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宮宴得知許延要去鹽城,沈竩便一直惶惶不安。
暴雨未至,天氣陰沉那日,沈竩下了學,請過沈夫人安后,回至房中在桌旁坐下,愣愣的也不知該做什么。
她的丫鬟青柔觀她神色,猜著應是為了許延的事傷神,想著若她再與那許公子有牽連,到時候怕自己也會被責罵,不如斷了她的念頭。遂說道:“想來小姐是為許公子離京一事?lián)鷳n,奴婢勸小姐莫再想了,白白苦了自己又連累別人。奴婢聽說許公子是看上那林小姐了,才巴巴地求了陛下去鹽城的,明日就出發(fā)了,怕是一去就不會再回京的,小姐別白費心思了。”
沈竩半信半疑,心中不定,紅了眼道:“你胡說,我聽說那林小姐是和梁王殿下有些、有些牽扯,跟延……跟許公子有什么關系。許公子父親尚在京中,他為何一去不回?”
青柔輕咳了一聲,說道:“梁王殿下還不知去哪了,許公子若不是為著林小姐為何將胡子剃了?再說,小姐不比別人清楚,許公子與他父親不和,家中不睦嗎?”
沈竩聽了先是心疑,后轉(zhuǎn)念一想,延哥哥若是知道林小姐與梁王殿下有牽扯,是決不會再和林小姐有瓜葛的,他決不會做那樣的事,決不會的。
沈竩穩(wěn)了穩(wěn)心緒,冷冷道:“我想單獨待會兒,你出去。”
青柔撇了撇嘴說:“小姐可不要辜負了老爺夫人的期望,奴婢聽母親說夫人覺得安王殿下不錯,有意讓小姐嫁去做個側(cè)妃呢?!?p> 沈竩皺眉,橫了青柔一眼,冷冷道:“出去?!鼻嗳嶂坏酶A烁?,說了個“是”,轉(zhuǎn)身出去了。
沈竩松了口氣,忙伸手扶著桌子,冷笑一聲,喃喃道:“側(cè)妃,我事事用心,樣樣刻苦,就只是為了做個妾嗎?”說著哭了起來,眼淚落在紅漆桌面,如同鮮血一般。
她哭了一會兒便止住了,坐正了身體,挺直了腰背,拭干了臉上的淚,暗自想到,母親確實是不疼我的,她不過是礙著體面,規(guī)矩,因著沈夫人的身份才教導養(yǎng)育我的。
究竟是什么時候發(fā)覺母親不疼我的呢?是在得知自己并不是她親生的而是妾室所生之后,還是發(fā)覺了她看自己的眼神和看大哥的眼神是不一樣的之后,或是她得知自己偷偷去照看延哥哥而責罰自己之后。已經(jīng)記不清了。
我那么喜歡她,從小以她為榜樣,做了那么多事,卻仍是換不來她的視如己出。若我是她親生女兒,她怎么舍得讓我去給別人做妾?
沈竩抬眼看了看門外陰沉沉的天色,自語道:“延哥哥,你真的要留我一個人在這孤城里嗎?”她搖了搖頭,看著桌上未干的淚痕道:“不,我不要,我不愿意就這樣磋砣了自己的一生。我已經(jīng)錯過一次了,決不會再錯了?!闭f著伸手將桌上的淚痕拭干了。
不多時,青柔進來了,福了福說:“小姐時辰不早了,上面該擺飯了,我們也該過去了?!?p> 沈竩起身理了理衣裳,一如往日端莊,平靜地說:“走吧?!闭f著向門外走去,青柔笑了笑跟了上去。
到了廳上,沈清和沈夫人已在上首坐了,沈靖在沈清旁邊坐著,下首坐著周姨娘生的那對兄妹。沈竩忙上前告了罪,說自己因看書入了迷,忘了時辰故來晚了。沈夫人談談說:“無妨,坐吧。”沈竩又福了福,才坐下了。
沈清笑了笑說:“多看點書也是好的”,又向下首寵溺道:“竗兒,你多跟你姐姐學學?!鄙蚋k笑了笑,答應著道:“爹爹,我知道了?!鄙蚍蛉说α诵φf:“老爺,用飯吧。”沈清點了點頭,待沈清沈夫人動了筷,眾人也都用起飯來。
一時飯畢,眾人坐著喝了盞茶說了幾句話,沈清便向他的兒女道:“你們各自回去歇著吧?!蹦撬娜顺松蚋v都答應著,行了禮退出去了。
沈清見沈竩還站著,不由問道:“可是有事?”
沈竩上前說道:“女兒近日讀《禮記·祭義》一篇,讀到孝有三,大孝尊親,其次弗辱,其下能養(yǎng)。女兒想到自己竟連‘其下能養(yǎng)’都做不到,不由愧于爹爹母親的養(yǎng)育教導之恩?!闭f著她紅著眼跪了下去,重重磕了個頭。
沈清沈夫人忙站了起來,沈夫人向身旁道:“陳媽媽快去將小姐扶起來?!标悑寢屆Υ饝シ銎鹆松蚋v。
沈清笑說:“你還小,來日方長,總有你盡孝的時候,你也不要心憂?!鄙蚍蛉苏f:“是啊,這不年不節(jié)的何必行此大禮。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鄙蚯逭f:“聽你母親的話,回去吧?!鄙蚋v福了福說:“是,爹爹母親也早些安歇”,說完退了出去。
沈竩退出來,帶著青柔回去,剛轉(zhuǎn)過廊角見沈靖在廊上負手而立。沈竩走近,欠了欠身說:“大哥,還沒走呢?”
沈靖放下手,轉(zhuǎn)過身道:“我在等你?!鄙蚋v疑惑,又聽沈靖道:“你可是有事,若需要幫忙可跟我說。我雖不喜你太過要強,可卻是你的親哥哥,你有難處只管找我?!?p> 沈竩笑了笑說:“多謝大哥,我并無難處?!?p> 沈靖點了點頭說:“既如此,我便先走了?!?p> 沈竩福了福道:“小妹先在此祝大哥新婚喜樂?!?p> 沈靖笑了笑說:“多謝,你也快回去吧?!闭f著下階去了。
沈靖走后,青柔道:“小姐,少爺怎么這樣說?小姐遲遲不出來,可是做了什么?”沈竩淡淡道:“沒有”,說完向前行去。青柔跟了上去,也不好再問。
待沈竩洗漱畢,讓丫鬟都出去了,她將內(nèi)室外室的門都關了。她稟著燭光用鑰匙將自己裝銀錢的柜子打開,柜中許多金銀裸子都是小時節(jié)下里別人送的,還有些碎銀子是她平日攢下的。她找了幾個錢袋將這些裝了。又將另一個柜子里自己平日里得的那些首飾拿了出來,放在了床上。又去衣柜底找了幾身舊衣,幾雙舊鞋襪,堆到了床上。她用兩個包袱將衣裳,鞋襪分開裝了,又將錢袋,首飾塞進了兩個包袱中。裝好后,沈竩將兩個包袱分別放入之前的兩個柜中并鎖上了,鑰匙她便貼身放著。做完這一切,沈竩笑著上床去睡了。
次日暴雨,沈竩無法去書院,在家中待了一日,她聽著噼里啪啦的雨聲心中卻格外寧靜,十分感謝老天下了這一場大雨。
第二日雨下得小了,沈竩早早出了府卻讓車夫去了典客署,又讓車夫去問守門人林晚可有離京,若未,打算什么時候離京。得知林晚未曾離開,放下心來,可那守門人卻不知林晚何時離京,她不免又心焦,因青柔在旁催促只好讓車夫趕車去了書院。
好容易熬到下了學,忙趕去了典客署,又讓車夫去問林晚可曾離京,守門人心中奇怪今日怎么都問林小姐可曾離京,守門人說了未曾,又說了林晚打算明日巳時離京。
沈竩得知后,心終于落下,讓車夫趕車回府去了。一路上她都在思量明日之事。夜里睡不著,她又將明日的事反反復復想了無數(shù)遍。
次日,天不見亮,沈竩小心地起了床。她穿上了昨晚備好的一件便于行走的舊衣,又將頭發(fā)挽作男子式樣,拿了昨晚放在床上的兩個包袱挎在了身上,又將被子理了理把簾帳放了下來。
她輕悄悄地走去門邊,將內(nèi)室的門掩上,小心地去開了外室的門,又小心地關上了。四處張望了一下,還好這時沒人起床。
這時她的心跳得很快,因緊張嘴唇發(fā)白,卻也顧不得這些,她忙下了階輕悄悄去了院門處。她長長吐了口氣,拍了拍心口,小心地撥開門栓,又時不時地向四周看看,她緊張得額上都冒汗了,終于門開了。她出了院門也顧不得掩上門,忙飛快地朝一小道奔去,跑了一會兒略歇了歇,發(fā)覺腿軟得厲害。她笑了笑,也不害怕了,只覺得有些興奮。
沈竩四處看了看,因天黑不好分辨方向,只好憑著感覺向廚房行去。她知道廚房后有個狗洞,還是小時候和許延玩捉迷藏時許延發(fā)現(xiàn)的,許延還帶著她爬出去過幾次。出了狗洞是一片小林子,沿著墻往左走,不多時會有一條小巷,穿過小巷是一條街道,順著街道往右一直走就到了主街上。
沈竩順利到了廚房,可廚房已有人在了,燈光昏黃襯著人影。沈竩咽了咽口水,摸著自己的心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眼中只剩絕決。
她繞去墻角的樹叢,沿著墻根繞到了廚房后面??擅艘蝗σ矝]摸到狗洞只摸到長長厚厚的雜草。她心中不免著急,想著難道狗洞堵上了,那自己怎么出去,已經(jīng)到了這個份上了要放棄嗎?她搖了搖頭揮去腦中想法,穩(wěn)了穩(wěn)心緒,來到記憶中的位置,伸手費力地撥開了雜草。她終于看見了狗洞,不由松了口氣笑了笑??捎忠娔枪范床幌褡约合氲哪菢哟?,不免有些擔心。
這時,天色已蒙蒙亮,沈竩決定賭一把,她將包袱取了下來先扔出狗洞,又將雜草往四周撥了撥,整個身子趴下沿著狗洞往外爬,好在她纖瘦倒也勉強出來了。
沈竩忙爬起來,撿起包袱挎上,沿著記憶中的路線跑去。她一路跑到那街道上,見沒人才將身上的灰塵拍了拍,頭上衣裳上的雜草取了下來,之后便向主街上去了。
到了主街上已有三三兩兩的行人了,兩旁的店鋪也有些開了,沈竩也不敢多待,往南城門去了。她已背人問過車夫,去鹽城需得從南城門出。
忽聞見一陣香味,沈竩咽了咽口水,肚子也叫了幾聲,她看見路邊一早點鋪,瞧著也還干凈想著如今不比從前了,有得吃就吃吧。她去買了四個包子,見攤上擺了許多圓餅子想著趕路該備點干糧的,自己怎么給忘了,便又買了些餅子。
沈竩抱著餅子,包子往城門趕,到城門時正好開城門,她趁著人多混了出去,又沿著大路跑了好一會兒直到看不見城門才停下。她癱坐在地,眼中含淚笑道:“終于出城了。”不一會兒她收了笑,紅著眼睛望著城門方向,說道:“爹爹,母親,女兒不孝,辜負了你們。”說完她站起身,往遠處的一個亭子走去。
到了亭中沈竩將吃食放在石桌上,拍了拍裙后的灰,又掏了帕子擦了擦手,才坐了下來。這時太陽早從山后升上來了,沈竩看著那天光,吃起包子來。那包子早就涼了,沈竩卻笑著吃完了。吃完后她覺得口渴,這才想起沒準備水。她只顧著準備銀錢了,卻不知道錢也有花不出去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