽到,你這條命就別想要了。你忘啦?三個月前老王醉酒出言不遜被抓走后,現(xiàn)在都沒出來?!?p> ……
聽著兩個底層人物的訴苦,孟蕓暗暗驚心,原來表面繁華的京城,竟是粉飾太平!
少數(shù)達官貴人在那邊喝茶論道,附庸風雅,而多數(shù)普通百姓在這邊過著困苦的生活。達官貴人們毫不同情百姓,甚至從不體察民情;窮苦百姓無法把困苦讓統(tǒng)治者知曉,甚至不敢輕易訴說!
孟蕓的大腦里閃過一幅幅畫面,有雷宅里逞兇作難的錦衣衛(wèi),有醫(yī)館前苦苦哀求的母親,有委身于人卻慘遭拋棄的女囚,甚至有碧奴去世時那微張的小嘴……
忽然,一個想法涌入孟蕓的腦海,她堅定地發(fā)誓:作為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子,總有一天,我不會依附于任何人,不會讓愚蠢的制度約束自己。
我要做一個獨立的個體,我要力所能及救濟天下孤苦百姓。
實現(xiàn),這天下寒士俱歡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