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自斷其臂
今日,執(zhí)明府城內(nèi)縱馬已然十分張揚(yáng),回來時(shí)又是從市集穿行而過,眾目睽睽之下,縱使還有人在暗中埋伏也不好動手。
徐越卿帶著自己所領(lǐng)的人馬回到執(zhí)明府后院馬廄,還未下馬便見場院內(nèi)停著兩架與自己帶回來的別無二致的馬車,想來大概是分散孫家人注意的方式。
先徐越卿一步回府內(nèi)的林祎從一旁走來,道:“多謝徐姑娘襄助?!?p> “林大人多禮?!毙煸角潆p手抱胸,冷眼看著這些人處理后續(xù),暗哨處當(dāng)值的女子掀開簾子,她赫然見到馬車上坐著三個(gè)面容全然一樣的約莫五十歲上下、柴瘦矮小的男子。
“將人先收監(jiān),去稟長孫大人,”林祎解釋道,“這也是為了掩人耳目,這位先生過手了鬼役軍大多數(shù)賬目。”
“那剩下兩位呢?”
“府中有精通易容的人,找個(gè)身形差不多的便可?!爆F(xiàn)如今證物齊全,林祎也不清閑,簡單告罪一聲便離開了。
一人沿著下頜邊緣摸索出一角人皮慢慢揭開那張男子面孔,露出一張女人的笑臉來。
江湖上最不缺這些奇技淫巧,易容術(shù)這類傳聞徐越卿也曾聽過,不曾想執(zhí)明府中竟有如此好人,將假面做得真有活人膚質(zhì),那男子的黑痣、皺紋有些泛紅腫大的鼻頭都被一一復(fù)刻。
另外一人見徐越卿是個(gè)生面孔,帶著男子的面容湊近,嗓音也近似男子的:“我不曾見過你。”
徐越卿不住打量這人的面皮,如此近的距離竟是一點(diǎn)破綻都找不到,女子說話之間,面皮上的皺紋也在隨之顫動:“我不是執(zhí)明府中人?!?p> 女子像是身子不適,連連揉動自己的胳膊肘,狀似沒瞧見徐越卿好奇近乎癡呆的神情:“那我曉得了,你是尊首大人的小侄女兒,是姓徐,對嗎?”
“對?!?p> “正巧,我要到長孫大人處,一同過去回話吧?!?p> 女子也是個(gè)周全之人,見徐越卿對人皮面具實(shí)在好奇,路上揭下面具送給她:“執(zhí)明府中多的是奇人,若你喜歡大可叫尊首找人教你?!?p> 剛從皮肉上揭下來的面具還隱約帶著女子的體溫,徐越卿不住地揉搓,想要猜出這面具到底是什么材質(zhì),只可惜為面具上的膠質(zhì)液體粘了一手,只好先提在手里:“這些東西對江湖人來說都是吃飯保命的東西,我也只是好奇。”
陸非同得知東西安全運(yùn)回執(zhí)明府,亦來到長孫畏處,二人正說著話便見徐越卿與嵇霰一前一后近了門,當(dāng)即露出喜色。
“林祎說你消失了,我與大人還擔(dān)心了好一陣子?!标懛峭B忙詢問這路上是否艱難。
嵇霰叫人打水來給自己洗把臉:“賬簿實(shí)則并不難找,西南一直是孫家是帶鎮(zhèn)守,自己的底盤自然是沒那么多拘束,只不過我險(xiǎn)些有去無回?!憋闭业劫~簿后連同長官賬簿的先生林泉也一同拐走了,此后一路上遭到多次圍殺皆逃脫。
彈劾的折子就在長孫畏手邊,如今萬事俱備,只等圣上一聲鼓響,好戲便會登場。
“我馬上進(jìn)宮面圣,這處便交由你們核算清點(diǎn)?!?p> “是。”
“卿卿,陪我一同進(jìn)宮去?!?p> 沉默多時(shí)的徐越卿突然被點(diǎn)到,有些愣怔,她在此事上毫無作用,跟著進(jìn)宮又能說些什么,當(dāng)個(gè)柱子站在一旁?
長孫畏已至門口,可身側(cè)空無一人,又得回頭再喚一聲:“快些?!?p> 伴長孫畏再入皇城,徐越卿未得召見只外尚書房外等候,本是貼身侍奉的劉綏也不知為何同她一道站在風(fēng)里,徐越卿本可裝作若無其事,可耐不住他頻頻投來的帶著些許慈善的目光,別扭地回以僵硬的微笑后又木人地板起臉。
原以為等候長孫畏稟完事便可隨之離開,可圣上聽聞跟著來的是徐越卿,一時(shí)興起又將人召了進(jìn)去:“不是說不想做官嗎,怎么不聲不響地到長孫手下做事去了?準(zhǔn)備在京城落腳了嗎?”心中半懸的石頭終快落下,皇帝也輕松不少,言語之間更像是和藹的長輩而并非君主。
皇帝未說起身,徐越卿也只能跪著回話,未免沖撞龍顏,眼瞳也只是低低垂下:“回圣上,民女并非替小姑姑做事,參與查辦孫明鏡一事只不過是為泄一己之私?!?p> “只是為了泄憤?朕不知你這么記仇,聽長孫說你差事辦的不錯(cuò),可想要什么賞賜?朕可是聽聞了,你父母回京之后未能見你一面,若是你嫌住得遠(yuǎn)了,不方便你來回照看,朕記得那兒好似還有些閑置的府邸,你就搬到那兒去,還是說你心有芥蒂難以解開不愿見你父親???”皇帝居高臨下地審視著下徐越卿臉上的表情,似有若無地笑著。
一旁長孫畏正要替徐越卿圓上一圓,但聽徐越卿擲地有聲地承認(rèn):“不見徐大人的緣故想必圣上也知道,無關(guān)他人,民女不想相見?!?p> “怎敢與圣上這般頂撞?”長孫畏輕呵道。
圣上擺手:“算了,算了,且不說她還是個(gè)孩子,這十來年的郁結(jié)豈有說解開便解開的呢?來,徐家丫頭,叫什么來著?越卿,對,徐越卿,辦事得力自然是有賞的,你想要什么?”
“小姑姑帶民女進(jìn)宮不曾說是討賞,故而沒想到?!?p> “現(xiàn)在想,朕啊給你時(shí)間想想,你要什么?”皇帝嘴角笑意更深,她小時(shí)候那股子勁兒就和初生的虎犢子一般,如今跪在面前倒是有禮有節(jié),可做事、說話并不膽怯,果是輕微山下來的名家徒子。
徐越卿思忖良久,緩緩道出個(gè)難以置信的答案:“金子?!?p> “想了半日就要黃金?”
“小姑姑夸獎(jiǎng)民女辦事得力,但護(hù)送證物回京的并非只有民女,執(zhí)明府中人也勞心戮力,更當(dāng)賞賜,況民女聽聞執(zhí)明府的月俸本就少也不曾漲過,無論圣上賞賜多少,民女悉數(shù)交到府中?!?p> 執(zhí)明府最起初是中宮皇后打理,后雖到皇帝手中卻始終劃在后宮體制內(nèi),并不類京兆衙門或大理寺,所以月俸也是等同宮中侍奉的女官,可是在外當(dāng)差銀錢花銷也更多。
皇帝聽到徐越卿的要求當(dāng)即冷下臉來,長孫畏見狀連忙跪下:“卿卿童言無忌,還請圣上見諒?!?p> 月俸一事,府中也曾議論過,現(xiàn)如今每月的俸祿只可維持最基本的生活,每日多吃半碗面都是奢侈,不過幾次上書都被門下訓(xùn)斥駁回,圣上未必不知,只是女子體面些的出路不過只這一條,再苦也唯有受著罷了。
皇帝沉默許久,眼神移到長孫畏身上又看了眼徐越卿,沉聲道:“她也不小了,什么童言無忌,真知灼見才是,執(zhí)明府的用度都是宮中所出,朕是不曉得還是多年前的份例?!?p> 又是良久,皇帝才叫二人起身:“都別跪著了,劉綏,傳朕口諭,從今日起執(zhí)明府每人月俸都贈半。有過當(dāng)罰,有功自然當(dāng)賞,至于你自己可想要什么?”
“圣上不要覺得民女貪心,不過民女還是想要黃金?!?p> 皇帝微微露出欣喜:“貪心的確是貪心,不過,朕倒是欣賞你的坦率,劉綏,就依上回的照樣給她送一份過去?!?p> 該賞的已然賞了,該罰的自然也不能落下。
徐越卿與長孫畏走后,皇帝召來錦王。
錦王可隨意出入宮闈,今日正好在母妃處一同品茶、賞花。
劉綏來召且不告知到底是何是由,叫李犀一路上琢磨不透,少不得回想這幾日自己可有做錯(cuò)什么,思來想去還是不得頭緒。
進(jìn)書房之前,李犀叫住劉綏,偷摸摸摘下腰間血玉珠佩放到他手里:“敢問公公,父皇如此急切到底是為了何事?”
“是建功立業(yè)的好事?!眲⒔椷B將錦王的禮推還,又聞里頭皇帝在問錦王到了何處,又請人進(jìn)門,“圣上一向最疼您,自然是念著您的好??爝M(jìn)去吧,別叫圣上等急了?!?p> 皇帝與長孫畏、徐越卿二人交談?lì)H有一陣,奉茶宮女趁間端來皇帝喝慣了的銀針散到七成熱端了上來,放在他手邊又退了出去。
錦王望了眼她,不見她有任何深色,又低下頭慢步走向皇帝:“父皇安康,不知召兒臣來是為了什么?”
“你供上來的銀針倒是符合真的口味,味香湯清,倒是很好。”
皇帝這番沒來由的夸贊叫錦王愈加擔(dān)心,仔細(xì)逢迎著:“父皇喜愛,兒臣必然要給父皇最好的?!?p> “你懂事也很孝順,朕這兒有個(gè)差使要吩咐你去辦?!?p> “父皇吩咐,兒臣必萬死不辭?!?p> “你若辦不好,定是該萬死了?!?p> 平南侯孫諼自小跟著父親沙場來去,嘴雖木訥可心卻是個(gè)忠勇恩義之人,只不過在子嗣上有些糊涂。孫家至孫諼這一輩已是五代單傳,為了不過好在孫諼妻妾不少,共生了兒子、三女,孫明鏡又是其中最年幼之者,上有平庸的兄長承爵自然要輕省許多,積年累月的放縱致使孫明鏡成了如此這般不成器的模樣。
孫諼家小都在京中,就算得知賬簿已到皇帝手中,也絕不會犯上作亂,如此一來掌控其家人就猶如握緊其命脈。
皇帝要錦王來,為的就是讓他好好看著這一大家子,尤其是孫明鏡。
錦王戰(zhàn)戰(zhàn)兢兢領(lǐng)命,皇帝依舊是一派輕松地低頭看自己的奏折:“軍餉一事與支度使脫不了干系,我記得張久寧是你保舉的,對嗎?”
“父皇,兒臣絕不會做有損江山社稷的事情,張久寧雖是我舉薦的,可是孫明鏡同我說這人是孫家旁系血親,我見他也是個(gè)機(jī)靈巧思之人便向父皇提了他,其他一概不知?。 卞\王噗通一聲跪下,聲淚俱下地解釋以證清白。
皇帝抬頭,道:“行了,我知道了,交代你的事情可辦好嘍?!?p> “兒臣定不會叫父皇失望?!?p> 出了尚書房,錦王依舊是兩股戰(zhàn)戰(zhàn)、頭上發(fā)著冷汗,劉綏見他這副模樣當(dāng)今上來扶著他下了臺階:“不是建功立業(yè)的好事兒嗎,殿下怎么這樣了?”
“勞公公掛念,不過是最近身子不大好,發(fā)些虛汗,回去喝些湯藥便好了?!?p> “殿下還當(dāng)保重身體啊?!?p> 錦王將方才藏在袖中的那枚血玉珠拿出來,鄭重交付給劉綏手中:“還請劉公公收下本王的心意?!?p> 劉綏推拒著:“王爺客氣了,老奴不敢當(dāng)。”
“就當(dāng)本王請公公喝杯茶吧?!?p> 錦王實(shí)在客氣,劉綏推脫不得只好收下,嘴上說些祝福的話將人送走后,又會屋中侍奉。
皇帝見他眉角含笑,也笑了起來,問到:“又收了什么好東西?”
劉綏笑呵呵地拿出血玉珠:“殿下說給我喝茶去?!?p> 皇帝結(jié)果,在手中一摸索,道:“是個(gè)好東西?!?p> “那老奴轉(zhuǎn)贈給圣上?”劉綏倒也不藏私,皇上問什么他就如實(shí)答了,像個(gè)沒頭腦又有些憨傻的老者。
皇帝依舊丟給他:“他送你的就拿著吧,也不值當(dāng)什么,白叫他過慮?!?p> “那老奴倒是占了宗便宜?!?p> “占了宗便宜?你怎么越老越?jīng)]成計(jì)了,他是送你還是賄你叫你把朕的事情轉(zhuǎn)告給他?”
劉綏跟著皇帝許久,自然曉得皇帝生著悶氣,不說出來今夜是睡不著覺的,追問:“圣上覺得錦王在孫明鏡案上不清白?”
“你看他今日的德行,惴惴不安,又生怕我多問一句,這不是做賊心虛是什么?”
“圣上明鑒。”
趙昭依陸非同命令在孫家門外駐守多時(shí),午后便由錦王的人接管去了,不知全貌的趙昭不服氣可又怕打草驚蛇只好先行會府中問詢一般。
長孫畏得知看守孫家交由錦王負(fù)責(zé),只叫趙昭依言順意別再去孫家與錦王的人起沖突。
陸非同在側(cè)喟嘆,圣上此舉與孫諼又有何異?
張久寧升至支度使后便與太子黨劃清界限,朝中也常為錦王表功,錦王也與之來往比較密切,現(xiàn)如今張久寧與孫家的利益勾連浮出水面,錦王可全身而退?
長孫畏笑而不語,這才是圣上的罪罰,錦王為保清白只得自斷其臂,軍餉這塊肥肉掉出了嘴里不說還失了個(gè)得力的后靠。可親兒畢竟是親兒,犯的也不是什么死罪,能遮掩的自然粉飾太平也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