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你識字的么?
縣城只有部分主街道鋪上了瀝青,人們也叫它柏油馬路。
其它輔路和居民巷子都是些砂石土路,路面坑坑洼洼。
人走在路上,晴天一身土,雨天兩腳泥。
這兩年,縣里開始修路,先給交通要道拓寬,給馬路中間鋪上柏油。
沒有機械操作,都是人工作業(yè)。
這時候的柏油路并不結(jié)實,重型運輸車跑多了,路面也是坑坑洼洼的。
林玉珠坐在車斗里,猛烈的陽光毫無遮擋地鋪在身上,車子一拋一拋,哐當(dāng)哐當(dāng),吱吱嘎嘎。
在仲夏日里,坐敞篷車,也挺熬人的。
卡車一路開到收購站,終于停了。
林玉珠扶正草帽,把水壺蓋子擰上,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活動筋骨。
收購站不止一家,這條街上全是收購站。
生豬、農(nóng)副產(chǎn)品、土特產(chǎn)、中藥材、棉麻絲原料、廢品回收等收購站一字排開。
這些收購站是進入市場經(jīng)濟之前,主要的商業(yè)經(jīng)濟體。
一溜的兩層樓大院,前院有大鐵門,外面白墻上【發(fā)展生產(chǎn),保障供給】八個鮮紅的大字格外醒目。
卡車停進了前院,司機下車把擋車斗的鐵栓拉開,板折下來,從兜里掏出兩聯(lián)單收據(jù)本,伏在車板上唰唰一頓寫。
“十三塊七毛六,自己卸貨?!?p> “行,司機同志辛苦了?!?p> 宋毅利落跳到地上,從提包里拿出錢包,付了運輸費,接過帶章的收據(jù)放進錢包夾層。
司機隨意嗯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拿著收據(jù)本直奔收購站辦公室。
他得找站長蓋章,證明他這一趟確實來的是收購站。
收購站院里還有一些排隊的零散居民,肩挑手提,大多是一些小孩和老人。
卡車進來,兩個工作人員抱著單夾走出來打量了一眼。
“見潭公社紅星橋的是吧,誰來對接一下?”
“我是第三生產(chǎn)隊的隊長,之前有通過電話?!?p> 宋毅從提包里拿出核對謄抄好的信紙遞過去,回頭沖車斗里的人喊:“先卸貨,按麻袋上面的標(biāo)記,一樣一樣分開堆放!”
“好嘞~”
何金生揚聲回話,從夏明珍手里接過雯雯抱下來放在地上,把夏明珍也抱下來。
“你們?nèi)ヅ赃呎覀€陰涼的地方歇一會,等這邊忙完了咱們就走?!?p> 夏明珍牽著雯雯,回頭看看正在穿罩衫的林玉珠,有些猶豫。
“要不,我也幫幫忙吧?!?p> “嗐,不用~這是我們?nèi)牭幕?,你也沒什么力氣,帶好雯雯就行。去吧,聽話。”
何金生笑盈盈地把黑色手提包遞給她。
一句溫柔的【聽話】使得夏明珍心尖顫了一下,臉熱了起來。
垂下眼睛輕輕應(yīng)了一聲,拎著手提包,乖乖地牽著雯雯往旁邊走。
林玉珠穿好特地帶來的罩衣,襯衫上多加一層,還沒干活就覺得熱。
她和五娣兩個人留在車斗上,抓著麻袋往地上扔。
夏明珍拿著一條毛巾跑過去,給何金生的肩膀墊上毛巾,仔細幫他挽好袖口,“墊著,別弄臟了?!?p> 何金生咧嘴一笑,心說還是女人細心。
“噯!放心吧,肯定不影響照相!”
他把最重的樹根類藥材扛到肩上,單手扶著,另一手抓兩個麻袋角,輕輕松松往大堂里走。
林玉珠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五娣不僅力大如牛,還識字。
每一個麻袋上都用毛筆寫了藥材的代表字,她能準(zhǔn)確地把不是同一類的先丟到一邊,把相同的扔下車。
那叫一個干脆利落快狠準(zhǔn)。
“玉珠妹子,你就挑那些輕省的,重的等我來噢!”
五娣兩手拽四個麻袋,嘭嘭往地上拋,回身又去拽重的。
“誒?葉大嫂,你識字的么?”林玉珠邊干活邊問。
“啊,跟著那幾個小的學(xué)過一點?!蔽彐纺樕系男σ饨┝艘幌?,尷尬地吞了吞口水,不再說話埋頭干活。
剛到葉家那兩年,男人對她說不上熱情,也說不上冷漠。
有時還挺客氣,反正就是沒把她當(dāng)家里人。
在那之前,她只在年關(guān)的時候能見上他一面。
和家人遠遠地磕個頭叫一聲少爺,說幾句吉祥話,他就讓跟在旁邊使喚的過來發(fā)賞錢。
他平時和原配少奶奶住縣里,不怎么回來。
男人長得好看,一身文雅書卷氣,待誰都溫和,又好像隔著一層摸不著的冰。
有一年,娘得了怪病,整個人長爛瘡。
村里的大夫看不出名堂,吃了幾副藥也不見好,說是最好送去縣里瞧瞧。
全家窮得連一塊錢都湊不出來,哪里還有本事去縣里?
眼看著已經(jīng)臘月中旬了,年關(guān)都是清帳的規(guī)矩,沒有借錢的規(guī)矩。
那天和哥姐上門磕頭拜早年,男人坐在大堂里問了一句,“往年不是王嬸帶著來的么,今年可是有什么變故?”
給葉家做幫工的不止她一家,哥姐有些驚訝,如實回話。
沒想到他叫了使喚的給了足足三十塊錢,沒留什么話就回房了。
那年她還小,沒跟著父兄去縣里給娘看病。
這個恩情,家里一直念叨著。
后來葉家就不像樣了,也沒了大房子,窩在一個破爛房子里。
娘把她叫到跟前,問她肯不肯去葉家報恩。
她二話沒說當(dāng)場應(yīng)下來。
起初,她是把他當(dāng)少爺伺候來著,沒什么想頭,也不敢想。
但是…
哪個少女不懷春?
天天對著那樣好看的一個男人,名義上,還是她的男人。
不給幾代單傳的葉家生個兒子還叫什么報恩!
她知道人家看不上她這種長得黑黢黢的土包蛋,那也不妨礙她想多靠近他一點。
實在找不到什么借口,晚上的時候,她索性抱著小姑子去他房里,要他教小姑子識字。
說來沒臉,小姑子那時候才三歲…
他也沒說什么,每天晚上只教到撥一次燈芯的時間,多了就不肯。
家里耗不起那些洋油。
她常常看著映在燈影里的他發(fā)呆,教的什么完全沒在意。
他總是無奈地伸出手,屈指輕輕彈她眉心,“小丫頭,不要開小差。你這樣的在學(xué)堂里,是要挨先生戒尺的?!?p> 那時的他,落魄、也溫柔。
教她讀書,手把手教她寫字。
只是,從九年前開始,一切變得更糟糕了。
生活把她的家人折磨得苦不堪言,甚至不敢在村里隨便開口說話。
他從一個落魄貴公子變成徹頭徹尾的莊稼漢,也從日復(fù)一日的苦悶里漸漸生出一些暴躁的脾性。
長出了白發(fā)和皺紋。
眼里溫柔的光也沒有了。
五娣抬袖抹了一把滾進眼里的汗水,抓著四個麻袋一回身,看著從旁邊走過來的男人,鼻孔里哼了一聲。
撲通兩聲把藥材丟下去,嘴角又忍不住微微翹起。
不管怎樣,自從宋毅當(dāng)了隊長,家里確實能偷偷喘一口氣了。
現(xiàn)在小姑子又能挺直腰板做人,家里還能有進項攢點錢。
連這個總是愁眉苦臉的男人都明顯的松泛了眉心。
無論過多少年,他在她心里不是她小時候見的那個穿著織錦長褂、一身清貴高不可攀的少爺。
而是那個被她霸王硬上弓,氣得暴跳如雷,但見她疼得渾身一顫還繼續(xù)莽,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說【丫頭,你下來吧,給你就是】的那個溫柔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