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羅財來做什么?
沈林溪聽了紅霜的話,扭頭看向蕭云崢,現在這種情況,也不能讓外人發(fā)現他的傷。
蕭云崢聽了卻不動聲色,安然躺在床榻,若有所思的樣子。
另一邊,劉總管正領著石羅財和一個抱著方盒的隨從向中廳走去。
石羅財踏在磚路的步伐是那樣的沉重,臉色暗淡不少,眉頭緊蹙,憂心忡忡的樣子。
昨日石羅財幾乎徹夜未眠,獨坐至清晨,匆忙換了身衣服趕早來郡王府求見。
為何這么做?
因為石羅財明白自己被拋棄了。
昨日縣衙,蕭云崢、沈林溪他們離開后,石羅財免不了被身為郡守的裴利生指責,比起被責罵,他更惶恐自己監(jiān)守自盜之事被告發(fā),魏大人的船不日就會抵達東山郡。
令閑雜人員退下,當時石羅財求生欲極強,主動放低身段,竭力哀求裴利生和潘友捷幫他脫離眼前這個困境。
譬如編了一個瞞天過海的計劃,石羅財提議將蕭云崢命人看守的這批稻谷強行運去東山寺,坐實他冒雨運糧的托辭。再由潘友捷協(xié)助撤回部分已運往安平縣的稻谷,加上能從本縣糧倉扣除的本應送往東山寺的稻谷份額。如此便能將蕭云崢瞞過,且不耽誤倉廩交貨。
可是石羅財錯了,他眼中的盟友裴利生和潘友捷無視他的請求,絲毫沒有同他共患難的想法,連偽裝的場面話都吝于陳說。
被當面拒絕后,石羅財自然是惱羞成怒,心生怨懟,對裴利生憤然說:“裴郡守,你我多年同僚,兄友相稱,為何如今見死不救?”
裴利生坐在圈椅,雙手輕松疊放在桌案,語氣如常說:“盜取稻谷本就是以身試法,你膽大妄為,我和潘大人都勸過你,可你不聽??!我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權當是發(fā)善心,不擋你財路,可你偏偏運氣不好被蕭王爺盯上了,讓我救你?我裴利生可不做與虎謀皮的蠢事!”
“我算是看明白了”,石羅財說完不禁自顧自的冷笑出聲,看著安坐的裴利生,出言嘲諷:“善心?呸!你們想把我推出去當替死鬼?我若被定罪,你裴郡守會沒事嗎?”
有的人做起虧心事無師自通,恨不能一生富足無虞,享盡世間的好處,可一朝身陷水深火熱,卻怪身邊人袖手旁觀,殊不知一切皆是自作自受。
見到石羅財自私的嘴臉,裴利生絲毫不意外,身為郡守確實應對司庫進行監(jiān)管,難免石羅財有自信拉他下水。
可裴利生毫不畏懼石羅財破罐破摔的威脅,甚至為自己曾經的未卜先知想笑,故作為難的沉默幾秒,才揚起嘴角點醒石羅財說:“嘖,你怎么忘了?我只在發(fā)往都城的運糧路征上蓋了官印,其他的可都是你一人所為?!?p> 難怪,難怪!石羅財恍然大悟的愣在原地,裴利生五年來放任自己盜取稻谷、克扣絹棉布匹,從不審查過問,從不干涉,原來一開始就打定主意不在文書上落人話柄。
那些明月軒把酒言歡,兄友弟恭的時光在此刻看來格外可笑,原來他們根本就不是同路人,親兄弟明算賬,更何況他們之間這虛假的兄弟情份。
石羅財不甘勞而無功,用手指了指自己反問裴利生:“都是我一人所為?若沒有我挪用這些稻谷,你如何養(yǎng)的活東山寺后山那些士兵?我與魏大人結識也是你引見的!”
裴利生在聽到士兵二字時不悅皺眉,似慍怒要爆發(fā)卻忍住,不再多費唇舌,從椅中起身,斥責石羅財說:“有力氣在這說道,不如回府去好好想想,給自己找條活路,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藏了本《稅銀征收記錄》嗎?”
石羅財聽了裴利生的話,震驚的目送他出了縣衙,寄希望于一旁站著的潘友捷。
可潘友捷接收到石羅財求助的視線,只是無奈的苦笑拱手,有禮卻疏離的推辭說:“唉,石大人,你也知道潘某在鎮(zhèn)遠軍時任裴郡守副手,實在無法忤逆他的意思?!?p> 見裴利生、潘友捷這倆人都不管自己死活,石羅財氣憤的拂袖而去。
今日石羅財備了份厚禮,特來郡王府為自己開脫求情,讓隨從將方盒放在條案上,雙手交握,耐心等待蕭云崢的接見。
不一會后,中廳外傳來一串腳步聲,石羅財連忙轉身前去迎接,堆起笑臉打招呼:“王爺”,看清來人后慌忙改口“王妃”。
見來的是沈林溪,石羅財臉上難掩失望,蕭云崢不想理他,竟派王妃來打發(fā)他,真不留情面,礙于一旁劉總管在場,只得收斂不滿的情緒。
沈林溪命傅長暉守好蕭云崢,更衣后只帶了紅霜前來,步入中廳平靜的回應道:“石大人?!?p> 石羅財著急的開門見山問:“不知王爺在何處?石某有要事求見?!?p> “實在不巧,昨夜王爺與我暢飲,醉酒未起”,沈林溪說出早就想好的借口,勸返石羅財。
“石某可以等,煩請王妃代為轉告王爺”,石羅財說完眼神示意隨從打開條案上的方盒,指著盒內一對精美的雙螭紋海棠玉佩,對沈林溪說:“唉呀,昨日對王妃多有得罪,備了份薄禮,還望王妃賞臉收下。”
聰敏如沈林溪,只看了一眼盒中成雙成對的玉佩,明白這禮萬不能收,婉拒道:“謝石大人美意,禮就不收了,王爺今日不便,還請擇日再來?!?p> 不僅賄賂未成,還被人明明白白下逐客令,石羅財顧不上顏面,怕沈林溪轉身就走,湊上前攔住她急切的說:“王妃,石某真有要事求見王爺…”
石羅財逾矩的行為使得沈林溪連連后退。
紅霜擋在沈林溪前面,不等石羅財說完,阻擋他上前,說:“石大人請慎行,不可冒犯王妃?!?p> 劉總管正想走近拉開石羅財,突然側身拱手對門外施禮說:“王爺?!?p> 蕭云崢只在中衣外罩了件錦袍,帶著傅長暉匆匆趕來中廳,臉色蒼白,兩頰微紅,邁步進入廳內時額頭已有薄汗,親昵的擁住沈林溪的肩,問石羅財:“什么要事?”
沈林溪意外的看了眼突然出現的蕭云崢,他摟著她肩的手十分用力,捏的她骨頭疼,似是在借力站穩(wěn),于是她忍痛沒有掙脫,安靜的同蕭云崢站在一起。
瞧著蕭云崢臉色,倒真的有宿醉酒醒之態(tài),石羅財看了眼沈林溪,面露難色的說:“這…石某想與王爺單獨商談?!?p> 只當是沒聽到石羅財的提議,蕭云崢用不容商量的語氣說:“就在這說?!?p> 當眾吃癟的石羅財頓時沉默,想著如何開口,倒是劉總管在此時頗為通情達理,對紅霜和石羅財帶來的隨從招了招手,領他們退出中廳。
石羅財見狀滿意了些,也不再避諱沈林溪,面朝蕭云崢一臉誠摯的說:“昨日小女、犬子對王爺、王妃失禮,多有不敬,石某備了薄禮送來,懇請王爺收下”,說完石羅財側身揚手比向方盒所在。
“不必了”,蕭云崢看都不看那盒中裝的何物,徑直拒絕后問道:“這就是你說的要事?”
“不是,還有”,石羅財意識到送禮這條路行不通后,緊張的咽了咽口水,故作一派正經對蕭云崢說:“王爺派人截下的稻谷,確是東山寺的糧食。”
蕭云崢并不相信石羅財此時的解釋,他和柳公子在半山驛確認過從石府盜取的《稅銀征收記錄》,其中歷年均有記載,仲秋前三日會派人送大量秋糧去東山寺,晚稻則是在新歲前再送,不曾變過。
故此蕭云崢故意將稻谷扣在縣衙,意在試探裴利生。稻谷盜取之事,石羅財絕對無法一人掌控,更遑論進行的天衣無縫,數年未被發(fā)現。
倘若裴利生參與,他會同石羅財共同解決這批稻谷,甚至有可能在昨晚轉運這批稻谷;如若裴利生未染指稻谷之事,他會毫無猶豫的將石羅財推出來治罪。
看守稻谷的府兵沒有回府報信,今日石羅財獨自前來周旋,說明裴利生并不愿為稻谷之事出力,兩個假設,后者為真。
近年來東山郡稻谷被盜取這樁疑案,蕭云崢在心里初步有了結論,想起什么,意味不明的笑了,看著石羅財,戳心的問他:“東山寺?這是裴郡守、潘大人和你共同商榷的結果嗎?”
石羅財覺得蕭云崢的提問過于刁鉆,加上他臉上似是看透似是猜忌的笑容,惹得人心里發(fā)慌好不自在。
但石羅財眼下已沒有退路,咬咬牙含混的回答蕭云崢:“在下只是按需給東山寺運送糧食”。
見石羅財裝傻顧左右而言他,蕭云崢本想繼續(xù)追究,許是站久了,腰側傷口處猛地一陣抽痛,只好快速結束話題,對石羅財說:“此事你空口無憑,拿司庫歷年的征收記錄來,本王看過再議?!?p> 沈林溪察覺到蕭云崢雙肩微沉,站的吃力的樣子,額上亦是生了好些汗,于是伸手挽著蕭云崢手臂,實則借機扶著此刻強撐的他,佯裝生氣鬧情緒說:“還沒好嗎?早膳未進就被吵醒,肚子餓了。”
此情此景,無法再強留爭取什么,石羅財只好識趣的告辭,合手對蕭云崢說:“既然王爺開口了,石某這就回府去取,還望準許放行扣押的稻谷。”
石羅財帶隨從走遠后,蕭云崢終于撐不住的靠著沈林溪,難受的低頭大口呼氣。
沈林溪瞧見后,避開蕭云崢腰間的傷口,伸出雙手環(huán)抱蕭云崢,讓他能省些力氣不至于摔倒。
蕭云崢對沈林溪這個主動的擁抱很意外,稍作猶豫后抬手回抱,下巴輕抵在她肩頭,動容的在她耳邊低聲說:“謝謝?!?p> 沈林溪聽了兩耳泛紅,害羞的應了一聲“嗯”,看向門外喚:“紅霜、傅長暉?!?p> 東山郡,石府。
石羅財回到石府后,取來木梯,避人耳目的取下藏在橫梁上的《稅銀征收記錄》,閉門躲進書房,燃起油燈翻看桌上的兩本《稅銀征收記錄》。
想到裴利生居然知道自己藏了本《稅銀征收記錄》,石羅財自言自語吐槽道:“哼,還以為是粗鄙武夫,當了幾年郡守倒學會狡兔三窟了?!?p> 兩本文書一真一假,只需把今年實際征糧數量重新劃分,再參照往年上報的假的征收記錄,減少安平縣和本縣存糧,讓歷年東山寺運糧數目持平,重做一份征收記錄即可。
燭火搖曳實在晃眼,石羅財不耐煩的用鐵刀挑燈芯,衣袖拂過桌上文書,闔上了那本真的《稅銀征收記錄》。
石羅財放下鐵刀只來得及按住書冊扉頁,正想翻回方才查閱那頁,卻發(fā)現指下的稅銀征收記錄的“錄”字有點不對勁,字像被水滴暈開顯得發(fā)胖。
“錄”字豎鉤處,不是他石羅財的筆鋒。
董書生復制的這份《稅銀征收記錄》本是完美無瑕,無可挑剔,但誰都不知道,沈林溪去書房質問蕭云崢那日,藏身木梁的傅鴻飛舉著此本書冊擋臉,呼吸暈染了扉頁上的字。
石羅財驚覺這本《稅銀征收記錄》是假的,捧著手中書冊快速翻看,嚇的他難以置信的站起身,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真的怎么變成假的?
轟隆,一聲雷鳴,醞釀一天的大雨終于落下,閃電劈過云端,照亮石府書房,也襯得石羅財此刻的臉煞白。
他藏的那么隱蔽,誰拿走了真的書冊?
石羅財想起了什么。
昨日,裴利生離開縣衙前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藏了本《稅銀征收記錄》嗎?
今晨,蕭云崢亦是下令說:“此事你空口無憑,拿司庫歷年的征收記錄來,本王看過再議。”
裴利生,蕭云崢,他們之中,誰拿走了那本真的《稅銀征收記錄》,石羅財坐回椅中沉思熟慮。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誰是獲益者,誰就是換走書冊之人。
窗外大雨滂沱,鳥兒展翅疾速飛離矮樹,雨水濺落磚瓦,淌至飛檐匯集成水滴,不停墜下,冷風裹挾濕霧形成雨幕,在田野和湖面肆行。
東山郡往半山驛去的那條橫路,傅鴻飛眸光深沉坐在馬背上,渾身被雨打濕,看著荊棘林未燃盡的火焰,以及雨水澆熄殘枝升起的濃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