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宮墻之下
皇帝他老了。
徐越卿凝視著坐在距離自己幾尺遠(yuǎn)的皇帝,這些年他生出了白發(fā)也長出了皺紋,身形好似也比記憶中要瘦削低矮些,背也好似也有些佝僂,可看起來卻慈祥許多,許是年歲愈高愈能展露些年輕時不曾有過的和藹。
孫明鏡將自己的領(lǐng)口扒松,繞著脖子半圈的青紫展現(xiàn)在人前,義憤填膺地指著徐越卿:“昨日是硯渠的花月夜,我不過喝些酒想要同你結(jié)交,你不止無緣無故地出手傷人還想殺了我!”
徐越卿扭頭看著他脖頸上所謂的鐵證,不慌不忙地將袖子撈起來,慘白的臂膀上三五處烏紫的淤痕展露在外:“孫公子的結(jié)交需要動手?”
空口憑說的證據(jù)最是無用,肉眼清晰的傷痕便是最好的證明,為叫自己在拉扯之間的傷痕顯得更加可怖,徐越卿昨夜用熱水敷了許久,這才叫原本的淤青轉(zhuǎn)變成現(xiàn)在這樣可怖。
“推拉之間必然會導(dǎo)致這樣的傷痕,再說我是無意的而你這是蓄意謀殺!”孫明鏡面紅耳赤地指著徐越卿辯解,“況且當(dāng)時我是喝了酒,行為舉止略有不當(dāng)而已,并不是強(qiáng)求,你大可好言相勸??赡憔箤⑽襾砘匕慈胨?,是想叫我窒息而死嗎?”
皇帝頭疼地看著二人在自己面前爭執(zhí)不休,與徐越卿冷靜自持相比,孫明鏡恍若一個跳梁小丑,聲音聒噪地叫人心煩。
這樣的差距叫皇帝不由多看徐越卿幾眼,的確有些不爭不搶的世外高人的氣質(zhì)風(fēng)骨,可說出來的話卻實(shí)在又盡顯鋒利、句句如釘。
徐越卿盯著孫明鏡閃爍不定的眼睛,問道:“如果是雙方推拉,我想問孫公子和你的小廝有沒有類似的傷痕?如果有還請展示出來。還有,孫公子想認(rèn)識我,我一定就要滿足孫公子所謂的‘結(jié)交’?我也曾客氣禮待,也曾好聲好氣地勸你離開,與你一同來的那位公子也說過不可強(qiáng)求,你聽到了可做到了嗎?我們既在圣上面前對峙分說昨日事發(fā)情形,你為何要隱瞞是你自己不聽我們再三的勸告在眾目睽睽之下對我和長孫大人動手,勢要將我們拉扯上你的船,甚至還有家丁小廝助陣,我們有沒有掙扎過?你無視我們的意愿并以此為樂,這如何不是強(qiáng)逼?既然是逼迫我又為何不能反抗?”
“我?guī)P是為保自身安全!你昨日之舉恰巧證明我是對的。昨日我因醉酒有不當(dāng)之舉,卻也不是你意圖殺我的理由。如果我小廝不曾跟隨,我今日是否就是硯渠上飄蕩的水鬼?我不過是喝酒糊涂而已!”他不曾得手就算不得強(qiáng)迫,可挨的打可是實(shí)實(shí)在在、證據(jù)確鑿的。
徐越卿不耐煩地皺眉:“依你的說法,沒得逞就是沒做過?那我沒真的殺得了你就是沒有做過這件事情?別拿喝酒說事兒,但凡做出些出格的事情就怪喝酒誤事,豈不知是你自己品行不端、德行有虧才在喝酒之后展現(xiàn)更甚!”
皇帝不悅地捏緊眉心,這本就是一樁再清晰不過的小事也值得他二人這樣不依不饒。
劉綏見皇帝不耐,連忙奉茶:“圣上,他們還有的辯呢?!?p> “你放屁!”
“別吵了!”怪不得說清官難斷家務(wù)事,皇帝已然后悔昨日叫他們二人前來辯論的決定,連忙擺手,“我借著對峙的名義叫你們來是為了勸和,怎么在朕面前吵成這樣?兩個都是官宦子弟,也不知殿前咆哮是失儀大罪,還有沒有規(guī)矩?”
孫明鏡聞言,跪下請罪:“圣上,小五不過是喝多了酒而已便差點(diǎn)叫人殺了,怎能不叫冤?”
徐越卿被他突然下跪嚇退一步,眼瞧著他從方才那副不甘猙獰瞬息變成委屈可憐。
“別在那兒嚎,近前說話。”皇帝招手。
孫明鏡爬起身含著淚跪倒皇帝面前,若若地喚了句:“表叔?!?p> 皇帝年輕時握過長槍、刀劍的手輕柔地?fù)嵩谒牟弊由?,慈父一般地問道:“疼嗎?”孫明鏡畢竟也是自己疼過的孩子,不覺間孫明鏡已經(jīng)長得這么大了,他多少有些感慨,,但更多的是不解與恨鐵不成鋼。
“疼,??!”
劉綏聽到皇帝掌摑孫明鏡的那一聲脆響,忍不住閉上了眼睛,睜眼時瞄了眼淡然自若的徐越卿,嘆息著勸皇帝莫要生氣:“徐姑娘也沒受什么傷,圣上就莫要責(zé)怪孫公子了。”
“那要等她受傷了再來教訓(xùn)他?若不是太后,朕根本不想見你,瞧瞧你做的什么好事,還真敢到朕面前???長孫畏因你傷寒臥病在床,你叫朕如何向兩位長孫大人交代?你眼皮子是有多淺,女人而已,要什么樣沒有,非要用搶的?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孫明鏡捂著腫脹的臉頰:“圣上!我不是有意為之!”清淚簌簌。
皇帝無奈地摸著他的發(fā)頂:“別哭了,多少歲了,還像個孩子。別哭了!有朕在你怕什么?”若不是他起了不該起的心思、動了不該動的錢財,自己大概依舊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徐越卿靜立一旁見證他們二人之間叔侄情深,略有些尷尬,好在也并未持續(xù)多久,皇帝似有些話要同自己說,安慰孫明鏡不幾句后就叫劉綏帶人出去了。
皇帝扇打?qū)O明鏡那一掌還是用了些力氣,揉搓幾下緩解手心的酸麻,指著徐越卿叫她站近些,左右細(xì)看她的臉,半晌才似褒似貶地說道:“模樣是變了,可這嘴啊還是一如既往的巧言善辯,到底是徐巍的女兒,就算沒有長在身邊卻還是流淌著徐家人的血?!?p> 徐越卿只是看了眼皇帝,又低下了眉眼,她雖姓徐卻早已不當(dāng)自己為徐家人,所謂流淌的徐家骨血若非不可割剔骨還父她也并不想要,可這些話并不適宜圣駕前說,也就不言語了。
“怎么現(xiàn)在沒人同你吵架就不會說話了?還是你不滿意朕對孫明鏡的處置,誓要同他鬧得不死不休?”
徐越卿又快速抬眼瞄了眼皇帝,又低下頭去:“圣上自有圣上的道理,民女并無不滿?!?p> 言辭雖并未有半點(diǎn)埋怨,可冷硬生刻的態(tài)度卻一如往昔叫人不自在,皇帝不禁又笑:“并無不滿?朕瞧著你分明還是有怨氣?!?p> 皇帝問的是今日的事情還是借故想問十四年前的事情?徐越卿不愿多想,無論是哪一樁,她答案也只有一個:“民女不敢欺瞞圣上,怨氣是有的?!?p> “那你是覺得朕不公允了?”
殿內(nèi)的空氣一瞬間凝滯,皇帝兩問好似在問孫明鏡又好似在問當(dāng)年李犀一事,左右不過是試探,試探她徐越卿敢不敢說出實(shí)話。
徐越卿抬頭,直視皇帝的眼睛:“圣上是君,但也是太后的兒子?!辟慷值拖骂^去。
“你的意思是朕家事、國事分不清孰輕孰重?”
“民女不如圣上遠(yuǎn)見,只知此事應(yīng)該就事論事而不是將一件小事鬧到您面前讓您調(diào)停、叫您為難?!?p> 如今只有二人在場,徐越卿大可傾訴昨夜是如何受盡委屈亦可指責(zé)孫明鏡方才指責(zé)咆哮皆是言過其實(shí),她半點(diǎn)不說只說此事叫皇帝為難,叫原本心中不耐煩的皇帝也舒暢許多,眉尾也沾染上些笑意。
“他不對,你難道就沒錯?好端端去什么硯渠?那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還在京城里動了殺害外親的念頭,也怪不得人要告你?!?p> “我要是真想殺他,圣上絕不會有機(jī)會聽他紅口白牙地顛倒黑白?!毙煸角淠樕m冷,說出的話卻是無半點(diǎn)猶豫也不在意是否會沖撞皇帝。
皇帝一笑了之也不再追問,當(dāng)年徐越卿亦是義無反顧終究是害了自己,依她的性情說這話也反常。
“你與家中離散太久,好在你父親不日便抵達(dá)京中,一家人終于可以團(tuán)圓。你父親的官職,朕自有打算。至于你,這些年也受了不少的苦頭,朕也不會虧待你,”皇帝思忖片刻后,給出自以為完滿的答案“你既然與長孫畏走得近,不如就留下在執(zhí)明府里侍奉,等過個一年半載,朕親自給你找一戶人家,保你后半生安穩(wěn)?!碑?dāng)年畢竟是李犀有錯,為維護(hù)自己的兒子,叫徐越卿平白受了那些苦楚,以往可以不提,但徐父回京自然也是要安撫一番。
徐越卿拱手謝過皇帝:“圣上有心,徐大人得以洗清冤屈必然不勝感激。至于民女,閑散慣了怕是不能為朝中辦事,還請圣上恕罪?!?p> 皇帝沉吟:“也罷,你畢竟是出身書香的女兒家,整日在執(zhí)明府中操勞也不合適。你是江湖兒女最是自在,你不喜歡,朕也不好勉強(qiáng)。這樣吧,過些時候朕叫人送些湯藥給長孫畏,也挑些東西給你。官職你不要可以,可朕送你的東西你也不能再推辭了?!?p> 二人各退一步,徐越卿唯有領(lǐng)旨謝恩,皇帝這才滿意地點(diǎn)頭:“行,你出宮去吧,替朕安慰安慰長孫畏,叫她受苦了?!?p> “是?!?p> 徐越卿出了甘澧殿,心神也松懈許多,暗自嘆了一口氣,皇帝雖然老了也威儀不減,只不過鋒芒內(nèi)藏不露。
劉綏見徐越卿出來,叫來個十多歲的小內(nèi)侍帶徐越卿出宮。
行走在宮墻之下,雖身披陽光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長巷中吹動的風(fēng)都帶著陰寒,小內(nèi)侍小步快走,徐越卿跟在他身后并不覺得吃勁,甚至有閑心去看路過的各宮室是何名稱。
李籌從太后宮中請安出來,正欲前往甘澧殿,迎面便見徐越卿,奇道:“你怎么進(jìn)宮了?”
“圣上召見,現(xiàn)下正要出宮?!毙煸角涔碚埌?。
“皇兄方才走得近,太后的話都沒聽清楚,昨日孫五他挨了徐姑娘的打,徐姑娘應(yīng)該是才從父皇那兒出來,”后李籌一步出現(xiàn)的男子走到二人身邊,含笑看著徐越卿微微點(diǎn)頭,“本王以為再也見不到姑娘了呢,不想姑娘還是回到了京城。前些日子本王派人去請姑娘過府一敘,不想姑娘拒絕了,叫本王有些傷心,不過有些緣分是天注定的?!?p> 昨日十五月圓夜,李籌必須留在東宮,對外邊所發(fā)生的的事情一無所知,可現(xiàn)下孫明鏡的事情在他眼中也不過爾爾,眼前這二人仇敵相見更有意趣,不過結(jié)果叫他有些失望,李犀唇槍舌劍譏諷徐越卿也不見她神色有半點(diǎn)怒火。
徐越卿抬頭輕描淡寫地看了眼李犀,不輕不重地說了句“見過錦王”便偏過頭同李籌道別。
“姑娘且留步,故人相見不該如此平靜淡然才是,”李犀不掩笑意,以身擋住徐越卿去路,“你我之間該坐下來好好談?wù)劊就跸胪旃媚锉磉_(dá)當(dāng)年的歉意,徐姑娘也不給本王機(jī)會?”上次派去拿徐越卿的人身手遠(yuǎn)超自己府兵,卻不想也是個沒用的東西。
徐越卿不欲糾纏,側(cè)身繞過李犀:“下回還請王爺派個能請得動我的人才是?!?p> “本王下次一定,還望姑娘不吝光臨寒舍?!?p> 徐越卿側(cè)目掃過他的臉龐,眼睫低垂又抬起瞄了他縱使勾起的唇角,輕慢地?fù)u頭走開。
站在不遠(yuǎn)處的內(nèi)侍待徐越卿走過二人身旁便再次低著頭領(lǐng)著徐越卿向?qū)m門走去,在宮內(nèi)當(dāng)差最好是聾子、瞎子、啞巴,多聽一句、多看一眼、多說一句都會惹來殺身之禍。
宮中所遣派馬車將徐越卿送到長孫畏府上,堆云見徐越卿面有不適以為她受圣上責(zé)備也不便多問,只是打點(diǎn)些銀錢給宮人。
徐越卿一聲不吭地回到月溶小院,將所有人都清了出去,一個人在床上打坐清心。
她以為自己可以坦然面對十四年前的種種,甚至可以安慰當(dāng)年因幫不了自己陷入深深自責(zé)的周頤,可再見皇帝、再見李犀,再見他們?yōu)榭辞遄约焊遗桓已?、驚恐忌憚的神色而帶著矜傲不情不愿低下的面龐,她才頓覺自己好似還跪在那個冬夜里、跪在他們腳下親眼看著那些人被一一杖殺。
午膳過后,內(nèi)侍帶著皇帝的賞賜到長孫畏府中,長孫畏仍舊臥病在床,徐越卿只好先行替她收下皇帝上下來的滋補(bǔ)身體的草藥,一人叩謝圣恩之后將天使送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