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死者

　　留青剎那從震怖中釋放出來，剛才的一切好像只是一個噩夢。

　　他喘著粗氣，深邃密林又回復(fù)了那詭異的死寂。瘦長的青綠人影已然消失不見，若不是留青身上傷疤遍布，一道火跡在林間緩緩燃燒，留青會覺得這只是一場不真實的噩夢。

　　這一次攻擊破了對方的法術(shù)，給留青換來了活命的機會。

　　看向自己的雙手，不再有任何融化的痕跡。

　　費盡力氣扛起馴鹿，留青步履蹣跚，幾乎是玩命一樣向外走去。他受夠了這片詭異的叢林。

　　終于這個黑發(fā)少年拖著疲憊至極的身子，半扛半拉的轉(zhuǎn)移到了安全的森林中。寒冷，痛覺，疲憊又一齊涌上來。留青只想一頭栽進雪里，最好永遠(yuǎn)不要醒來。

　　不行啊，森林外面還有人在等著他。

　　把臉埋進雪里，冰寒之感從面部細(xì)胞直刺骨髓。這讓他清醒許多，抬起頭臉部火辣辣的燒。

　　留青找了幾顆小樹，用斷刀砍伐。挑揀樹杈與枝干，再用身上備的繩子綁好，一個簡易的人力雪橇就制作完成。

　　把馴鹿綁在雪橇上，留青又轉(zhuǎn)頭望了一眼妖異深林。

　　那個頭蓋白布的鹿角男人似乎在遠(yuǎn)處望著自己。

　　留青揉揉眼，那個鹿角男人又不可見。

　　這東西究竟是什么？混沌腐蝕高的話出現(xiàn)牛頭人還可以理解，甚至出現(xiàn)很多野獸人都能理解，這個青綠色的家伙究竟是什么？

　　留青只知道，這片土地上混沌的力量正在增強。增強到他都無法理解的程度。

　　不敢回頭望，留青拉著自己做的雪橇，一步一步走向尚存天光的森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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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青回來遲了。沒來得及見她最后一面。

　　他的救命恩人，瓦列金娜奶奶躺在昏暗的病榻之上，四肢枯瘦近朽，周身散發(fā)出死亡的難聞氣味。她的嘴巴微微張著，里面好像有一團漆黑的夜空。

　　瓦列金娜奶奶的孫子，安德烈，在破舊的門旁邊哭泣。

　　油燈將盡。

　　留青跪在她的床前，曾經(jīng)見慣生死戰(zhàn)陣的東方皇子，此時卻為沙皇治下一個貧苦老嫗的死亡顫栗。

　　留青仍舊能想起被宣判流放的那一日。破衣爛衫單薄，從龍降格為人，喪失一切神力，孤自走在冰天雪地的羅斯里夫荒原。耳邊雪豹迢遠(yuǎn)吼叫，似乎從冰風(fēng)暴中隨時會沖出一只棕熊。

　　他印象里的羅斯里夫是洋蔥式的建筑，美艷的冰雪侍女端上烹飪好的紅菜湯，烤鹿肉在黑椒鹽的裝飾下噼啪作響，龍帝的貴胄與沙皇的波耶比拼酒力，開懷暢飲。

　　可這次他是戴罪之身。被流放，僅次于斬首的酷刑。

　　時至今日留青仍不敢相信，一向被萬民奉為仁君圣君的父親竟會昏聵至此。這是一場針對震旦帝國的成功陰謀，一場由權(quán)相，惡敵，混沌腐化共同策劃的陰謀。一場反混沌保國家的帝都保衛(wèi)戰(zhàn)竟然能被顛倒黑白為針對皇帝本人的造反。

　　兩年前，他還叫篁幽。

　　留青永遠(yuǎn)不會忘記兩年前的巍京。天空血紅狼煙滾滾，帝都已破，他和他的兄長，四皇子一個門一個門地拖延混沌大軍的進攻。

　　青麟軍，四皇子為統(tǒng)帥的精銳部隊，用鮮血換時間等待勤王的援軍。

　　留青從小就是在青麟軍中長大的。這支軍隊里有他的好友，有他的老師，甚至還有那個令他懵懂的女孩子。比起巍京天上深宮中深居簡出張羅著什么大計劃的父皇與母后，這只軍隊更能給他家的感覺。

　　青麟軍教育他要忠君愛國，教導(dǎo)他要坦坦蕩蕩，要不離不棄，與子同袍，要用生命與世界之?dāng)郴煦缈範(fàn)幍降住?p>　　十七歲之前他們用言語和例子教育留青，十七歲那一年，他們用生命與鮮血，最后一次教導(dǎo)留青。

　　武陽門，他的同年玩伴被藍(lán)色的魔法彈打成了血肉的蜂窩，常和他爭一塊酥餅的伙伴替他承受了必死的一劍；隆安門，他的老師與鳥頭的九尺大魔單挑，天地變色，同歸于盡；槐蔭門，那個手持鐵雹銃的女孩子戰(zhàn)死時屹立不倒，與那些男兵無異。

　　死去的所有人都沒開口，但似乎都在和留青說，活下去，請活下去。請告訴你的父親，我們的皇帝，我們?nèi)绾斡⒂碌厮廊ァＵ垈鬟_(dá)給他，他的子民奮戰(zhàn)到了最后一刻，不曾后退，更不曾投靠腐化的混沌。

　　為讓我們死的更有價值，所以代我們活下去。

　　留青和自己的哥哥且戰(zhàn)且退，終退無可退。在帝都巍京通向龍帝深宮的最后一道關(guān)口，最后的青麟軍用大炮堵住終點的一道門，他的四皇兄化龍用血肉之軀抵擋敵人的刀槍劍戟，命令巨炮轟向那些爬上龍軀的敵人。

　　為了防止留青做出傻事，他的哥哥鎮(zhèn)壓了他化龍的能力。

　　留青多么希望戰(zhàn)死在那一天啊。這樣他就能和他的好友，老師，兄長永遠(yuǎn)地在一起了。他們的確撐到了援兵的到來，他的兄長奄奄一息，混沌大軍被丞相的軍隊放逐了。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讓當(dāng)時的他無法理解，讓現(xiàn)在的他憤恨非常。

　　丞相的軍隊，向強弩之末的青麟軍發(fā)動了莫名其妙的攻擊。

　　他的兄長終于倒下，化龍的留青也擋不住對方的大軍。

　　四皇子死前，對留青說得最后四個字是，“相信父親?！?p>　　那是留青第三次到達(dá)父親冰冷的深宮，被丞相押解，上一次見到父親還是兩年之前。那頭龍更老了，斜倚在龍椅之上，老態(tài)龍鐘。還未等留青鳴冤，丞相便先人一步跪倒在地。

　　“四皇子垣孛率青麟軍犯謀反大罪，投靠混沌，欲篡奪帝位。罪臣垣孛已被臣斬殺當(dāng)場，罪人篁幽當(dāng)場俘虜。臣救駕來遲，請陛下責(zé)罰?！?p>　　坐在高高帝位上的老龍睜開眼睛，降下怒火。

　　“篁幽，你也有份？”

　　滿朝文武，酒囊飯袋，只有一位大臣敢說一句公道話。

　　然后這位大臣就被拉出去砍了。

　　無論留青怎么解釋，無論他如何聲嘶力竭，那頭已與混沌抗?fàn)幤咔в嗄甑睦淆埗季芙^聽信。他說他已經(jīng)憑借高懸龍宮的五行羅盤推斷出一切都與丞相所言無異，那浸透他神力的五行羅盤，為他服務(wù)七千年的五行羅盤，絕不會說謊。

　　他堅信，不會有人，有能力，對他的羅盤動手腳。

　　他固執(zhí)，虛弱，大發(fā)雷霆。身居幽宮所以偏聽偏信，年邁至極所以執(zhí)拗乖戾。

　　難道歲月不僅帶走了他的武勇，還帶走了一個君王最后的神智？

　　原來這次混沌入侵的目標(biāo)并不是龍帝，而是全國上下，最最忠于龍帝的青麟軍。

　　留青并不惜命。

　　留青可惜自己的兄長，可惜那些以忠君報國為渴望的青麟軍。

　　他們?yōu)辇埖蹜?zhàn)斗至死，龍帝把他們當(dāng)作叛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