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diǎn)絳唇】
申時，張府。
那家仆匆匆趕來，以一種顫抖的聲音報告到：“老爺，小姐的聘禮到了?！?p> 張大人自是喜出望外，趕忙迎接彩禮。
他果然沒有失望。只見幾十個衣著體面的年輕人抬著漆紅的箱篋絡(luò)繹不絕地走進(jìn)張府，綢緞，首飾，瓷器……更有叫不上名的各種奢侈品，讓人眼花繚亂。各式各樣的聘禮竟足足裝了十輛馬車。
尉遲大人就是講究排面！
“來人來人，把這些聘禮都抬到庫房里！”張大人自是喜出望外，不顧形象地大呵家仆。他貪婪的性格和短淺的目光一覽無余，眼下他的眼里只有珠寶錢財，還談什么廉恥呢？
呸！就算我張定國兢兢業(yè)業(yè)當(dāng)三十年的官，所得的俸祿還不如這聘禮多！
“爹！誰都知道進(jìn)了庫房的東西就都是你的私房錢了。這太不公平了，我和阿蕓好歹是兄妹一場，怎么她的彩頭不能讓我沾沾呢？”張蟠一邊怪叫一邊趕忙用那笨拙的身軀攔住家仆。
“就是啊，張定國！你光顧著自己發(fā)財了，即使你顧不上你夫人，難道還顧不上你的親生兒子嗎？是不是，子清？蟠兒？”王夫人在一邊幫腔。
張子清默然，張蟠拼命應(yīng)和。
整個過程，孟蕓都被忽略。她靜靜地坐在一個隱蔽的角落，像做夢一樣看著這如云般忙碌的人們，恍恍惚惚的看著家長們爭奪自己出嫁的聘禮就像買牲口的屠夫分著回報的銀子。她悄悄打量著送聘禮的年輕人，他們鎮(zhèn)定自若，和此刻點(diǎn)頭哈腰地自家人格格不入。她甚至看到他們其中一些人對丑態(tài)百出的張大人等人露出輕蔑的笑容，這讓她不禁為張府這群跳梁小丑感到害臊。
送彩禮的年輕人中，有一位清清秀秀的小生信步走出來，四下打量著，似乎在找什么，其目光終于停在孟蕓身上。
張大人見此人氣度非凡，趕緊賜座，端茶倒水，好像那人就是尉遲大人似的。孟蕓定眼一看，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因?yàn)樗J(rèn)出來那小生分明就是那日雷宅傍在白衣錦衣衛(wèi)旁的那位。
孟蕓暗暗吃驚：那位即將迎娶她的尉遲大人也很可能就是那日對她拔刀相向的白衣錦衣衛(wèi)。
孟蕓不禁暗暗叫苦，感嘆這個天下真小啊。
張府的這群人爭奪聘禮的糾紛愈演愈烈，甚至發(fā)展到動粗的程度。
一時間，全府烏煙瘴氣。
終于，那小生看夠了戲，驀然起身，風(fēng)度翩翩，彬彬有禮，說道；“張大人，在下姜黎。方才在下忘記提醒你，我家尉遲大人特意吩咐，這些聘禮，全是孟小姐一人的。至于給貴府的彩禮，我們會在明日送達(dá)?！?p> 張府一片寂靜。姜黎瀟灑離去。
大家一頭霧水，就連孟蕓也暗暗吃驚這是演的哪出戲。
“哪有聘禮分著給呀？”王夫人小聲嘀咕。
張蟠懷著一顆失望又充滿希望的心安慰著：“阿娘莫急，給娘家的彩禮一定比給新娘的彩禮貴重得多。今天是十輛馬車，或許明日來的就是二十輛，一百輛！這么多當(dāng)然只能明日才有時間送過來，我們明日見分曉罷?！?p> 如此憧憬，張大人這才吩咐仆人把聘禮都填到孟蕓的居室和庭院。
次日，給張家送彩禮的一輛馬車如約而至。
沒錯，只有一輛。
張大人見狀暴跳如雷——這明明是看不起張家，但卻給新娘豪華的聘禮，造成如此大的反差，這像什么話？
尉遲如琢倒是覺得自己的如意算盤打得極妙。他的安排一石三鳥：一可以惡心一下張大人等人，提前表態(tài)，表示自己對張家的輕視，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二可以“策反”張家父女，好讓張大人在新娘過門后少來打擾自己清凈；三可以虛張聲勢，其實(shí)那十車的財物對他來說也不算什么吃力的花銷，但是卻可以在懷宗眼前作秀，表示自己把圣上的話聽在心里，便于復(fù)命。當(dāng)他聽到篤清繪聲繪色地講述張家的那群人如何丑態(tài)百出時，尉遲覺得自己得逞了。
然而，得意歸得意，尉遲如琢眼下要去東宮辦一件要緊的事。
東宮。
尉遲如琢腳步急促地走進(jìn)內(nèi)室，卻見太子拿一件猩紅的銀貂毛領(lǐng)刺繡衣袍迎面走來。一見到老友，朱友悌便哈哈拊掌大笑。他一邊親切地把手搭尉遲肩上，一邊調(diào)侃道；“好你個尉遲如琢，諷刺朝政，調(diào)戲?qū)m妃沒被砍頭就算了，竟然還攀上了一門美滿的親事！來來來，試試本太子給你量身定制的衣袍。你務(wù)必要給我這個面子，在大喜的日子穿上呀！”
太子的此舉更引起尉遲如琢堅定了自己此前錯誤的想法。
尉遲如琢冷漠地問道；“太子殿下，卑職有一疑問，你假意構(gòu)陷卑職又強(qiáng)行安排這門親事，究竟是為了什么？”
太子愣住了，隨即便笑嘻嘻地安撫尉遲如琢。接著，他表情嚴(yán)肅地澄清仇鷹是如何誣陷尉遲的，自己又是如何化解危機(jī)的。他對尉遲如琢推心置腹，最后終于承認(rèn)賜婚一事確是有他做的手腳。
氣氛忽然變得低沉。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尉遲如琢問。
“為了討好父皇，為了我們的計劃，為了國家的命運(yùn)?！碧映烈?。
“其實(shí)……是為了你吧?！蔽具t如琢把臉別了過去，不再看他。
太子默然，他不想否認(rèn)，也不愿承認(rèn)。
半晌，朱友悌才緩緩說道；“尉遲如琢，我何時虧待過你？我把那女子獻(xiàn)給父皇，萬一父皇承認(rèn)了這個女兒，不僅我可以引起父皇注意，而且那女子也可以作為聯(lián)絡(luò)父子感情的媒介。這樣一來我便可以鞏固太子之位，你也可以成為當(dāng)朝駙馬。若是不成功，那也對你我沒有太大損失?！?p> 接著，他頓了頓，壓低聲音接著說；“聽我一句勸，面對大業(yè)，必須舍棄些什么?！?p> 在東宮，尉遲如琢又感到熟悉的無力感，他不敢否認(rèn)朱友悌荒謬的話就是荒謬的，就像自己表面的風(fēng)光真的只是表面的風(fēng)光一樣。堂堂太子，堂堂指揮使大人，竟然無法左右自己的婚事。
真是笑話！
尉遲如琢心事重重地從東宮出來，策馬徐行，只見夕陽西下，落日的余暉灑在朱砂紅的地磚上。勞累了一天的百姓或駕巾車，或乘毛驢，傴僂提攜，三三兩兩，競相歸家以享天倫之樂。他注意到有百姓向光鮮亮麗的自己投來企羨的眼神，不禁暗暗苦笑。
就像是一個外面鑲金飾玉的鐵籠，外面的人想進(jìn)來，里面的人想出去。
如果有來生，莫要做王謝堂前燕，還是生在尋常百姓家罷。
臘月二十八，夜，孟蕓閨房。
孟蕓在燈下端坐讀書，忽然覺得門板上有類似于指甲劃過的摩挲聲。
有人在門外鬼鬼祟祟。
孟蕓拿起一個銳利的簪子，輕輕走過去。隨后，她嘩然打開那門。
門外那人本來趴在門板上，此時一個趔趄撲進(jìn)來——是張蟠。
只見他爬起來，唯唯諾諾，跌跌撞撞，竟像個大姑娘一樣扭扭捏捏地靠近孟蕓，哀求道；“……好妹妹……你看你還有兩日就要出嫁了，你的彩禮還沒有分一丁點(diǎn)兒給我。試想，這么多聘禮，你不可能原封不動地都帶回尉遲府吧……不如看在我們兄妹一場的情分上，分給哥哥幾箱，您意下如何？”
孟蕓扯著嘴角。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隨后她走向那幾箱聘禮。
張蟠以為自己的請求得到了回應(yīng)，屁顛屁顛地就跟在后面。
誰知，孟蕓打開其中一個裝滿首飾的箱子，抓一把金釵玉環(huán)就迎面劈頭蓋臉地擲向張蟠，那張蟠被砸的嗷嗷直叫，之后竟然恬不知恥地跪在地上撿著掉落的首飾。他剛撿完擲出去的首飾就像餓狼一般再一次撲向那箱財寶，孟蕓一下子合上箱子，那箱子便狠狠地夾了張蟠的手。
張蟠怪叫一聲，隨即惡狠狠地啐道；“你個瘋子想作甚？”
孟蕓早有打算，她冷眼看著張蟠，說道；“方才這一下，是你欠給碧奴的。”
一聽到“碧奴”這個名字，張蟠的臉?biāo)查g扭曲了。
孟蕓接著冷冷地說；“只要你現(xiàn)在向著南方應(yīng)天府的方向下跪，給碧奴磕三個響頭，屋內(nèi)的三箱聘禮便都是你的。前提是不能應(yīng)付，否則你一分錢也別想拿到！”
張蟠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賣力地磕了三個頭，隨即便拖著三箱沉甸甸的聘禮落荒而逃。
大婚之日。
孟蕓一大早便被吵醒，家仆們早已送來鳳冠霞帔。猩紅的衣裙仙氣飄飄，金玉打造的鳳冠璀璨奪目，做工繁瑣的的繡花鞋精致無比，蜀娘織錦，蘇繡添花，好一件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嫁衣！
呆呆地看著這身價值不菲，美到令人窒息的嫁衣，孟蕓心里卻在發(fā)慌。她明白，自己并不適合這件嫁衣。
因?yàn)?，指揮使大人娶的不是她孟蕓，而是政治操控的一幅空殼。如此這般，他與其娶她，還不如去娶一件嫁衣！
一整天，孟蕓像個木偶娃娃一樣任婢女們打扮，心里窩著一團(tuán)惱火。
孟蕓啊孟蕓，往后之路，我們可怎么走？
等丫頭們打扮完孟蕓，她靜靜地看著鏡子自己的臉，厚厚的濃妝，不合身的華服，這一切多么滑稽。孟蕓覺得自己像是穿上衣服的猴子，又像是要登場的戲子，于是不禁自嘲地笑了。
這一笑可好，女孩的愁臉變成了鬼臉。
吉時已到，她被擁上了花轎。臨行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張府，這個承載了她無數(shù)悲痛和喜悅的地方被她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
孟蕓自覺對張大人他們沒有什么虧欠了，她已經(jīng)把三箱聘禮給了張大人和王夫人，余下的全都不聲不響的留給了娘親和張子清。
而她的嫁妝卻只有自己的摯愛書稿與文房四寶，張府并沒有留給她什么值錢的東西。唯一慰藉的是，宛桃作為陪嫁丫鬟還跟隨著她，姐妹間還可以相互照應(yīng)。
一路上顛顛簸簸，孟蕓被耗得一點(diǎn)脾氣也沒有了。她感到這場婚事被辦的十分盛大，不過這也是合情合理——據(jù)說蒞臨的有太子殿下和很多朝廷高官，體面一點(diǎn)是必須的。
夜幕降臨，尉遲府仍是燈火通明，洞然若白晝。隨著轎子劇烈的一震，孟蕓知道自己到了。她此刻被厚厚的紅蓋頭罩著，手里拿著不知是哪個老媽子塞過來的紅綾帶，剛下轎，腳都沒站穩(wěn)就被攙著向前走去。由于頭上有紅蓋頭，孟蕓幾乎什么也看不見，她低著頭，眼前只有自己那不合腳的繡鞋，聽到的只是一陣陣嗡嗡的談話聲，她感覺自己有點(diǎn)暈乎乎的。
東拐西拐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攙扶孟蕓的老媽子突然停住了，孟蕓感覺耳邊的嗡嗡聲被放大了好幾倍。
隨后，她看到一只手伸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她以為那是另一個要帶自己走的仆人，便不假思索地握住了那只手?？烧l知，那只冰涼的手竟然輕輕地甩開她，孟蕓立刻感到四邊爆發(fā)出一陣噓聲。
一旁的老媽子看不下去了，她拿過孟蕓手中的紅綾帶的一端遞給那只手……
這很明顯的表示了那只手是誰的了。
直到這時，孟蕓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便不覺感到又驚又糗。之后的一系列“表演”，孟蕓再也不敢自作主張，便在老媽子的指導(dǎo)下乖乖就范。
須臾，孟蕓就被送入花燭之室。
由于生怕再出什么糗事，孟蕓就老老實(shí)實(shí)的坐在那里，大氣不敢出，就這樣足足待了了兩個時辰！
孟蕓腦子里亂糟糟的，她甚至感覺自己被丟在這里已經(jīng)幾百年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直到打更人報時，孟蕓才吃驚的發(fā)現(xiàn)時間已到子時，便不禁昏昏欲睡。
打更聲剛落下，孟蕓聽到房門發(fā)出“吱啞”一聲動靜，有人進(jìn)屋了。接著，一只手伸到她眼皮子底下，這次竟然抓住了她的胳膊。孟蕓一下子聯(lián)想到此前尉遲如琢甩開她的那只手，便馬上清醒過來。
不會是他吧？
就在她不住所錯的時候，老媽子的聲音卻在面前傳來；“姑娘，跟我們走吧?！?p> 孟蕓滿臉狐疑，一下子掀開了那礙事的蓋頭，竟發(fā)現(xiàn)眼前僅僅站著幾個侍女和老媽子。
老媽子沒有解釋個所以然，就把孟蕓送到后門。孟蕓就這樣懵懵懂懂地被帶上了一個不起眼的轎子，稀里糊涂地離開了尉遲府。
一路上，那群人似乎在刻意隱瞞自己的行跡，所有轎夫的腳步都是靜悄悄的。
不知走了多久，那轎子終于停了下來。孟蕓被領(lǐng)進(jìn)一個牌匾上寫著“故雁居”的古樸的老宅。由于接近深夜，黑燈瞎火的，宅子的細(xì)節(jié)無法被細(xì)細(xì)觀摩。
等到進(jìn)了宅門，孟蕓發(fā)現(xiàn)宛桃迎面走進(jìn)來，她激動地與宛桃擁抱，也驚訝的看到了自己的嫁妝被靜靜地安放在屋內(nèi)。
那老媽子冷冷地看著孟蕓，說道；“尉遲大人有令，請尉遲夫人在此處安頓，不得踏出故雁居半步?！甭牭竭@話，幾個侍女不禁向孟蕓投來異樣的眼神。
接著，老媽子和侍女離開了，離去時不忘鎖上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