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天地昭昭
“三娘誒！三娘，莫忙嘞，一塊看熱鬧去，”東市包子鋪的李大娘拉扯著一旁抻面的小娘子，扔下她手中的面團(tuán)，“看看去，看看去?！?p> 那小娘子一雙玉手沾著面粉，抬起膀子便要掙脫李大娘渾圓的粗掌：“殺人有什么好看的，一刀下去血濺得多高的，嚇?biāo)览玻词裁窗??！?p> 李大娘緊緊鉗住她：“看看嘛，那邊還有專門用饅頭沾血的人呢，說是治癆病呢，一起去看看?！?p> 正在一旁收拾面攤上碗筷的老頭佝僂著腰身，卻是笑對二人：“你去看看吧，這兒有爹呢?！?p> 三娘拿過一旁的粗布擦干凈手上的面粉，嘟囔著：“看殺頭晚上要做夢的啊，嚇都嚇?biāo)懒?，你們都不怕啊還叫我去看，我回來還要和爹你講。”
“又不是好人被砍頭，怕什么，他死了牛頭馬面要上來收他的哎，夜里做夢你也要弄死他，怕什么啊，不知道作了什么壞事才要被砍頭呢。走走走，別擦了。”
三娘和李大娘到東市口的時候，刑臺前圍滿了人，雖說看了許多次，可是許大娘興致絲毫不減，拽著三娘就是往前頭拱，一邊撥開周遭的人一邊小聲罵他們不長眼睛。
“讓讓，讓讓噻?！?p> 站在人群中、滿耳嘈雜聲響的徐越卿木著面孔緊盯著的男子，縱使跪在刑臺上一身囚衣、披頭散發(fā)落魄不堪，他也沒有半死怯意，只是在人群里張望著，祈求著早就被皇帝送到家鄉(xiāng)的妻兒再見一面。
吳朝憤憤：“他竟還是毫無悔意?！?p> 他悔什么？是悔恨當(dāng)日幫皇帝設(shè)計吳、徐、齊三家？還是悔恨自己下場連那三家都不如？不過都是輸在皇帝手里而已，悔恨已經(jīng)太遲了。
刑臺后的監(jiān)斬官正襟危坐，抬頭看了眼旁邊日晷，對著一旁等候的劊子手點頭。
“讓開啊，別擠啊?！崩畲竽锉揪桶?，站在人群中自然看不清，一門心思地往前鉆，眾人大為不滿卻也任憑她如何。
徐越卿被左一下、右一下推搡地不甚痛快，又被人狠推了一把，惡狠狠地扭頭瞪了她一眼。李大娘抬頭便是要罵：“作死啊，都叫你往旁邊挪挪了，跟木樁子一樣杵著干嘛？上頭是你愁人啊？看人殺頭小心怨鬼纏命、不得好死。”
“那你還來，他要索命第一個就要你的命，”吳朝小心地護(hù)住徐越卿，低頭看著又兇又惡的小老太婆，反唇相譏，說罷完全不理會李大娘，轉(zhuǎn)過頭去，“姐姐別和她一般計較。”
李大娘看了眼兩個人著錦戴玉的，努努嘴：“小少爺小小姐，人不大說話是真難聽，大人不記小人過，才不和你計較?！庇肿е锿皵D了。
魏釗不見人群中有自己妻兒，眼神也暗淡許多，自己落罪、問斬以保全圣上名節(jié)是理所當(dāng)然，圣上應(yīng)當(dāng)會照顧好自己的妻兒，如此赴死也再無遺憾了。
監(jiān)斬官也曾與他是同僚，見他為了陳年舊案丟了性命難免也有些可惜，為叫他心甘情愿赴死不要留戀人間，他呵問道：“魏釗無人來送你，你還有什么心愿沒有？”
“魏釗再無心愿，只信天地昭昭！”
圣上弄權(quán)坑害良臣，施展陰謀詭計、不存仁義之心，天地之間自有道理。他作為言官不曾勸過，還攪在其中做了皇帝的棋子，為此蒙昧了良心、高高興興地得了高官厚祿，他是受過皇帝恩惠，妻兒一生定然是平安順?biāo)欤伤矔挂矔蓿?p> 不過也已經(jīng)到頭了。
“時辰到了，行刑！”
不過是刀起刀落、血濺三尺。
吳朝從未見過這等場面，也害怕此等場面，可他仍是強(qiáng)迫著自己掙開眼睛將這場面記在腦海里，劊子手掄起粗壯的臂膀，精心磨過的刀閃著刺眼的寒芒，刀起、刀落不過一眨眼。
伴著吸氣聲、怪叫聲，軀干上碗大的傷口中不斷地涌出腥熱的鮮血，曾經(jīng)為官做宰、戴著高帽的頭顱滾動著落到一旁聽著好事者猜測自己到底犯了什么大不赦的罪過，雜亂的頭發(fā)、臟污的臉上沾了泥灰。
雖有不甘，可他死前也還是緊閉雙眸認(rèn)了命。
吳朝懸著一顆心緊捏著徐越卿的手臂，蒼白著一張臉：“姐姐，你怕嗎？”
徐越卿本就慘白的臉看不出任何懼色：“怕就不要來看?！?p> “我就是要看著坑害我們幾家的人到底是個什么下場，他都要死了還能說出‘天地昭昭’這樣的話出來，當(dāng)真是死不悔改?！?p>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蔽横摬⒎菬o錯卻根源不在他，于上有怨懟已然是大錯，就算真有也只能藏于心，人人盡知卻也只能將數(shù)中罪責(zé)都推到他身上，連始作俑者也一樣。
不多久，湊熱鬧的人紛紛散去，連殺生都從未見過的吳朝終于忍不住翻江倒海的惡心，撇開徐越卿踉蹌著找一處地方嘔吐去了。
徐越卿木楞地待在原地，看著那些人沖刷尚有余溫的血液，更年過節(jié)殺豬宰羊尚有歡喜可這等子事除了厭棄就是晦氣。
“真他媽倒霉，又是殺人又是碰到個怪物，滿臉疤痕，他媽不要出門害人了！早死得了?！?p> 男子不絕于耳的謾罵聲引得未離開的眾人紛紛注目，徐越卿也忍不住看過去。
纖弱的女子一身素衣，帷帽上一層厚重的紗遮住臉，看不清什么模樣，雙手緊緊地拽著厚紗。
見那么多人圍觀，男子好似得了勢，上前伸手去扯她的面紗，誓要將自己所見的那張臉展露在眾人面前，好叫她這一臉丑陋的疤痕在陽光底下曬一曬。
徐越卿繞過看熱鬧地幾人，對著興起的男子抬腿便是行云流水的一腳。
那男子被踹得滾了幾圈方才停下，哎呦、哎呦地叫罵著從地上爬起來，卷起袖子便要沖徐越卿過來：“婊子養(yǎng)的，老子非弄死你不可?！?p> “算了，我們走吧。”被面紗遮住臉的女子扯著徐越卿的袖子便要將她拉走。
徐越卿面色不霽地望著還在不停叫囂的男子：“你再敢犬吠一聲，我拔了你的舌頭?！?p> 男子不由地停下腳步，方才那一腳不疼是假，可現(xiàn)下一看她們兩個都是女子又都不健碩，只當(dāng)自己不成心才叫面前的人鉆了空擋、偷襲成功，作勢又要上來。
灑掃的衙役停下手中動作，插著腰直起身子，以瓢對著爭執(zhí)不下的二人：“都干什么呢？小心我把你們帶回京兆衙門去，都關(guān)牢里。一天天的不消停，就知道鬧事。散了，都散了，快走?！?p> 男子憤憤掃了眼那兩個衙役的皂衣，抬起手掌虛拍一掌空氣好似這般就真切打在兩個女人臉上，啐了一口、斜視著走開了。
徐越卿輕柔地將女子帷帽上的白紗整理平整，女子拂開她的手：“算了吧。”
“為什么要算了呢？害你的又不只是他，你和長孫畏聯(lián)手難道不是為了李犀，還是說你想報復(fù)吳家？吳朝就在那邊，要不要我替你殺了他？”
她的語氣很輕，女子不禁抬起頭來探尋她的表情，可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紗只能隱約地看到她的輪廓。
徐越卿避重就輕，矛頭直指吳家，對李犀不過只言片語，也是圣上看重、疼愛的錦王可不是一個小小吳家的公子就可比擬的，殺了吳朝可要比李籌簡單得多。
女子冷笑一聲：“我與姑娘并不相識，方才多謝姑娘出手相救了。”長孫畏說她天性純善、不設(shè)心計只怕都是假的，與己相干，她可是掂量得清清楚楚。
正如當(dāng)日周復(fù)所說，若是自己真想回山門什么都攔不住自己，只不過她不情愿。長孫畏乃是京城風(fēng)云中心人物，自己毫無顧忌地住在她府上不是蠢笨就是刻意而為，事到如今她也騙不了自己，她從未放下過。
魏釗伏誅后，徐越卿一直心不在焉，直至三日后，到了與周頤約定一同上山的日子。
因長嫂孕中，長兄?jǐn)y妻子率先啟程、緩緩向云岳寺而去。周復(fù)便乘著家中另一座車架來接徐越卿一同山上去。與上次去云岳寺的凄風(fēng)苦雨不同，今日風(fēng)和日麗，雖有些風(fēng)卻不寒峭，徐徐吹來倒也舒適自在。
周復(fù)雖來了長孫畏的小宅沒幾趟，對徐越卿所居住的月溶小居倒是熟門熟路，與堆云打過招呼之后便自行來到院內(nèi)。徐越卿已然收拾妥當(dāng)，一襲青微山上常穿的護(hù)欄湖綠、荼白相間的衣裳，很是俊俏。
山門中多是青碧一色，徐越卿這顏色的自然也多，就算到了秋季她也是這一身顏色，雖有些清寡卻也襯她。
上了馬車，周復(fù)將車內(nèi)備好的瓜果遞到徐越卿面前：“路程并不短暫，姑娘且先用些？”
“多謝。”徐越卿不要推辭，只是拿了個青綠的橘子在手里揉搓。
周復(fù)笑笑，要同徐姑娘打交道可真是難啊，怪不得吳小公子那么討喜一個人也要時時纏著才能同她說上一兩句話。
徐越卿并不知曉周復(fù)心中所想，無趣又煩躁地左右捏著橘子。
“可是這橘子做錯了什么，叫姑娘這樣虐待它？”周復(fù)含笑從她手中取過橘子，指尖在青綠的蒂上掐出一個小月芽兒，順著月牙兒邊以整個剝開，只將整個圓潤的果肉遞到她面前，“姑娘不是定下了主意嗎，怎么還是心煩不堪的？”
道謝過后，徐越卿接過將那橘子掰開兩半，汁水順著指尖滴下，酸澀的味道當(dāng)即充滿車內(nèi)：“不知道?！?p> “這個給我吧，好似不甜?！?p> 光聞著味道便有些牙酸，徐越卿當(dāng)即轉(zhuǎn)出手去，要從袖中掏出帕子卻又怕汁水沾到衣上，兩手只好懸在一邊。
周復(fù)拿出自己的帕子，覆在她手上：“路上不好凈手。”被折成手掌大小的蓮青色的錦帕上儼然繡著一支槐花，葉翠而花白。
徐越卿又是道謝，將手擦干凈之后又折好后放在膝上。
現(xiàn)如今還不到貢桔的時候，偏生江敏今日愛吃這些酸澀不堪的東西，家中處處擺著，未免她想時照不到遂每處都放了些。周復(fù)見長嫂嗜此物，忍不住好奇剝了，如今是后悔不及，一下塞了三瓣，著實是酸倒大牙，戰(zhàn)栗著捂住嘴巴：“嘶，真酸?！泵碱^直皺。
“要不然就別吃了。”聞這氣味便知橘子并不甘甜，看周復(fù)這模樣，好似吃了橘子的人是自己一樣。
周復(fù)直擺手：“不行，若要是我大嫂看見了必是要教訓(xùn)我的。容我緩緩，緩緩。徐姑娘，那你你所說的的可想好沒有？如今魏釗已經(jīng)就死，你已經(jīng)再無理由留在京里了。若是你想回山上，就算長孫大人和太子殿下想要阻攔，我們兄弟二人還是有些方法讓姑娘出城的。
徐越卿未置一詞，現(xiàn)下她正糊涂，想不出什么所以然來，若為自身定然是回到山中、永不下山才是最優(yōu)，山下事事煩憂、京中步步驚險，一著不慎便是性命難保。
“長孫大人、太子殿下自然都是希望姑娘留下的，姑娘家中也是必然如此，眨眼十幾年，就算再怨也是想的，他們?nèi)缡牵媚锔缡?，好歹見一面再離開?！?p> 所謂愛之深、責(zé)之切，不僅是父母對子女，子女對父母亦是如此，徐越卿憎惡長兄徐沃、父親徐巍如此深切正因他們是她至親家人，她所行非不義卻屢遭父兄冷眼，豈能不恨？
“我不想見徐家人，一個都不想。”見了既要吵得天昏地暗，倒不如不見來得耳根清凈。
周復(fù)越發(fā)覺得徐越卿小性了，笑著應(yīng)和：“那就不見，姑娘想留下便留下、想走便走、想見他們再去見，無人能強(qiáng)著你做什么?！?p> “嘗嘗？”
明知果子酸澀，徐越卿還是探著手指從周復(fù)掌心取了一小瓣放在口中，舌尖頓時酸麻，牙根軟倒，忍不住皺起臉來：“真酸。”
“姑娘是知道這橘子是酸的，為什么還要嘗一嘗，可是不信我？”周復(fù)一笑露出兩邊尖尖的齒牙，溫涼的瞳孔里滿是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