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
今天，是新上任的帝師兼任吏部尚書王直第一天授課的日子。
朱棣早早就來到文華殿，手上端著一本書，等待著這所謂的經(jīng)筵日講。
王直來到文華殿外，守門的小太監(jiān)知道眼前這位的身份，自然不敢胡來，顯得格外親近，二話沒說就進去通稟了。
不多時，殿內(nèi)傳出一道慵懶的聲音：“進來?！?p> 王直硬著頭皮走了進去，低眉順眼地喊道：“臣吏部尚書王直，奉太后懿旨，擔(dān)任陛下講官，教授經(jīng)義?！?p> 朱棣“嗯”了一聲，眼皮都沒抬。
“自己找個地兒，坐著吧?！?p> 王直這才抬起頭，瞄了一眼。
只這一眼，他的眼珠子差點兒沒瞪出來。
朱棣兩只腳搭在桌上，把一條腿放在另一條腿上，手里一下下的翻看著書，沒有半點兒虛心求教的意思。
發(fā)現(xiàn)看的是什么書，王直更是滿臉震驚。
朱棣看的不是別的，正是駱賓王所著的《代李敬業(yè)傳檄天下文》！
這本書是駱賓王為大唐開國元勛英國公李績嗣之孫李敬業(yè)所寫，主要目的是痛斥武則天隨意廢帝、臨朝聽政，大有自立代唐之意。
眼下情形，與昔日大唐有些相似之處。
土木之變以后，公卿力量大半覆亡，皇帝被俘，皇太后孫若微臨朝聽政，現(xiàn)在雖說新帝景泰已經(jīng)登基，卻仍沒有歸還朝政的意思。
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看這本書，朱棣的意思已經(jīng)很明顯了，這種若有若無間的提示，更把王直嚇得不輕。
按道理來說，今天的日講朱棣是沒有興趣來的。
別看這個王直現(xiàn)在是文臣之首，可在當(dāng)初他還是自己提拔的。
做皇帝，用得著他教？
但是如今的順天，各方勢力，錯綜復(fù)雜。
以孫若微、朱祁鎮(zhèn)為首的正統(tǒng)黨，以于謙、王直為首的文臣集團，還有王誠、劉聚這些剛剛被自己拉攏過來的皇黨。
其中文臣集團內(nèi)部也分為多個黨派，王誠和劉聚對自己是不是鐵板忠心，正統(tǒng)黨又有什么人可以分化為自己利用。
這些事情，都需要一一捋清。
之所以今天朱棣會坐在這里，只因為現(xiàn)在還不清楚王直的立場。
朱棣曾親眼見到，他的父親洪武皇帝朱元璋是如何掃滅群雄，在滿朝文武的陽奉陰違、是非清濁中游刃有余。
朱棣也曾親眼見到，建文皇帝朱允炆那個大侄子，又是怎樣在滿腔熱血中被文臣拐著彎利用，從而丟掉天下的。
孫若微想借日講之名，給一個下馬威。
朱棣想的則是借力打力，用這次促膝長談的機會，敲打王直一番。
王直來到桌前，看著朱棣架在桌上的雙腿，問道：“今日講義，臣于陛下，不只是君臣，更是師徒，莫非陛下不知尊師重道么？”
朱棣翻了一頁，看會兒才是抬眼，淡淡道：“有才者為師，得以尊師，莫非先生做過皇帝么？可以教朕？”
“這…”王直嘆了口氣，心道隨他去吧，走到一旁桌案坐下，問道：“臣聽說陛下在昨日蒞臨西直門，大罵太上皇，可有此事？”
“有?！?p> “卻是為何？”
“不為什么，他該罵?！?p> 王直聽到這一句句的頂撞，蹙眉道：“太上皇無論如何，也還是陛下之皇兄，長兄如父，何況是在眾人面前，陛下無論如何，也不該有如此做法?！?p> “呵呵呵…”
朱棣冷笑一聲，低頭繼續(xù)看書。
王直翻開經(jīng)義，準備開始上課，見了朱棣這副模樣，心下有些疑惑，遂是問道：“陛下何故發(fā)笑？”
朱棣斜睨一眼，沒有回話。
王直于是笑道：“陛下不敢回話嗎？”
朱棣這才抬眼看他，一字一句道：“不是不敢，是不屑?！?p> 王直還以為朱棣是說不屑于自己說話，蹙眉道：“臣此次是來同陛下辨經(jīng)明理，以證大道，何以不屑？”
朱棣緩緩放下手中的書，說道：“不識仁愛忠恕，不懂禮義廉恥，剛愎自用、膽小如鼠，叫叩國門、妄稱天子?！?p> “是以，不屑?！?p> 王直聽得心腸百轉(zhuǎn)，沒想到這位未曾受過正經(jīng)皇家禮教的陛下談起經(jīng)義居然條條是道，目光里滿是復(fù)雜神色。
朱棣站起身走到窗檐邊上，望著遠處皇宮內(nèi)的亭臺樓閣，說道：
“恥之于人大矣，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禮犯義，其原皆生于無恥也。故士大夫之恥，是謂國恥?！?p> “本朝天子之恥，于士大夫更甚！”
“朕昨日，是代三十萬亡于土木堡之冤魂在罵，是為那些相信朝廷，用命守城的將士在罵，而不是為朕自己?！?p> 說著，朱棣轉(zhuǎn)過頭來，目光如刀鋒，直視向王直，說道：“你們這些讀書人，個個自詡飽讀詩書，喜好引經(jīng)據(jù)典，卻不知道什么叫知恥之心嗎？”
“圣人厭惡粗俗，卻也有揮刀相向的時候，滿朝公卿，終日里引經(jīng)據(jù)典，能為我大明洗刷土木之恥嗎！”
“孫若微讓你教朕何為天子，朕倒要問問你，王閣老，她孫若微自己真的知道如何教導(dǎo)一個天子嗎？”
王直準備好的一番經(jīng)典，全然沒了用武之地，滿肚子的墨水，卻不知道從何辯起。
說的有錯嗎？
雖然直接了些，但確實沒錯。
見王直沒了話說，朱棣笑了一聲，轉(zhuǎn)身說道：“閣老，朕今日一番話，只對事，不對人，更與你無關(guān)?！?p> “以后你可以照常來此日講，朕還有很多要向你學(xué)習(xí)的?！?p> 王直哪還敢說教導(dǎo)眼前這位，今日一見，人家明明什么道理都懂，引經(jīng)據(jù)典，根本不亞于自己，連忙說道：
“陛下實在是太過客氣了，有幸教導(dǎo)陛下，是臣下的福氣。”
......
深夜。
結(jié)束了一日的忙碌，王直回到府邸的院落中坐下。
破天荒的，為自己倒了一壺酒。
還是烈酒。
他滿飲一杯，望向天空。
夜空烏云密布，月光若隱若現(xiàn)，時而明亮，時而昏暗，亦如京師被瓦剌大軍圍困的境況，更似此刻他心中焦灼。
“禮、義、廉、恥…”
“禮定貴賤尊卑，義為行動準繩，廉為廉潔方正，恥為有知恥之心?！?p> 王直不會喝酒，只感覺喉中又嗆又辣，但他還是又喝了一杯，仰天長嘆：“天啊，若是連天子都沒有知恥之心，我做這一切，到底又為了什么？”
“臣子、臣子…”
“我臣的到底是誰？”
“誰又才是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