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姝趁著大哥大嫂回門宴,她急忙回家。
林瑞已經呆了不耐煩,背后找茬罵了她許多次,而洪姝隨了五千禮,見洪母和大哥一臉笑開花,心里也不舒服。
那是婆婆的一番心意為她著想,可她覺得不值,再多的錢,也買不來洪母的滿足。
那個家,她沒有絲毫留戀。
回去路上,林瑞又罵開了,說洪母像八輩子沒見過錢似的那寒酸樣,又說她大哥才給幾包煙,應該給他一條煙呢。最后數(shù)落洪姝隨了那么一大筆禮,居然沒跟他商量,依他看,隨個兩三千綽綽有余,什么時輪到她決定事情?
洪姝默不作聲,她擔心婆婆這幾天病情會不會加重。
林瑞罵咧咧到了家,這才歇了嘴。
洪姝一進門,見公公在削著地瓜,忙問婆婆怎樣?
林父沙啞著聲音說:“這幾天都不好,迷迷糊糊睡了又醒,一口水也進不去?!?p> 洪姝直奔后屋,見大姐二姐都在床前守著。
她打了聲招呼,湊到床邊,雙手放嘴邊哈了兩口熱氣,又搓了搓,這才撫上婆婆的額頭,探探病情。
林母掠開一絲眼縫,艱難地問:“是娃嗎?”
大姐應道:“是瑞仔的媳婦兒。”她又對洪姝說:“媽這兩天一直念著你?!?p> 洪姝淚水一下子刷刷流出,哽咽著說:“媽,是我...”
林母沉著眼皮,嗯了一聲,似乎又睡過去。
二姐拉過一旁的椅讓洪姝坐下,回頭見林瑞進來,冷著臉說:“看看媽,吊著一口氣等你,跟她說說幾句,讓她放心...”
林瑞瞅瞅兩眼,擠到過去,彎腰看看林母的臉色,輕聲叫喚:“媽,媽,我是瑞仔,你有什么話跟我交代沒?”
洪姝坐在床邊,握著林母的手,低頭啜泣,聽到林瑞的話,她心里咯噔一下,側眼看他。
二姐聞言,臉色一沉,推了一把林瑞,低聲罵:“混賬東西,讓你安撫安撫媽,你倒好,盡想著怎么氣媽...”
大姐忙阻止二姐,說:“算了,這個時候,你就別跟他計較,媽聽到了又該傷心?!?p> 洪姝知道大姐性情像公公敦厚寬容,而二姐的性格跟婆婆一樣,比較直爽,見不得林瑞這副模樣。
二姐甩手站到床尾,別過臉生悶氣。
林瑞不滿偷偷地瞄了瞄,他有點懼怕這個性格強勢,言語犀利的二姐,她既毫不留情貶損他,也會袖手不管他。反倒是大姐好說話,經不住他央求一次次妥協(xié)。
可現(xiàn)在這個時候再不讓他媽開口交代后事,林瑞怕沒機會,他心一橫,也不顧不了那么多。
他低頭又叫喚兩聲,沒見他媽反應,不甘地伏耳問:“媽,媽,你能聽到我聲音么?”
林母輕輕晃了一下頭。
林瑞大喜,說道:“那你有什么要交代的,趕緊呀...”
林母倏地睜開眼,直直盯著林瑞,半晌沒動靜。
林瑞急了,他搖了搖林母的肩頭,說:“媽,你都這樣了,總該告訴我,咱家還有多少錢?”
二姐一聽,怒眉豎起,正要開口,大姐伸手碰碰她的肘部,示意她算了。
二姐哼哼兩聲,氣呼呼忍下去。
“媽,你讓我結婚,我也聽你的,這不...”林瑞忙拉扯一下洪姝,說:“你是滿意她這個兒媳婦的吧,那你不能說話不作數(shù)...”
林母緊閉著眼,嘴巴挪動幾下,卻沒有聲音。
林瑞著急,他媽媽明顯撐不過去,又不開口交代。他生氣地踢了兩腳椅子,沖洪姝吼:“啞了,快問問媽,錢在哪兒?”
洪姝咬著唇,如果不是這種情形,她真想掄起拳頭,給他狠狠一棒。
大姐扶住洪姝的肩膀,對林瑞的態(tài)度無可奈何嘆氣,
二姐磨了磨牙,忍不住喝斥:“你別太過分哈,信不信我扇你幾巴掌!”
林瑞已經豁出去了,他繼續(xù)對林母叫喊:“媽,你再不說就沒機會,難道你還能把錢帶去地下...”
只是,他的話還沒說,林父進來,鐵青著臉色一把扯開他。
林瑞狼狽地踉蹌一下,沖林父恨恨瞪眼,抱臂靠著墻角,生氣地嚷嚷:“好,好,你們都不讓她交代,到時候可別后悔?!?p> 大姐轉身又扶著林父,阻止他發(fā)火。
洪姝看著林母,淚水汩汩淌流。
林母始終沒有掠開眼皮,沉沉睡過去,到了傍晚,她似乎醒了,返手握了握洪姝。
洪姝感受到,她驚喜地問:“媽,要不要喝點水?”
林母閉著眼呢喃:“娃,去休息...別...累了...”
洪姝眼淚又涌出來,嗚咽:“媽,我不累,不累,你好些沒?”
林母的手松開,無力地垂下去。
洪姝執(zhí)住她的手,緊緊握著,說:“媽,你哪里不舒服,我給你按按好嗎?”
林母大口喘著氣,眼角淌著淚,嘴邊卻揚了揚。
大姐扶起洪姝,含淚說:“媽已經不行了,你是有身子的人,先避避吧,我們給她穿壽衣...”
洪姝哭著搖頭。
二姐過來,攙著洪姝出去。
洪姝心里不舍,卻經不住二姐的強硬態(tài)度,只能呆在前廳等候。
而林瑞也垂頭喪氣坐在樓梯旁。
半個小時之后,里屋傳來大姐二姐的凄厲哭聲。
林瑞猛地跳了起來,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跌跌撞撞沖進里屋。
洪姝癱在椅子上,始終沒有勇氣進去。
那一夜,林父削了幾筐地瓜皮,天還沒亮,就切了地瓜片,挑到樓上陽臺晾曬。
洪姝蜷縮大廳角落,渾身冰冷,不停地顫抖。
還是大姐出來見她臉色蒼白,拿了一杯熱水給她,又扶她到樓上房間休息。
洪姝倒頭拉上被子便睡,她累極了,卻睡的不安穩(wěn)。
天剛亮,林瑞穿著孝衣去親戚家報喪,洪姝隱隱約約聽著樓下傳來哭喪聲,陣陣錐人心房。
而夢里,婆婆一臉溫和慈祥對著她笑,揮手說要去遠方。
洪姝哭醒過來,擁著被子坐起來,埋頭痛泣。
五天后,林林母出殯,洪姝卻病倒,她高燒不退,胡言亂語叫喊婆婆!
等她好了,家里冷清清,林瑞沒拿到錢,在家翻箱倒柜幾天,便怨氣忿忿地去縣城,一走就是大半個月。
大姐二姐料理了婆婆后事,也都生病,各自回家。
而公公自從婆婆走后,愈發(fā)寡言沉默,一天到晚杵在地里干活。
洪姝有時挺著肚子去田地里喊他吃飯,見他坐在坡上發(fā)呆,兩眼出神望著山頭。
洪姝知道,婆婆的墳墓就在那座山頭。
林瑞回來,低聲下氣乞求林父,他一直想不通他媽媽把錢交給誰?思來想去,可能是交代他爸知道。
可是,任他怎么求,說破了嘴皮,林父像塊石頭,悶氣不出。
林瑞沒辦法,狠狠威脅林父,說他再不交出錢,可別怪翻臉不認人。
林父還是低頭不吭聲,削著手里的竹條,準備編織籮筐。
林瑞恕聲大罵,說了許多難聽的話,他見林父不為所動,又沖著洪姝發(fā)了一通火。
他向洪姝要錢,他深信林母那么疼她,多少肯定有留一些。
洪姝經不住他尖酸刻薄的言語,將那次隨禮偷偷留下的一千塊從枕頭底下掏出來。
林瑞接過錢,沾了口水數(shù)起來,見才一千,斜著眼質問她怎么這么少?是不是還藏了一手?
洪姝心里惦著存折的事,已經嚇的說不出話,哆哆嗦嗦?lián)u頭,站立不住跌坐地上。
這時,林父上來,他幾乎從不到樓上房間,偶爾上來,也是去前面陽臺晾曬東西。
林父手里抄著扁擔,黑著臉推開門,揚手朝林瑞打去。
林瑞急忙躲開,一個竄步,溜出房間,慌忙地蹬下樓,邊跑邊罵。
林父扔下扁擔,扶起洪姝,他不放心又去村上叫了呂大夫來。
確定洪姝沒事,他這才松了一口氣,送走呂大夫,他從里兜摸索出一疊錢,低沉著聲音說:“給,買些營養(yǎng)東西補補,爸也不知道你吃什么?自己張羅也好?!?p> 洪姝怔怔看著林父粗糙黑黝的手,她濕紅了眼。
林父往她手里一塞,說:“不多,你先拿著,爸把幾十斤地瓜粉和地瓜片賣了,再給你哈。”
洪姝搖搖頭,一句話也說不出。
如果說明白事理的婆婆讓她感受到久違的母愛,她認為是老天的眷顧。
那么公公這樣不善言辭,老實巴交的人,實在令她意外。
林瑞威脅他要斷絕父子關系,他都不為所動。
現(xiàn)在卻為她動手打林瑞,還將僅有的積蓄交給她。
洪姝想著,淚水一下子涌出來。
林父以為她受了委屈而傷心,嘆了嘆氣,駝著后背下樓。
洪姝淚眼茫茫望著林父蒼老的背影,捧起手里的錢,泣不成聲。
洪姝拿著林父給的五千塊錢,心里惶恐不安,不知道往哪兒放。
她想起婆婆的話,壯著膽,移動床頭,用手電筒,果然看到一個黑色小袋子。
她摸出來,打開小袋子,一本嶄新的存折出現(xiàn)她眼前。
洪姝深呼吸幾下,翻開存折,她驚了一下,擦擦眼睛,仔細一看:沒錯!存折上的數(shù)字是七。
洪姝顫栗伸手一個個零數(shù)過去,足足四個零。
她急忙合上存折,嚇得不知所措。
這應該是婆婆承諾林瑞成家安穩(wěn)下來,就將家里僅有最后一筆錢給他。
沒想到,婆婆寧愿林瑞怨恨她,卻把這筆錢交給洪姝。
這要是被林瑞知道,還不得掐死她。
不行,他要是知道這筆錢,肯定又拿去揮霍。
這是婆婆顧全大局,為她著想,冒險而為,決不能讓林瑞敗掉。
洪姝連忙收起來,隨后她又打開存折看了看,數(shù)了數(shù),確定是七萬元。她裝進黑色袋子,連同五千塊錢一起放進去。
洪姝呆呆坐床沿,抺了一把涌出來的淚,心頭久久難以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