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雀南飛,啼鳴不知,天空中愁云慘淡卻見不到半點陽光,每個人心頭都沉重得仿佛壓著一座大山。
輕風(fēng)吹拂過山崗,卷起翻涌的林浪,高崗山上所有的弟兄們齊聚在山巔,個個神情肅穆地望著山巔的大樹下一座小小的新墳,傷痛感縈繞在每個人的心間,揮之不去,就連成武也輕皺著眉頭坐在一旁的木椅上,一言不發(fā)。
墳前立著的一塊樸素的木碑上,只刻著簡簡單單的三個字“梅少姬”。
焦玉的身影怔怔地站在墳前,衣裳下的傷布已被不斷滲出的鮮血染紅,連同身上新?lián)Q的衣裳都被染出片片斑駁的血污,真讓人觸目驚心,可焦玉卻仿佛感受不到傷痛一般,面無表情地看著木碑只出神,雙眼赤紅。
現(xiàn)場一片肅穆,沒有一個人發(fā)出聲響,安靜得只能聽到雁雀啼鳴、風(fēng)聲喧囂。
也不知過了多久,站在焦玉身后良久的佃云神情悲愴地上前兩步,與焦玉并肩而立,一同看著昔日的伙伴,如今卻化作一抔黃土,佃云忍不住淚如泉涌,一邊啜泣著,一邊低聲對焦玉道:
“焦玉……少姬為護我而亡……你若是要怪,便怪我吧……”
可相比起已經(jīng)哭成淚人的佃云,身為梅少姬愛侶的焦玉,卻是神情木然得看不到半點悲傷的神色,仿佛像是個毫無感情的行尸走肉一般。
聽到佃云的話,一直在出神的焦玉下意識轉(zhuǎn)頭望向佃云,怔怔地反應(yīng)了數(shù)秒,這才仿佛魂魄重新回歸到身體中一般,眼神之中重新有了光亮,他重新轉(zhuǎn)頭看回墳?zāi)怪?,卻是出乎佃云預(yù)料地輕聲向她詢問道:
“你說……少姬的后半生,有沒有過上她始終夢寐以求的、自由自在的生活……而非是一直任人擺布的傀儡呢?”
佃云聞言一愣,垂眉思索片刻之后,方才肯定地點了點頭,算是回到了焦玉的問題。
雖然梅少姬背叛葵月嵐、并應(yīng)邀來到高崗山之后,梅少姬看似始終待在高崗山,并沒有像她以前所夢想的那般云游天下、悠然快活,可實際上,自從那一天起,梅少姬所做出的每一個選擇,都是她自己的決定,是她真正遵循自己內(nèi)心、無人橫加干涉的抉擇。
這放到她以前在葵月嵐手下身不由己的時候,那可真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
因此在高崗山上的每一天,在梅少姬的生命里都是難能可貴、曾經(jīng)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好時光,那時候的她,心中的喜悅與快活幾乎可以說是溢于言表,也感染著高崗山上的每一個弟兄們。
在高崗山上的梅少姬,無疑是自由的。
“既然如此……”焦玉的輕聲突兀地在佃云的耳邊響起,她愣愣抬頭,卻有些愕然地發(fā)現(xiàn)焦玉的嘴角掛上了一抹淡淡的微笑,那笑容中既有著欣慰、又有著釋然,仿佛他突然間,一切都看開了一般:
“她為了救你,而付出了自己生命,也是她自己的選擇?!?p> 佃云抿著嘴,沒有作答,可心中自從梅少姬犧牲后便一直似有若無的心結(jié),卻在焦玉的三言兩語中,消失不見。
“嘎……嘎……”
天空中傳來聲聲嘹亮的啼鳴,焦玉昂首望去,不知什么時候,和煦的陽光已然重新灑滿大地,天高氣爽任翱翔,一只悠然自得的大雁輕振羽翅,悠悠然從高崗山巔飛過,南下而行。
一片翎羽恰巧隨風(fēng)飄落,焦玉下意識伸手將翎羽接住攥在手心,他愣神片刻,復(fù)又灑然地一笑,接著緩緩蹲下身來,抽出匕首在木碑上梅少姬的名字旁,一筆一劃地加上了幾個字:
“自由光明的梅少姬?!?p> 對于葵月嵐?jié)撊敫邖徤健⒚飞偌硗鲆皇?,遠在南洋的馬羽并不知情,他乘坐著大明艦船,伴著初秋暖熱中又帶一絲微涼的海風(fēng),一路向西航行,不出半月時間,南洋與西?;ネǖ暮I详P(guān)口——馬六甲海峽便出現(xiàn)在艦隊稍遠的前端,這也就意味著由西海霸王所一手掌控的渤林邦國,就在不遠處。
三保尚且年幼之時,就因為西海霸王的海盜勢力,原本雖清貧、卻溫馨美滿家庭就此分崩離析,與姐姐流兒天各一方,從那時起,三保就下定決心,終有一日要將中原的海盜勢力徹底鏟除。
如今即將對戰(zhàn)上他日思夜想、恨得咬牙切齒的西海霸王,三保的心中是既激動而又緊張,這幾天整個人無論是身、心都緊繃得像是一根拉滿的弓弦一般,時常會表現(xiàn)出一種坐立難安的情緒來。
緊繃的情緒是會傳染的,三保身為大明艦隊的正使、主將都尚且如此,那麾下的兵將們就更不用說了,個個看上去都神情肅穆,仿佛末日將至一般,整個大明艦隊的氣氛壓抑得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
馬羽身經(jīng)百戰(zhàn),知道這種情緒對軍隊而言是有利卻也有弊的,緊張的情緒能夠讓兵將們保持專注,讓人能夠在戰(zhàn)場上發(fā)揮出十二分實力來;可若是長時間保持這般緊繃的狀態(tài),卻又容易讓人身心俱疲,說不定還沒開戰(zhàn)呢,那根弦自己就先繃斷了,還怎么上陣殺敵。
馬羽本想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誡三保一番,想讓他以身作則,讓受他影響的大明兵將們重新冷靜下來,好在身為大明艦隊的正使,受到永樂皇帝厚信的三保也絕非是等閑之輩,沒等馬羽提醒,他自己便警醒過來。
三保當(dāng)即下令所有艦船,在渤林邦國勢力范圍之外的海岸拋錨???,給自出海之后,一直兢兢業(yè)業(yè)駐守在各自崗位上的兵將們放了兩天假,讓他們好好休整一番,如此一來,艦隊中那股若有似無的緊張氛圍頓時得以緩解。
見船員們每個人的精神面貌都煥然一新,三保心中緊繃的情緒也隨之放松不少,對于日后與西海霸王的一戰(zhàn),也憑空升起幾分自信之感來。
這天,大明艦隊休整完畢,三保下令撥錨再次啟航,凜凜威鋒直逼渤林邦國,卻沒等使出多遠,忽見前營哨船傳來聲聲擂鼓、哱啰,寶船上的傳令員整理好船語,當(dāng)即一路小跑而來,向位于甲板上的三保稟告:
“正使大人!前營稟告:有一艘外來船只抵近大明艦隊,船上為首之人自稱是三佛齊國王的副將,自舊港而來謁見大人,有些關(guān)于西海霸王的新消息,需要當(dāng)面告知大人!”
三保聞言眉頭瞬間皺起,腦海中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便回憶起,一些關(guān)于三佛齊王朝的情報來。
如今的三佛齊王朝,嚴格說起來,實際上應(yīng)當(dāng)算是“新三佛齊王朝”,曾經(jīng)的三佛齊王朝已被滿者伯夷王朝,也就是爪哇國所滅,而后,一個因逃難而南下至當(dāng)?shù)氐闹性?,在?dāng)?shù)財?shù)千人的擁護下,重新建立了新的三佛齊王朝。
而隨著大明國力的一步步強盛,新三佛齊王朝的國王迫于大明的威懾,決定向大明俯首稱臣,于是在兩年前,也就是三保率領(lǐng)大明艦隊南下的同一年,三佛齊王朝國王留下同為中原人的副將帶領(lǐng)一眾軍民,自己則親自率領(lǐng)大臣一路北上覲見永樂皇帝,并向大明朝貢,至今仍未歸來。
這副將不好好地呆在三佛齊王朝之中,突然跑來此地作甚?三保滿頭霧水,可一來此人如今身為三佛齊王朝的實際領(lǐng)導(dǎo)者,二來他又口口聲聲堅稱自己掌握著西海霸王的秘密,并親自乘舟趕赴于此,三保于情于理都得與之見上一面。
于是三保當(dāng)即傳令前營,讓之對副將的船只予以放行,并率領(lǐng)艦隊使節(jié)和馬羽等人,于寶船的甲板之上接見了前來謁見的副將等人。
“小臣拜見正使大人!”
副將此人年過半百,看上去其貌不揚,因為離開中原已久的緣故,說話間都帶上些當(dāng)?shù)厝说莫毺乜谝簦f起話來若是不仔細聆聽,一時半會兒恐怕還分辨不出來他在說些什么。
當(dāng)見到三保之時,他立即率領(lǐng)屬下納頭拜倒在甲板之上,他們執(zhí)禮甚恭、態(tài)度謙卑,個個神情肅穆得仿佛在他們面前的并非是三,而是真正的永樂皇帝一般,禮節(jié)完備得讓眾使節(jié)等人也挑不出半點毛病來。
三保上前將他們一一扶起,由于心系副將口中所謂西海霸王的秘密一事,三保也沒有心思與之過多寒暄,直接開門見山地詢問道:
“聽說閣下有些關(guān)于西海霸王的新消息要當(dāng)面告知于我,不知是何事?”
眼下甲板上的閑雜人等基本上已被摒除干凈,唯有面對面而立的三保與副將,以及束手陪同在一旁的馬羽。
聽聞三保的問話,副將并沒有立刻回答,反倒是轉(zhuǎn)目看向三保身后雖沒有半點動作,渾身沉穩(wěn)氣勢卻巍然如同山脈一般,給人以莫大心理壓力的馬羽,似乎想要將此事與三保單獨密談。
“此乃我之心腹,大可不必避諱于他,有什么事盡管說來?!比?闯鏊男乃?,卻只是輕搖著頭以示拒絕。
既然如此,副將自然也不會忤逆三保的意思,便刻意忽略了馬羽的存在,略略上前半步,湊到三保耳邊,壓低聲音沉聲道:
“前些日子,大明艦隊直逼向渤林邦國,我三佛齊在渤林邦國境內(nèi)的商販聽聞西海霸王在得知此消息后,卻不僅絲毫不以為意,反倒是屢屢當(dāng)眾大放厥詞,折辱永樂陛下和正使大人言‘大明狗皇帝昏聵,手底下無人可用,竟任命一個陸將率領(lǐng)海軍,妄圖將我剿滅!真是可笑至極?!?p> “西海霸王更是口出狂言,稱定要給正使大人一點顏色瞧瞧,讓正使大人好好搞清楚,誰才是這南洋西海真正的主人。西海霸王手下海盜多為中原人,有不少人與小臣是老相識,因此小臣經(jīng)過多方打聽,得知西海霸王私底下定下一個計策,試圖攻滅大明艦隊?!?p> 當(dāng)聽聞西海霸王屢屢當(dāng)眾折辱自己時,三保卻并未動怒,甚至臉上都沒有出現(xiàn)任何異常的神色,仿佛被折辱之人并不是他一般;反倒是當(dāng)聽聞西海霸王有對付大明艦隊的計策之時,三保的雙眸漸漸微瞇,眼神之中滿是忌憚:
“哦?不知閣下可曾打探出,西海霸王對付我大明艦隊的計策是什么?”
副將一邊暗暗佩服三保如此能沉得住氣,一邊連連點頭,原本就低沉的聲線再度壓低:
“小臣聽聞西海霸王欲行詐降之策,先向正使大人示弱,派出手下以投降的名義混入到大明艦隊之中,接著再一同發(fā)難、里應(yīng)外合,將大明艦隊徹底擊潰!正使大人,此消息來源可靠,可信度頗高,不可不防啊!”
詐降?
三保和馬羽對視一眼,彼此皆是一瞬間心念電轉(zhuǎn),卻又誰也沒有說出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