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厲鬼
來到人間的時候，正是紅霞滿天，整個山頭落在余暉里，顯得越發(fā)秀麗，我用手擋了擋撲面而來的日光，我好歹也是三百多年的女鬼了，但這陽光還是讓我有些不適。
“明文公子，你來過人間嗎？”我往前走了幾步，閃身躲在了樹蔭里，招呼著這位同僚。
“來過?！彼戳丝粗車牡貏荩f，“一會天就黑了，我們先下山吧，這里離城里應(yīng)該不遠(yuǎn)，說不定還能趕在天黑前進(jìn)城?！?p> 哦，來過人間，說不定也是英年早逝。
“白姑娘，你還好嗎？”也許是看我沒動，他走過來，看著我狼狽的樣子，嘴角浮起笑意，“怕陽光？”
“不應(yīng)該嗎？”我雖然是三百年的女鬼，可好歹也是個鬼，怕陽光不應(yīng)該是一只鬼最起碼的職業(yè)操守嗎？
他沒說什么，只是嘴角含著笑意，一只手伸出，一把油紙傘憑空幻化而出，舉在我的頭頂，歪了歪，剛好把陽光擋在傘外，說，“可以了，走吧?！?p> 我驚訝于他徒手變幻之術(shù)，可這樣距離好像過于近了些。
“我，我自己可以?！蔽医舆^傘，實(shí)在不好意思再麻煩他，可是他下一句話，又讓我莫名地哭笑不得。
“我也怕陽光?！彼f。
我盡量維持著禮貌的微笑，把到手的傘高高舉過他頭頂，道：“那我們一起？”
“有勞白姑娘了?！?p> “不客氣，明文公子?！?p> 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位同僚個子不是一般的高，我墊著腳舉著傘，才剛好不會碰到他腦袋，只是這樣實(shí)在過于吃力。
明文說的果然不錯，下了山頭，往前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就來到了城門口，順利入了城，天已經(jīng)黑了，盡管天色不早了，城中依然繁華熱鬧，燈火通明。
我展開手中的卷宗，開始對明文陳述此行的計(jì)劃，“新任孟婆名叫沈盈盈，年方十七，是潁城沈家的小姐，于八月十一日子時身亡，落葬以后，等其魂魄聚齊，再接引回地府，今日八月十二，人已經(jīng)死了，照如今這個天氣，多放兩天尸身就要爛了，估計(jì)明日應(yīng)該就會落葬?！?p> 明文看起來很認(rèn)可我的想法，卻突然問道：“怎么死的？”
“憂思成疾，不治身亡?！?p> “因何事憂思？”他問。
“是因?yàn)橐粋€叫欽楚的男子，當(dāng)時欽楚性命危在旦夕，回天乏術(shù)，陰魂來到了地府，在鬼界徘徊，本來這位公子死得其所，可這位沈姑娘執(zhí)念太深，竟然闖入了地府，找到了欽楚，冥君被沈姑娘真情打動，便允許沈姑娘一命換一命，欽楚回到人間，作為交換，沈姑娘魂歸地府，不入輪回。”
我說完這些，嘆了口氣，沈姑娘為何憑執(zhí)念就能輕易找到欽楚，而我等一個人為何就等了三百年，莫非是我執(zhí)念不夠深？
“這位姑娘年紀(jì)輕輕，倒也是性情中人?！泵魑牡?。
“正是如此。”真是長江后浪推前浪，一山更比一山高。
穎城中央有一條河，將街道貫穿，河邊是整齊的垂柳，夜晚有小兒在柳樹下嬉戲打鬧，也有三五成群的攤販在一旁吆喝叫賣，幾個年輕的姑娘相約成群在河里放著花燈，看起來十分熱鬧。
“之前冥君同我說，人間妖魔橫行，現(xiàn)在看來，似乎并非如此。”順著河走了一會，我們來到了橋上，夜風(fēng)吹拂，也能清晰地聽到兩岸的人聲。
正如此說著，一旁的明文臉色卻變了，“有鬼氣。”
我凝神仔細(xì)感知著周圍的一切，果然在城南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鬼氣，而那絲鬼氣，正在緩緩?fù)@邊靠近。
我和明文對視一眼，心照不宣的朝城南而去。
明文的速度很快，不愧是冥君給我找來的助手，我自問做人的時候也算身輕如燕，做了鬼更是輕的像一縷煙，可我用盡了力氣，也還是只能遠(yuǎn)遠(yuǎn)跟在他后頭，不過好在他意識到我快跟不上的時候，就會停下來等一等我。
越往城南，人跡越少，到后面干脆一條街也看不到一個人，房屋更是沒有了繁華之感，反而顯得昏暗破敗，越往前走，越是寂靜蕭索，處處關(guān)門閉戶，只有一個個燈籠掛在街邊，在夜風(fēng)里招搖，像招攬生人的厲鬼。
鬼氣漸漸濃郁了起來，明文停下了腳步，拉著我化作青煙飄上了屋頂，最后附在一個不斷搖晃的燈籠上，燈籠里的燭火早已熄滅，一陣陰風(fēng)卷過來，夾著森森鬼氣，隨之而來的是刺耳的尖叫。
像是有人扯著你的耳朵，用最尖最細(xì)的嗓音在你耳邊吶喊，震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整個汗毛倒豎，心神激蕩，再來一嗓子，估計(jì)我就要魂飛魄散了。
“這是厲鬼瀕死時發(fā)出的嘯音，普通人聽不到，但是對于靈體影響非常大，穩(wěn)住心神，如果難受可以暫時封住六識?！倍厒鱽砻魑臏睾偷穆曇簦屛冶荒羌鈬[震亂的心神定了定，不過話說回來，厲鬼不是死過了嗎，為什么還會瀕死？
尖叫聲過后，鬼氣越發(fā)的濃郁了，接著一個白影蹌踉著奔了出來。
以往我坐鎮(zhèn)孟婆莊，前來轉(zhuǎn)世之人，皆是良善之人，個個都收拾的十分妥帖，來不及收拾的，也僅有幾分狼狽而已，畢竟是投胎為人，這還是生平第一次遇見這么……慘烈的鬼。
來人是個女子，身形高挑，腰肢纖細(xì)，衣服首飾原本應(yīng)該也是精美絕倫，依稀還能看到衣服上鑲嵌的珍珠，顆顆圓潤飽滿，看上去也應(yīng)該價值不菲，如果不看她身上的鮮血和那張支離破碎的臉，這必定是個美人無疑了。
只是此時此刻，她那張臉上被劃了幾十道，鮮血不斷地從傷口里流出來，流到她的眼睛里，嘴里，再到她華麗的衣衫，她十指都長出了尖利的指甲，指甲上似乎還掛了不少碎肉，看來是自己劃的沒錯了。
在她后面，一團(tuán)黑影遮天蔽日一般籠罩了過來，與此同時，明文手指飛快結(jié)印，一個淡淡光幕將我們附身的燈籠籠罩起來。
雖然跟明文相處不多，可他是冥王的人，身手過人，連明文也要隱藏氣息，那團(tuán)黑影究竟是什么東西，老謝說，凡間有許多大妖專門捕捉游蕩人間的女鬼，看來是真的，那么這團(tuán)黑影莫不是什么妖物？
黑霧越來越濃，轉(zhuǎn)瞬便將女鬼圍了起來，女鬼掙扎著，像是受到了極大的痛苦，嘴里發(fā)出絕望的尖叫。
眼看著黑霧就要將女鬼吞噬殆盡，明文設(shè)了個法陣將我圈在燈籠里，接著化作一股青煙沖了過去，青煙雖不濃郁，卻勢如破竹一般沖向了黑霧，黑霧在頃刻間被打散，接著又快速地聚攏起來。
青煙落地，明文一身黑衣，冷若冰霜，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一把殺氣騰騰的劍，在夜里閃爍著紅色的光芒，猶如殺神降世。
黑霧聚攏的速度非?？欤魑膿P(yáng)手一劍斬去，那黑影不退反進(jìn)，猛撲過來，突然憑空張開大口，咬住了明文的劍，明文強(qiáng)制挽出一個劍花，那黑影死死咬住劍身，像蛇一般將劍身裹住，嘴里不斷吐出青色的液體，那液體一落到劍上，便發(fā)出茲茲的聲音，劍身的紅光也在液體的腐蝕下弱了下去，甩也甩不掉，這樣情況就不妙了。
明文冷笑一聲，手上忽然紅光大漲，接著劍身一震，黑影再次被震散，這次明文的動作更快了，長劍在他的手里如同閃電一般，頃刻間成了一張劍網(wǎng)，眼看著就要讓那黑影無所遁形，而就在這時，我頭朝下從房梁上掉了下來。
明文的法陣能夠隱藏我的氣息，卻也剛好限制了我的行動，此刻我被困在燈籠里，而燈籠不知道被誰摘了下來，提著就跑。
來人動作很快，跑得也快，一路顛簸，我就是只鬼都快被顛吐了。
也不知道明文那邊怎么樣，希望能救下那只女鬼，如果魂魄散了，可就什么都沒了。
正如此想著，提著我的人忽然停下了腳步，接著一道紅色劍光閃過，又是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我就從半空掉落到了明文的手里。
好在明文的手很穩(wěn)，讓我好受了些，他沒有解開法陣，而是拿著燈籠轉(zhuǎn)身，又是一劍揮出。
這一劍的威力我親眼目睹，如果是普通的鬼魂，在這樣的劍氣下頃刻間便要灰飛煙滅，可這只好像不是普通的鬼魂，但他的身上確實(shí)有鬼的氣息，也不像是暴躁發(fā)狂的厲鬼，那只有一種可能了，這只鬼是地府的來的。
進(jìn)入地府的鬼，還能回到陽間，有來往穿梭的權(quán)利，就只能是鬼差，或是，鬼王。
明文轉(zhuǎn)身的一剎那，我看清了那只鬼的臉。
如果剛才的女鬼臉上是慘烈，這只就是離譜，一團(tuán)亂七八糟，五官像是被畫上去又被水暈開了一樣，扭曲又模糊，在明文劍氣逼近時，那臉上的五官突然間回到了原位，組合成一張熟悉的臉來。
“等一下！”我晃了晃燈籠，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好在對面那只鬼拿了個什么東西擋了一下，擋住了凌厲的劍氣，整個身體還是被震出老遠(yuǎn)。
明文伸手解開了法陣，我落地化了人形，想要上前問問怎么回事，明文卻擋在我身前，讓我想邁出一步都困難。
我只能先跟明文介紹，“這位是老譚，老謝的兄弟，不知道你見過沒有，呃……就是我離開以后，替我在孟婆莊的就是老謝，這位是老謝的兄弟，我的朋友，也是冥君手下的人?！?p> 明文依然沒動。
老譚從地上爬起來，道，“是的哈哈，都是朋友。”
“朋友？那你為何要阻攔我。”明文手里依然拿著劍，劍尖直指老譚。
老譚抹了抹臉上的泥，道，“我沒有阻攔，只是今夜我當(dāng)值，碰巧在這城南遇到你們，方才看到你們匆匆過來，怕小卿會有危險，就一直跟著你們，方才那里有只厲鬼，尖嘯會影響同類，我擔(dān)心她受不了，就先帶她離開，僅此而已。”
老譚身為鬼差，夜晚是要出來當(dāng)值的，他的解釋完全說的通，退一萬步說，老譚也是冥君手下的人，他沒理由阻止明文。
“是嗎？可是你為何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關(guān)鍵的時候出來，你說不是故意的，你自己信嗎？”
“我已經(jīng)解釋清楚了，隨便你怎么想，誰知道是不是你失手了把過錯賴我頭上，我可不背這鍋！”
“你找死！”
“抱歉，我已經(jīng)死過了，謝謝。”
老譚可真是怎么作死怎么來，完全不帶怕的。
眼看著又要劍拔弩張起來，我趕緊拉住明文的袖子，“老譚他是冥君的人，大家都是同僚，有話咱們可以好好說，把劍放下好嗎，都是誤會，誤會?！?p> 知道這把劍的威力，我小心地拉著他的袖子，幫他把劍放下，再回頭對老譚道，“老譚，少說幾句?！?p> “明文公子，剛才那位姑娘怎么樣了？”拉開了明文，我腦海中都是那女鬼的模樣，實(shí)在太過凄慘。
“被那團(tuán)妖霧帶走了?！泵魑牡?。
“……”明文的身手很好，剛才那個關(guān)頭，本來救下那女鬼也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鬧這么一出，我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對不起，都是因?yàn)槲??！?p> “明明是他能力不足，連個妖物都抓不住，現(xiàn)在妖怪跑啦，活該……你大爺——”
老譚話沒說完，整個身體就飛了出去，轉(zhuǎn)瞬不見了蹤影。
明文一拳揍飛了老譚，轉(zhuǎn)身整理著護(hù)腕，對我說，“那團(tuán)妖霧似鬼非鬼，似妖非妖，看不出什么，方才它帶走了那個女鬼，說明女鬼對它還有用，那就暫時不會有危險，你不用擔(dān)心，還有，小心剛才那個人?！?p> “他不是人，是鬼差?！蔽壹m正了一下。
“是人是鬼不重要，記得遠(yuǎn)離他就好了?！?p> “……”
“他在這一帶當(dāng)值，就說明對這里的情況很了解，那團(tuán)妖霧嚴(yán)重干擾了地府的秩序，就算他跟妖霧沒關(guān)系，那也有知情不報之罪?！?p> “其實(shí)……他沒有知情不報，我出來之前冥君大人也跟我說了，所以才讓我跟你一同來凡間的。”
“那也不能相信他，總之，離他遠(yuǎn)一點(diǎn)?！?p> “……”
月色沉沉，半分月光都沒有，街道旁的燈籠隨風(fēng)招搖，明文轉(zhuǎn)身往城中而去，我也趕緊提步跟上。
“我們?nèi)ツ睦?？?p> “城中有客棧，你要風(fēng)餐露宿嗎？”
“可客棧是人住的地方，我們是鬼，鬼不都在荒郊野外嗎?！?p> 明文聞言頓住了腳步，回頭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道，“你說的那是孤魂野鬼?！?p> 很快我們來到了城中，進(jìn)了一家客棧，我眼睜睜看著明文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張銀票遞給掌柜，要了兩間上房。
“剛才那個，不會是假的吧，是紙錢嗎？”跟著明文到了二樓，我忍不住壓低聲音問，以前做人的時候，就總聽鬼故事里說，一些鬼魂去住店，拿著紙錢化成的銀票給店家，第二日離去以后，店家手里的銀票就成了紙錢，被鬼魂住過的這家店，接下來便要倒大霉。
“你在想什么呢?！泵魑男α似饋恚簧焓?，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只覺得額頭嘣的一聲細(xì)響，一陣痛感傳來，他竟然彈我額頭。
“你干什么……”猛的吃痛，我捂住額頭，“不想告訴我就算了，干嘛彈我？”
明文像是突然反應(yīng)過來，趕忙撤了手，神色莫名有些奇怪，”疼嗎……”
“廢話?！蔽椅嬷^，轉(zhuǎn)身進(jìn)了自己房間。
明文這個傻子，一拳能把老譚揍飛，下手起來沒輕沒重的，我看著鏡子里額頭上的紅印，心想這練的怕不是彈指神功。
對了，老譚……也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希望他能平安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