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姝知道她是抱養(yǎng)的事,一點都不奇怪。
但她還是好奇地偷偷聽了父母的對話,于是,她在八歲那年大概知曉生母家的情況,以及為何把她送人的原因。
她的生父是獨子,爺爺去的早,就這株獨苗,奶奶視為命根,含辛菇苦拉扯大。娶媳婦,生了兩個孫女,一個孫子。她的生母懷她的時候,父親就病了,待她出生半個月,父親撤手而去。
奶奶呼天喊地,絕食而死,母親難持家口,只得將滿月的她送人,帶著四歲和三歲的姐姐,還有一歲半的哥哥改嫁。
洪母不喜歡她,甚至厭惡她,打小她就知道,洪父倒有幾分疼愛她,卻也不多。
只有奶奶真的心疼她,于是從小她就跟奶奶親,也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扯大她。
洪家有兩兒子,大哥總是欺負她,事事為難她,毫無任何親情可言。也是大哥每次吵架都揭她的底,說她是別人家棄嬰,甚至惡言惡語罵她野孩子,克父敗家這些毒語。
那時的洪姝不過三四歲,她起先撒潑哭鬧,后來被大哥嫌棄習慣了,也知道他就喜歡看她出糗。時間長了,她不哭也不鬧,每次憋著一股犟氣,卷起袖口和褲管,跟大哥干上一架。
大哥大她四歲,長的高而壯實,而洪姝自幼饑一頓飽一頓,瘦的跟個猴精似的。她那里是大哥的對手,每每都以慘敗收場,不是臉腫鼻青,就是手傷足淤。
洪姝并不服輸,架打多了,她也找出大哥的弱點;他最怕洪姝抓他的臉,還有咬他肩和手臂。
到五六歲,洪姝能跟大哥打成平手。后來再大一點,她漸漸占上風,幾乎掐架的時候,都是大哥掛彩。
二哥看著溫和,實際是個自私自利的人,他每次都算計洪姝,小到一口吃的,大到干活偷懶,連洪姝的幾毛壓歲錢都騙去。
最初,洪姝特別愿意跟二哥好,吃虧上當?shù)臄?shù)次頻繁了,她開始后知后覺知道自己跳入二哥挖好的坑。
洪姝不是能忍著氣的性子,她不怕樹敵太多,一言不融合,就打的二哥滿地找牙。
二哥大她兩歲,長得白凈孱弱,洪姝兩三招就將他制服倒地求饒。
洪姝的野蠻不止體顯在家里的范圍,她在學校也是小霸王一個,班上女同學見她蠻橫,一般就是躲著她,不跟她玩伴。
洪姝可就不知趣,她硬湊著也要合出個熱鬧,同學再排擠,她臉色一沉,烏黑的大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已經拉開架勢要出招。
不用說,那些嬌小柔嫩的女同學嚇得瑟瑟發(fā)抖,趕緊求和。
當然,洪姝一般不跟女同學玩耍,實在沒伴,她也是勉為其難才擠進女同學圈子里。
她最喜歡跟男同學一起搗蛋,上樹掏鳥窩,下地烤紅薯,趕海打腳仗,入林捕蛐兒。
洪姝野慣了,即便家里沒有溫度,她也不知道愁為何物。
她不流淚,哭鬧的時候都是干嚎叫,撒潑打滾,死皮賴臉是她的殺手锏。誰要惹了她,不攪得人家焦頭爛額,自認倒霉,賠禮道歉,她絕對誓不罷休。
十來歲的小年紀,洪姝在村子里就徹底出名了,老人說她怪可憐,爹不愛娘不疼,幸好還個奶奶愛惜她。大人提起她,褒貶不一,贊她干活麻利,是家里的一大幫手,又嘆氣她不受教,野蠻像只潑猴。
學校里,男同學躲著她,女同學避著她,老師見她就頭大牙疼。
洪姝大大咧咧無所謂,沒辦法,她只知道她不能弱氣,逞強是她惟一的自我保護。
洪姝像塊茅坑里的臭石頭,剛強到了十三歲那年,一場病將奶奶帶走了。
她看著奶奶眼眶蓄淚,緊緊握住她的手,喘著不上不下的粗氣,顫巍巍的嘴唇斷斷續(xù)續(xù)嗚咽著什么。
洪姝聽出一句:“以后...要...聽話...”
她還來不及點頭,奶奶咽了最后一口氣,合上眼,淌下兩滴淚水,溘然逝去。
那是洪姝有生以來流的最多的淚,哭出最慘的聲音。
她的撕心裂肺傳遍整個村子,大家驚訝之余,也感嘆她以后的日子怎么過活?
沒錯,奶奶走了,洪姝在這個家里再也沒有任何支柱可依賴。
奶奶出殯后幾天,洪母以家里沒錢為由,讓她去放羊養(yǎng)豬,供兩個哥哥讀書。
剛上一學期初中的洪姝不得不輟學,但她骨子里的叛逆注定她不是逆來順受的慫包。
既然不讓她上學,她不可能言聽計從洪母的安排,當即收拾了幾件半舊衣服,揣著這么多年奶奶偷偷給她攢的一百多塊錢,她毅然決然地離家。
洪姝花了十塊錢收買同村的一個年長她三歲的大玲,帶她去縣城打工。
大玲出去打工兩年了,聽說每個月有五六十塊工資,洪姝眼饞的不行,恰巧大玲回來打證明,說是要換一份工。
大玲帶著洪姝走了幾里路,到鎮(zhèn)上坐三輪車去縣城。
洪姝跟著大玲到她打工的地方,一對年輕夫妻的家,因為老人生病住院,家里的一歲大的孩子沒人帶,這才托人找個保姆看顧。
大玲原先是在另一家做保姆,接送兩個雙胎胎男孩子上幼兒園,兼顧家務活,一個月五十塊。
后來聽說這家急需要保姆,一個月有八十塊工資,大玲急忙換了過來。
沒帶過這么小孩子的大玲可也夠嗆,手忙腳亂沖奶喂奶,哄睡洗衣,拖地煮飯。
這一個八十塊的工錢不好賺呀!
忙活了兩個月,這家老人出院回來,大玲終于喘了口氣,抽閑一點時間。
但人家說既然有空閑的時間,那工資也要降下來二十塊。
大玲一聽不干了,她在縣城結交兩個小姐妹,她原來也是在附近做小保姆,后來去制衣廠上班,一個月工資也有百來塊呢。
大玲拜托她們幫忙,這個月可以去制衣廠上班,所以她才回去村上打證明。
大玲把洪姝介紹給這家人,頂她的小保姆位置。
這家人見洪姝又黑又土,頭發(fā)又黃又稀少,個子又小又瘦,只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還精神著,并不是很滿意。
洪姝懂得察言觀色,她立即表示自己只要五十塊工資,先試一個月,如果不行,她馬上走人。
這家人聽了,覺得合算,就留下洪姝。
大玲帶了洪姝熟悉三天,就離開去工廠。
洪姝手腳麻利,做事周全,幾天就掌握帶小孩的竅門。
離開村子的洪姝,第一次住在陌生人的家里,她很識相,一反往常的蠻橫,變得人勤嘴甜,哄這家老人開心,小孩粘她。
一晃一個月過去,洪姝拿到五十塊的工資,也深的這家人的滿意。
到了年底,洪姝總共領了兩百塊工資,她喜滋滋約大玲逛街,給家里人置辦幾件衣服,然后坐車回家。
這個家人給她放了半個月假,等正月初十再來。
洪姝心里有了另外打算,沒有明說,只是一個勁地表示感謝。
人家見她懂事,拿了兩包干貨讓她帶回去過年。
洪姝心花怒放背著扛著幾袋東西回家,到了鎮(zhèn)上,她咬咬牙花了三塊坐摩托車回村上。
村口碰到常跟奶奶扯家常的吳家奶奶,她納悶地呀了一聲,上下打量著洪姝,半天才認出來:“小姝子?。垦?,老天爺喲!這模樣還瞧不出是你這只小潑猴...咋滴?那里兒去了?你媽前天還在叨罵你個死丫頭,悶聲跑出去瘋野,也不管家里的豬羊...”
洪姝也不惱火,笑嘻嘻從袋子里掏出一包小麻花塞給吳家奶奶,說:“吳奶奶,你嘗嘗,好吃,下次再給捎些?!?p> 吳家奶奶頓時紅了眼眶,她推搪兩下,放在大棉襖兜里,搖頭嘆息:“小姝子懂事了,要是洪家大嬸子在,可曉得怎么高興呢?她呀,就掛記你,惦著你,走都不安心...”
洪姝擺擺手,不等她說完,撒腿往家里去。
身后吳家奶奶還在感嘆:“小潑猴也是命苦!就洪家那兒媳婦刻薄的,她還拿這么多東西回來孝順...”
一陣風刮過,把吳家奶奶的話全刮進洪姝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