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程集團外派到豫章的人員租住在祥蕓閣,一個高新區(qū)剛交付沒多久的小區(qū)里,朱習(xí)貴恰巧也住在這里,就順帶著享受一些便利。
沿著卵石小徑穿過祥蕓閣中庭的草坪,徐、易二人和朱習(xí)貴分道而去。
拐進單元門,徐知青才開了口:“你這杠頭,還沒調(diào)來就觸了人家的霉頭?!?p> 易梟經(jīng)過一晚上的觀察,知道徐知青是個厚道的前輩,嘆了口氣,滿臉無奈道:“華總讓我找豫章西程的管理問題,我又不能交白卷,哪曉得就得罪人了?!?p> “問題找了,下馬威也吃了,就都過去了,別往心里去。”徐知青按了電梯按鈕,又轉(zhuǎn)而道,“大家都不愿來豫章,來了的都想要回去,你反倒往豫章跑?!?p> 易梟撓了撓頭,道:“這不想趁著年輕出來闖蕩闖蕩嘛?!?p> 徐知青點了點頭:“聽說你是調(diào)到這邊辦公室的,還以為是來接替我的呢!”
易梟有些詫異,跟在后面進了電梯,繼續(xù)問道:“您要調(diào)回明州嗎?”
徐知青的臉上掠過一絲興奮:“說好的三年,現(xiàn)在都快四年了。同期來的人都回去了,豫章的基建也暫時結(jié)束了,老板前段時間說讓我回明州管海纜工地?!?p> “您要走了,以后我得罪了人,可就沒人點撥我咯?!币讞n自嘲道。
徐知青掏出鑰匙開門,一面開解道:“欸,得罪了偽君子,只要盡心竭力做好本職工作,給人家留足臉面,就會相安無事,不至于太難堪;如果你得罪了小人,損害了他的利益,那就沒完沒了,就得時刻提防了。”
隨著徐知青推開大門,一個白色實木鏤空的隔斷柜映入易梟的眼簾,從右拐入,是一個寬敞精致的客廳,左側(cè)靠墻放了一套墨綠色皮質(zhì)沙發(fā),右邊的墻上掛了臺42寸液晶電視,正振聾發(fā)聵地播著連續(xù)劇。再往里看,是一個朝北的陽臺,里面放了一張麻將桌,已有四人一人一支煙一杯茶,圍坐成圈開了局。
“小易得罪誰了?夏建廣嗎?”坐在上位的華良義一面伸手抓牌,一面瞟了瞟河里的牌道,“這事也不怨你,老大當(dāng)時也是心血來潮,你一個大學(xué)生能找出什么管理問題。建廣和我在導(dǎo)線分廠搭過班,我了解他,過段時間他會想明白的。再說你是集團外派的,他敢把你怎么樣?”華良義抬起頭瞟了眼易梟,見他點頭稱是,又轉(zhuǎn)而抱怨道,“功威你卡這么緊干嘛,坐你下手一張牌都吃不到!”
“二十塊一只花,家底又沒你那么厚,還不得小心點,我是寧可不胡也絕不放銃!”老賈抱怨道,“夏建廣人品真不行,祥蕓閣的單人間不住,非要住到廠房里和小周擠在一間。小姑娘都睡了,廠里誰不知道,不就是表現(xiàn)給老板看嗎?”
眾人沒有接腔,抓了一輪牌又到老賈。老賈伸出胖乎乎的手摸進一張,牌面朝下捏在手里,閉起眼用中指反復(fù)觸摸著牌面,嘟囔道:“原來是只花,難道是要杠地開花?”又從底里抓過一張牌來,中指在牌面上一撇,直接翻過來拍在桌上,又一字長蛇推到自己的牌面,大笑道,“還真就開花了!清一色!”
其余三人一陣呻吟,紛紛清了本局的牌資。華良義甚為不爽地抱怨道:“開拓市場,你是這個困難那個不行,打麻將你倒是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
老賈對面的年輕人站起身來,讓位給徐知青:“徐工,你來!再不換人我這點工資怕是又要孝敬我?guī)煾噶??!庇殖蛄顺蚺赃吀叽罂?、五十歲上下的男人,無奈地笑道,“老易是厲害,不愧是特種兵出身,打麻將每次都能略有盈余?!?p> 中年男人笑道:“我也是多年虧出來的手藝,不交學(xué)費怎么學(xué)成出山呢?”
年輕人坐到易梟身旁,介紹道:“小易,我是錢向博,集團派來的業(yè)務(wù)員。”
易梟理了理思緒,把人物對上號,回禮道:“小錢,你好,以后多多關(guān)照!”
易梟就這么隨著錢向博在烏煙瘴氣的環(huán)境里呆呆地看電視,看完一臺再換一臺。領(lǐng)導(dǎo)們還在鏖戰(zhàn),小的們也就不敢說睡覺的事情。直到晚上十一點,牌局終于結(jié)束了,賈功威贏得盆滿缽滿,老易又是不賺不賠,余下的人都輸了不少。
賈功威樂呵呵地跑進房間,找來一張一米來寬的竹涼席,又去衛(wèi)生間里擰了一塊抹布,把涼席擱在飯桌上仔仔細細地擦拭了一遍,又折了兩折,笑容可掬地交到易梟手里:“小易,你以后和小錢睡一間。你一個大學(xué)生剛畢業(yè),沒有在外工作的經(jīng)驗,以后工作生活上遇到什么問題可以來找我。”
易梟有些感動,覺得相比夏的睚眥必報,賈則顯得可親可敬,便連聲道謝。
跟著錢向博來到臥室,易梟發(fā)現(xiàn)這原本該是個書房或是兒童房,房東裝修時直接打了一個類似于榻榻米的通鋪,下面儲物上面睡人。而在這個不大的房間里睡的不光錢、易倆人,還有徐知青。
易梟試探著問錢向博;“那我來了,老易睡哪?”
錢向博不以為然地回道:“老易平時都在贛州,來洪州時間比較少。他來了都是睡客廳沙發(fā)的,不喜歡睡這里?!?p> 既來之,則安之。開了一夜的空調(diào),三個男人大鋪同眠倒也沒什么悶熱感,只是此起彼伏的鼾聲攪得易梟難以踏實。
第二天一早,小錢和老易倆自己打車先去了公司。華良義領(lǐng)著余下的人下樓,朱習(xí)貴早已吃了早飯等在路口。在小區(qū)外的早餐店里,華良義做東給每人點了一碗洪州拌粉和一盅雞蛋肉餅湯。
第一次品嘗洪州的特色早點,有些新奇,易梟甚至覺得被它們抓住了靈魂。
華良義一面摸了摸滿臉的胡渣嘀咕自己早上起得匆忙,一面和易梟調(diào)侃道:“小易找對象沒,可以在洪州物色物色,豫章女孩子還是不錯的,談?wù)剳賽?,打發(fā)一下時間。”囫圇了一口,又繼續(xù)道,“曹琳不錯,人也長得漂亮?!?p> 一旁的老賈反對道:“曹琳不行,曹琳比小易大。”
華良義瞥了他一眼,反駁道:“大有什么關(guān)系,還沒結(jié)婚,玩玩又怎么了?”
易梟有些尷尬,只好敷衍地答復(fù)他們自己已有對象了。
眾人吃罷早飯,紛紛上了桑塔納3000,華良義看了一眼表,正色道:“今天有點晚了,我得開快車,免得遲到,朱習(xí)貴你別給我打岔,功威你系好安全帶!”
一路上,華良義罵罵咧咧,行車彪悍,風(fēng)馳電掣地趕到了公司。
在豫章西程的辦公室里,每個人都各有各忙,而唯獨易梟始終沒有實質(zhì)性的工作安排,不受待見。他第一次在工作中感受到了空虛,而這種空虛在當(dāng)天下午華尚光兄弟轉(zhuǎn)道前往福建以后達到了巔峰。易梟只能在各個部門間游弋,熟悉辦公環(huán)境和這些將來的同事。
好在每天都由小陸接送上下班,回到宿舍阿姨都會準(zhǔn)備好飯菜,生活上徐知青、錢向博他們也都十分照顧,唯一讓他感到不適的就是宿舍里沒完沒了的牌局,和老賈反反復(fù)復(fù)的勸導(dǎo),年輕人得會打麻將,不然不合群。
由于大學(xué)時的一段經(jīng)歷,易梟對于賭博是深惡痛絕的,平身最忌諱別人拉他打牌打麻將,面對老賈的一再邀請,他也只能禮貌地推脫自己愚笨,牌技太差。
渾渾噩噩,終于熬到了周五,下午時易梟尋了一個何、夏兩人都在辦公室的機會,硬著頭皮進去向他們辭行。
有了周一的教訓(xùn),易梟這次說話非常謹慎:“何總、夏總,集團安排我這次到洪州出差的行程到今天結(jié)束了,下周一還得回集團總裁辦站好最后一班崗,所以我來向兩位領(lǐng)導(dǎo)辭行?!?p> 何江慧樂呵呵地回應(yīng)道:“沒事,過了十一你不還要來嘛?車票買了嗎?”
易梟答得恭敬:“還沒,下班去買。集團安排我十一以后正式到豫章報到。”
“來這幾天,不會被豫章的惡劣環(huán)境嚇到,打退堂鼓吧?”何江慧打趣道。
易梟雖然心頭苦澀,但嘴上逞強:“怎么會?越艱苦的環(huán)境越鍛煉人嘛!”
何江慧笑著點頭表示贊賞,起身打開右后方的窗戶,對窗外喊道:“大雷,你給小易訂一張今晚回明州的火車票?!眲傟P(guān)上窗又打開補充道,“對了,是到杭州,沒有直達明州的火車票?!?p> “是撒,我還愣了一下,什么時候到明州有直達的火車了。晚上那趟2186次撒?”雷立軍在窗外不緊不慢地回應(yīng)著何江慧。
何江慧再次關(guān)上了窗,依舊笑容滿面地歸了座。
一旁的夏建廣終于開了口,但表情依然嚴(yán)肅:“車票大雷會給你訂好,晚上我會讓小陸送你去火車站。車票你回豫章西程來報吧,不用走集團了。”
易梟諾諾連聲的從里面退了出來,雷立軍告知他已沒有臥鋪,只好訂了硬座。
終于坐上回程的列車,望著窗外的漆黑,想著迷惘的前途,惆悵不斷蔓延。這天偏又是秋分,易梟不禁在心里吟到:“莫道秋江離別難,舟船明日是長安。”
心頭一領(lǐng),不到長安去杭州!易梟忙掏出手機,撥通思思的電話,倆人商定了周末的行程,又在流水苑賓館訂好了房間。暢想著逛一逛熟悉的街道,游一游承載了青春無限美好的西湖,一周的陰霾都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一夜的硬座是極為難熬的,除了和素不相識的乘客侃大山,就是趴在小桌子上假寐。熬了一個通宵,易梟風(fēng)塵仆仆趕到賓館,在樓下的知味觀點了碗片兒川作早餐,便回賓館房間補覺去了。
滿身的疲憊,卻硬是被滿心的興奮拉扯著,無法入睡。終于在中午時分,思思趕到了賓館,年輕情侶久未蒙面,思念和牽掛全都溶解在激烈的擁吻里。
易梟換上一身干凈衣服,便牽著思思往武林廣場去了。從中山路到武林路,再從武林路到湖濱,還是那一條條熟悉的街道;從銀泰到解百,再從解百到元華,仍是一個個精致的柜臺。
小情侶就這樣一起軋著馬路,一起吃著餐點,一起回味著青春的戀愛滋味。一直到晚上十點多,倆人才回到了房間,又在濃烈的浪漫愛情里翻滾了一夜。
當(dāng)?shù)诙烨宄康囊豢|陽光穿透房間里的薄紗窗簾,易梟用手指抓撓著右側(cè)臉頰,被思思深情的吻吵醒了。
思思推了推身旁的男人道:“豬,早上沒那么曬,我們?nèi)ノ骱湟还浒??!?p> 易梟熱烈響應(yīng)了思思的提議:“好!順便在樓外樓吃了午飯回明州?!?p> 洗漱過早一氣呵成,倆人便打車出到了湖濱,然后手牽著手一路往北山路方向行去。清晨的西湖,沒有人潮洶涌,只有零星幾個晨練的老人家。
思思引著一路拐進了白堤,在斷橋上,她突然轉(zhuǎn)過身緊緊地抱住了易梟,并示意他不要說話。
良久,思思在易梟耳邊顫顫地開了口:“梟,其實我們早就已經(jīng)分手了。從考研失敗那會,就已經(jīng)分手了?!?p> 易梟想辯解,卻被她制止了:“一開始我覺得戀愛是大學(xué)的必修課,既然大家都談了,那我也和你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不給青春留下空白。后來習(xí)慣了,任何時候,做任何事情都有你的陪伴。你也一直說戀愛就得奔著結(jié)婚去,慢慢的,我也接受了這個觀點。畢竟我們是同學(xué)還是同鄉(xiāng),能修成正果也真挺美好的。”
思思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繼續(xù)說道:“可是因為種種原因,你爸媽反對我們在一起開始,一切改變了。我清楚其實你更希望你的伴侶是果敢獨立的,而我卻有些怯弱。一開始你還極力維護我們這段來之不易的感情,但漸漸的,你累了,不再像從前那樣決絕,我也就明白我們終將分離的結(jié)局了。”
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水,終于決堤而出,思思抽泣了一下,又靜靜地用右手手背抹去了淚痕,再次平復(fù)了自己的情緒:“后來你媽媽說如果我們能考上研究生,就同意我們在一起,又重新給了我希望。我也曾努力備考,但事與愿違。希望破滅了,剩下的就只有絕望了。這段時間我一直在調(diào)整,覺得青春有你陪伴過,是我人生中難能可貴的一段,但我注定不是你的歸宿,現(xiàn)在你該去追逐你的夢想了,我也要開始新的生活,以后我們或許還可以是朋友,彼此珍重吧?!?p> 思思松開了易梟,平靜地凝視著他,用手拭去他臉上兩道沉默的淚痕,以笑掩面:“在杭州、西湖、斷橋,給爛漫的青春畫上句點,真的挺好的。我們一起努力維持住這個美好的結(jié)局?!?p> 思思最后一次擁抱易梟,在他背上輕拍了幾下,徑自朝著來路走,未再回首。
能言善辯的易梟獨自佇立在斷橋之上,覺得自己的任何語言都是那么蒼白無力,在斷舍離面前,柔弱的思思竟是如此果決勇敢,而自己卻是如此怯懦軟弱。
用手擦去淚水,易梟邁開了腳步,背道向前,白堤的盡頭是蘇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