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著松軟的沙灘,穿過一片椰林,李驍信步進了屏里鎮(zhèn)。
老街的居民房以南洋式騎樓建筑為主,墻面掛著漁家風情濃郁的微型裝飾模型,諸如鐵鏈、船舵、救生圈、船槳、鐵錨。日光沿淡藍色的房頂流動,那艘老舊的木帆船映在所有行人的眼中。
李驍靜立在二樓的走廊,聽風穿射過參天熱帶綠植的聲音,樓下做商鋪生意,人來人往。
“今天早上的花也很新鮮漂亮,其實昨天的花瓣都還沒泛黃枯萎?!崩铗敯だ先俗拢熳×怂萑醯氖直?,“我打算自己嘗試做鮮花餅,不知道會不會成功?!?p> “我外婆最擅長做鮮花餅,面皮松松軟軟,塊塊甜蜜。”叢藍躺在藤椅里,眼角的皺紋一圈圈漾開,十指如枯萎的竹節(jié),“才記起,我這樣年邁的人,也有外婆?!?p> 叢藍是屏里鎮(zhèn)的老人之一,明年方滿八十三。她年齡不算最大,但絕對是身子骨最硬朗的那一位,你看得見,那深陷的眼窩里未燃盡的星焰。
最讓叢藍自傲的,不是幼時認了幾個字,也不是父輩們口口相傳給她了即將失傳的古俗和手藝,是她有疼愛的五個孫子,并將他們健康地撫養(yǎng)長大。
早年間,叢藍的兒子兒媳出海遇了險,黑發(fā)人送白發(fā)人的巨大悲痛先不提到面上,她還有五個孫子,年齡不等,最小的還在襁褓里,都張著小嘴需要吃的。一夜之間,家庭的重擔全壓在了她瘦弱的身體上。
將時間撥到現(xiàn)在,叢藍已經(jīng)從那段苦日子里走過來了,她經(jīng)常邊用木梳梳理銀發(fā),邊回憶著過去,奇怪的是,卻怎樣都記不起來。
大娃已經(jīng)成家,還有了孩子,在碼頭的海產(chǎn)店里工作,二娃是個剛成年的年輕花農(nóng),三娃和四娃是對龍鳳胎,才升入高中,而五娃還是個愛拿著彈弓到處射鳥的小毛孩兒。
反正孫子們不需叢藍再多操心,釀得一手好米酒的她,時常會端把藤椅坐在街邊販賣,整日樂呵呵的,逢人就笑。
近來又添了件喜事,她抱曾孫啦。
銀月灣和李驍結緣最深的,當屬這一家人。
噠噠的馬蹄聲響在耳畔,李驍望向樓下的商販,思緒飄得很遠。
李驍并非是當?shù)厝?,甚至于在三年之前,銀月灣這個地方她聞所未聞。
大學時期李驍修的是自然保護區(qū)學專業(yè),室友們都憧憬著有一天去到廣袤無垠的大草原和珍惜動物們零距離接觸,或是跟隨動物保護協(xié)會在全球都落下自己的腳印。
而李驍沒打算跑那么遠,她連大街上以及垃圾桶旁最常見的流浪狗都撈不完。這世界多大啊,她能做一點有用的事情,那就已經(jīng)很好了。
畢業(yè)后,她留在了省內(nèi)的自然公園工作。
誰想,自那之后她面對的就只有一臺經(jīng)常死機的電腦,還有寫不完的研究報告。
在大學的實踐課期間,李驍踏足過好多艱苦高寒的偏遠地區(qū)。去濕地觀察鳥類,到林海雪原觀察東北虎,在可可西里協(xié)助救援藏羚羊的時候,高反嚴重的她只能躺在帳篷里吸氧,吸得天昏地暗。
李驍懷念起了大學時期鮮活的時光,包括日日夜夜揪著頭發(fā)只為了通關那些枯燥晦澀的課程。
人總愛做個對比。傍晚的一束夕陽打在電腦屏幕上,她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留在這里是否是個良策。
有什么東西悄然斷了線,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的大腦已經(jīng)快被溫水泡軟了。就算能夠炸掉那間狹窄的辦公室,砸碎那臺破電腦,那接下來呢?她要去哪里?該去哪里?
假使能夠另找一份工作,就能夠如她的愿嗎?
又失眠了,她徹夜的難以入睡。
工作第二年的春季,李驍頭一回出差,明面兒上是跟著主任去保護區(qū)實地考察累積經(jīng)驗,實則就是被拎去充當免費勞動力。
走的水路,而她輕微感冒,且又是長途,就一直賴在船艙里補覺,不知外面的世界變成了什么樣。
昏沉間,李驍是被驚恐的叫喊聲喚醒的,就披了外套出房間,卻差點被慌忙逃竄的人們撞倒,她凝神地注視著攤在墻板邊抱頭痛哭的女人,瞳孔驟然放大。
船上的工作人員在竭力穩(wěn)定著大家的情緒,原來,在惡劣的天氣條件下,船還觸了礁。
幾乎是本能反應,李驍慌不擇路地回了自己房間,將枕邊的錄音筆放到心口的位置。
沒有信號,她聯(lián)系不到任何人了。
雨水沖刷甲板,船身隨波浪起起伏伏,李驍蹲坐在人群里,濕透了的頭發(fā)黏在臉上,被凍得嘴唇青白。她的一雙眼睛冷沉得過分,可心隔著一層皮肉失了常律的跳動。
漏水嚴重的大船利用礁盤擱淺,使得船上人員可以逃生,婦女老少先行被分配坐救生艇撤離。不斷泄露的燃油染黑海面,與烏壓壓的天空幾乎融為一體,李驍自上而下地望著船身,第一次,她那么渴望能夠繼續(xù)活下去。
舍不得爸媽,還有那個她數(shù)年沒見的男人。
天空電閃雷鳴,伴隨著愈演愈烈的狂風驟雨。全封閉式救生艇內(nèi),李驍與素未蒙面的孕婦抱在一起,心已經(jīng)涼透了,可她仍在默默祈禱天氣狀況盡快轉緩。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卷過來了一個大浪,海水滲透進來,救生艇隨時都有沉默的可能。天旋地轉之間,李驍紅著眼睛抓緊了身旁孕婦的手。
孩子!這個年輕的孕婦腹中還有孩子!
這是李驍失去意識前,腦海里最牽念的一件事。
二娃的家境并不富裕,但他把花圃照理得井井有條,其實他更喜歡說自己擁有一座美麗且絕無僅有的花園,由貧瘠的土地中提煉出生命,是件異??旎畹氖虑?。
跟那些被精心養(yǎng)護的花朵們一樣,他仍留有獨屬于少年的新鮮和天真爛漫,后頭的半段世界,他會過得很好。
如往常那般,二娃拎著爛葉覆蓋的土壤走在歸家的途中,都是些營養(yǎng)豐富的土壤材料,他順手撿回來的。
落日余暉侵染海水與沙灘交界的地方,像有好大一片火焰燃燒,二娃連忙揉了揉眼睛,才知曉自己是沒看錯,水中的紅色布料飄飄蕩蕩,有個人被沖了過來。
李驍再睜開眼時,房間內(nèi)只有她一人,古樸的裝修風格與當代所流行的全然不同,她摸著泛疼的腦袋起身,有個荒唐的念頭幾乎是閃進了心間。
離譜!難道她重生穿越了?
李驍難免不驚慌,正欲翻身下床,藍色漆門打開了,圓臉小男孩怯生生地探進頭來,她張了張難受的嗓子,生怕門框處銹跡斑駁的金屬釘會劃傷他。
可男孩動作靈活得像是條抓不住的魚兒,他靦腆地眨了眨眼,退出了房內(nèi)。
李驍聽到含糊的一聲喊,再進來的變成了一位老人,她叫叢藍,尤為和藹愛笑。
幸運的,李驍被這家人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