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劍書道：“將軍可曾聽過《武林秘笈》這部書？”
武師彥對此書倒有些耳聞，知道是一本武學(xué)奇書，口上道：“愿聞其詳！”
蒲劍書捋著蒼髯道：“此乃武林亙古以來最至向無上的武學(xué)寶典，是兩百年前武功老人融會所有中原正宗武學(xué)，嘔心瀝血十余載著成。由于此書奪造化之功，書成之日，天神怒，夜鬼哭，武功老人也溘然長逝了。這部驚世名著起初為人所不識，蒙塵數(shù)十年。
直到白猿獻(xiàn)書，為常遇春所得。采石磯一戰(zhàn)，元兵倚長江天險，筑壘江壁，拒吳軍于大江之上。守磯統(tǒng)領(lǐng)便是元將蠻子海牙。郭英、胡大海兩員猛將皆為磯上矢石、炮箭逼回，任你力大無窮，也不中用。正當(dāng)蠻子海牙得意之時，常遇春率著藤牌軍飛舸疾至，跨江越壘，有如天神下界，殺入敵營，如入無人之境。常遇春正是藉此書練成絕世神功，一戰(zhàn)成名。此書也如明珠出土，光照乾坤。此后常遇春縱橫沙場，令敵人聞風(fēng)喪膽。他立功無數(shù)，直做至開平王……”
武師彥聽到這里，插言道：“開平王神勇過人，說書的附會為張飛下凡?？上в⒛暝缡牛瑝蹆H四十。不知此書后來如何？”
蒲劍書道：“開平王暴疾而終，病發(fā)前毫無征兆，一時間全身疼痛，連從前的箭創(chuàng)也無端一起迸裂。依蒲某猜測，必是此書奪造化之功，練功之人有所得必有所失，或者常遇春以此神功沖鋒陷陣太過霸道，終至元?dú)馑ソ?，因此折壽?p> 他臨死前托付后事，將書托副將李文忠獻(xiàn)給了太祖皇帝。后來靖難之役，燕王兵逼南京，皇宮被火，及燕王入主大內(nèi)，遍索建文帝不得，都道他自焚殉國了。后終不放心，派宦官鄭三寶游歷外洋，名為宣示德威，實(shí)為蹤跡建文。終究尋覓不著。
野史上說當(dāng)時建文帝見大勢已去，欲拔刀自盡，想起太祖皇帝升遐時曾付篋于掌宮太監(jiān)，囑曰：‘子孫有難，乃開篋一視，自有方法?！疵鼏⒑D，見有度牒及僧衣鞋帽，并《武林秘笈》書一部。乃與楊應(yīng)能、葉希賢祝發(fā)為僧，自鬼門出亡。此后就不知所終了。有人說在吳江史彬家見過他。
故老相傳，田州野寺壁上，題有詩數(shù)首，蒲某還記得幾句：‘流落江湖四十秋，蕭蕭白發(fā)已盈頭’，‘閱罷楞嚴(yán)磬懶敲，笑看黃屋寄團(tuán)瓢。南來瘴嶺千層迥，北望天門萬里遙?？疃尉猛w鳳輦，袈裟新?lián)Q袞龍袍。百官此日知何處？惟有群鳥早晚朝。’有人說便是建文帝披緇云游的遺跡……”
武師彥聽到這里，心想：“這姓蒲的一有機(jī)會便大吊書袋，似乎我等都是粗人莽夫，只有他是讀書人?！?p> 又聽他續(xù)道：“蒲某多方考證，建文帝出亡后云游四方，往來名勝，最后駐錫滇南永嘉寺埋名韜晦，壽終天年?！?p> 武師彥見他說了老久，越扯越遠(yuǎn)，似乎與眼前之事毫無瓜葛，便道：“不知蒲老先生提及這樁公案與眼前之事有何相干？”
蒲劍書道：“將軍聽蒲某慢慢道來。這不得不提到另外一位大圣人陽明公……”
武師彥心道：“他要吹一吹祖師爺。”
果聽他道：“陽明公允文允武，進(jìn)而為大將軍，退而出入佛道釋，創(chuàng)濂溪書院，也是一代武學(xué)圣手，乃百年難遇的天縱奇才。除亂賊、平叛藩、創(chuàng)心學(xué)，哪一件不是曠古絕今的偉業(yè)？時任兵部主事，因得罪宦官劉瑾，謫為龍場驛丞，真所謂‘天將大任于斯人也，必將先苦其心智……’”
武師彥一皺眉道：“蒲老先生揀要緊的說。陽明公乃公認(rèn)的大圣人，用不著你多說?！?p> 蒲劍書道：“是是。陽明公一日公事閑散，外出散心，無意中到了一處野寺，看見壁上有建文帝的題詩，才知建文帝曾駐錫于此。這寺廟僻處荒野，早已破敗不堪，廟后一塊石碣斷成了三截，陽明公見那碣上有字，便將三截拼合起來，發(fā)現(xiàn)碣上共是五十六字，似乎是一首七言詩，但與壁上的詩大不相同，無論橫讀倒讀皆語不成意，仿佛是石匠隨便刻了五十六個不相干的字……”
武師彥聽到這兒，望了褚夫人一眼，想到了《平天下劍譜》扉頁上那首怪詩。
只聽蒲劍書續(xù)道：“陽明公是何等的聰明，起初尚不知其意，但知其中必有深意，便拓下來回寓細(xì)想。沒幾天便破解了這個謎團(tuán)，原來這五十六個字藏著《武林秘笈》的下落。陽明公自得了這部曠世奇書，武功精進(jìn)終至天下無敵。巡撫江西時，連破四十余寨，破巢八十有四。數(shù)十年巨寇，一舉肅清。武功之高，天下無與抗手。寧王起事之前，知他是絆腳的最大敵人，便邀他宴飲，意圖拉攏他，拿話套他口風(fēng)。陽明公是何等樣人，怎肯相從？……”
湯劍鼎這時插言道：“師兄，陽明公的這些軼聞我怎么不知道？”
蒲劍書道：“我也是新近得知。上月我翻閱書院藏書樓中的圖書，在一本朱子的四書集注的夾頁中得到一頁書簽，上面載的便是此事?！?p> 武師彥道：“開平王因練武林秘笈而壽夭，陽明公何以得長壽而終？”
蒲劍書面有得色的道：“咱們這一派練功講究文武之道，一張一弛。陽明公以儒家的修省化解其中的霸氣，水火相濟(jì)，文武相輔，規(guī)避如開平王那般的缺陷，得以進(jìn)入‘天人合一’的境界?！?p> 湯劍鼎聽到這里，神采煥發(fā)起來，道：“師兄，咱們祖師爺有這本《武林秘笈》我是知道的?？墒撬先思页秱髁?xí)錄》《日知錄》，并未將此書傳下來。好師兄，你是不是翻故紙堆翻了出來？早知如此，我也不冒險去殺那個……”說到這里忽覺不妥，急止住話頭。
蒲劍書瞪了他一眼，道：“什么‘咱們祖師爺’？你整日在江湖上游手好閑，祖師爺?shù)哪樁冀o你丟盡了?！庇值溃骸瓣柮鞴@部書重現(xiàn)江湖，人人無不覬覦，陽明公沒過一天安生的日子。寧王朱宸濠派高手明爭搶奪，都未得逞，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后來還是讓人得了去?！?p> 眾人都是一驚：“書為人得去，不在王陽明那里了？”
蒲劍書道：“那是寧王之亂平后，兵馬提督江彬以肅清余孽為名，竟率京軍到南昌，索要《武林秘笈》。這江彬乃一佞臣，奈何深得武宗寵信。陽明公只得以柔克剛，一邊備盡東道之誼，一邊虛與委蛇，敷衍應(yīng)付。但江彬志在必得，提出教場較射，除非贛軍勝了，便可作罷。陽明公只得同往較場，傳令校射。在百步外張著靶子，約好各射三箭。先請京軍射箭，江彬便叫出一名虬髯大漢。那大漢連發(fā)三矢，皆中紅心，并桿豎著。京軍齊聲叫好，銅鼓聲久久不絕。江彬瞧著陽明公，心想你是個文官，沒甚武藝，便擠兌他親自出馬。當(dāng)時陽明公道：‘射法略知一二，惟素習(xí)文事，荒于武技，還祈都督原宥?！虻溃骸戎浞?，還請?jiān)嚿?！’陽明公道：‘班門之下，何敢弄斧？’江彬道：‘有斧可弄，何畏班門？’陽明公為擺脫糾纏，只好離座道：‘都督有命，敢不敬從，就此獻(xiàn)丑了。’言罷，走下場，呼隨從帶馬過來，當(dāng)即一躍上馬，先跑了一回趟子，馳至射箭處，忽然拈弓搭矢，左手如抱嬰兒，右手如托泰山喝一聲著，箭如流星，不偏不倚，正中紅心?！?p> 武師彥心想：“這老先生一提及陽明公便口沫橫飛，唯恐言之不詳，虧他記得這么仔細(xì)。
蒲劍書道：“江西軍這邊齊聲吶喊，銅鼓聲中陽明公調(diào)轉(zhuǎn)馬頭，背對箭靶疾馳，猛然間一仰身，一箭早出，颼的一聲，將靶上的箭第一枝送了出去。正好插在原孔中。眾人還未及歡呼叫好，陽明公返轡馳回，右腿蹬弓，發(fā)出一箭，又將第二枝箭送出。留在紅心處。眾人見此神技，連江彬帶來的京軍也跟著喝采，銅鼓聲咚咚不絕。
江彬面色怏怏，‘百步穿楊’、‘不亞當(dāng)年養(yǎng)由基’的贊了一回，但于武林秘笈一書還是不肯罷休，便提出翻看兩眼。陽明公心想讓他翻幾下也沒什么大不了，便允了。江彬接過書，翻了幾下，說道：‘我以為有多稀奇，就這么一本破書。’順手給一名隨從看。那隨從一頁頁翻過去，書未翻完，轉(zhuǎn)給那個虬髯大漢。虬髯大漢倒拿著書，似乎并不識字，也像模像樣的翻看，未及一半，便還給陽明公。這件事后，陽明公不勝其煩，便將書放回了原處。以為天下大安了。忽一日得到一個傳聞，想起當(dāng)日較場校射，驚悟還是被人竊去了《武林秘笈》……”說到這兒，蒲劍書嘆了一聲，甚為婉惜。
眾人一聽，均想這老先生真會說書，說到精彩處總愛賣關(guān)子。
武師彥道：“什么傳聞？陽明公拿回了秘笈，怎么又沒保?。俊?p> 蒲劍書道：“江湖上傳聞江南桃花塢的張懷瑜和云南的南宮世家都得到了武林秘笈。陽明公便料到不好，遣人去打聽，才知江彬當(dāng)日受了張懷瑜和南宮雁兩人重金買通，來與陽明公為難。張懷瑜扮作隨從，南宮雁便是那虬髯大漢。二人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翻看之時，早將書中銘記在心，二人若是賢良之輩，得了書也沒什么大不了。倘若心懷異謀，練成絕世神功，無人可以制服，后果不堪設(shè)想。陽明公大是失悔，不久即憂郁成疾，表乞骸骨。歸途中潛心儒道釋三教經(jīng)典，尋求克制武林秘笈中武功的辦法。后來創(chuàng)出了一套劍法，取意于‘修身、養(yǎng)性、齊家、治國、平天下’，名曰‘平天下劍法’。行至南安，一瞑長逝，死前自覺平生無憾，遺言：‘此生光明，亦復(fù)何恨？’”
武師彥心想：“你繞了老大一個圈子，費(fèi)了不少口水，才回到正題?！?p> 湯劍鼎、褚夫人聽到這里，都為之一喜，湯劍鼎道：“如此說來，平天下劍法豈非要高過《武林秘笈》一籌？”
蒲劍書道：“非也！陽明公的本意要并非要練劍法之人以武功戰(zhàn)勝對手，而是培養(yǎng)經(jīng)天緯地、治國安邦的賢良，以討叛平亂。練此劍法，須有大仁大義的胸襟抱負(fù)，矢志不渝，自強(qiáng)不息。要達(dá)到‘天人合一’的境界，須行中庸之道，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養(yǎng)性、齊家、治國，循序漸進(jìn)，最后才能平天下。有的人品行不端，心術(shù)不正，終其一生也難練成。即便賢良之輩，機(jī)運(yùn)不好，也難出人頭地，施展抱負(fù)，而《武林秘笈》則不同，就算天生不是練武的料，后天又不識一字，一旦得了此書，十天半月間即有小成，三年兩載可躋身武林一流好手。假以時日，成為頂尖手高不在話下?！?p> 湯劍鼎、王光智及眾莊丁，陽明派弟子，武名揚(yáng)、朱光義等人，一聽到武林秘笈如此神奇，都激動得血脈賁張，恨不得立刻找到此書。
湯劍鼎道：“師兄，你知道書放在什么地方是不是？”他以前對這位師兄極是不服，一見面每每鬧得面紅耳赤。此刻竟變了一個人似的，卑躬屈膝，話也說得溫婉有禮，極力討好親近。
蒲劍書道：“陽明公雖未言明將書藏歸何處，但我想必是藏回了原處。我已將書簽燒毀，當(dāng)世也只有我能破解那著怪詩。對啦，我忘了一件事，當(dāng)時陽明公創(chuàng)下這套劍法，深知君子三世而斬，并沒將劍法傳給子孫及弟子，一日陽明公自感走期將至，暗地叫來一個姓武的仆人，將劍法演給他看，并傳了心法密訣。叫他連夜逃走，遠(yuǎn)避他鄉(xiāng)，以防別人妒嫉加害?！?p> 武師彥聽到這兒，方明白武家劍法得自王陽明的平天下劍法，一時間所有謎團(tuán)渙然冰釋，不禁喃喃自語道：“原來，原來武家和陽明公還有這么深的淵源?！?p> 蒲劍書道：“將軍總算明白了，也不枉蒲某一番口舌。這部劍譜乃陽明公遺物，諸位若有心修身養(yǎng)性平天下，不防抄錄副本私下琢磨，這部原稿還請歸還敝派?！?p> 武師彥尚未答言，忽聽身后一聲暴喝，跟著有如石破天驚的一響，停在靈堂的那棺材蓋子竟飛起來，棺中躍出一人，立于當(dāng)?shù)?。只見他面如金紙，身穿壽衣，須發(fā)上兀自沾有石灰，神情猙獰可怖。
武名揚(yáng)、朱光義等人還以為僵尸還魂，叫聲中躲到武師彥身后，黃管家則沖到武師彥前面。
卻聽跳出來那人道：“蒲大掌門，咱們做個交易，你說出解讀怪詩的法子，我還給你劍譜?！?p> 蒲劍書仰天打個哈哈，道：“褚莊主，我還以為你窩在棺材里離永不再出來哩?！?p> 武師彥已然猜到幾分，經(jīng)蒲劍書一說，想到自己受了他全家誆騙，大覺惱怒，道：“褚仁杰，你沒有死，我早該猜到的。原來你知我硬來不行，便設(shè)局套我武家劍法的心法密訣。是了，那湯的與你們一伙，那一招‘塞馬晨嘶’，蠟燭多半事先就給切斷了。這等鬼域伎倆我生平見得多了，只是沒想到堂堂褚大俠，也是這等樣人！”
褚仁杰給他這么一說，神色頗為尷尬，原打算套出心法密訣，三個月后，光智戰(zhàn)勝湯劍鼎，送走武師彥等人就大功告成了。未實(shí)半途中闖出個蒲劍書，將如意算盤全盤打亂。剛才一時心急，竟沒想到如何面對武師彥。
蒲劍書笑道：“褚莊主費(fèi)了這么多心思，更沒想到平天下劍法并不如想象中神奇。”
褚仁杰訕訕的道：“老將軍，此事別有隱情，說來話長，你先將書還給我。”說著話走向武師彥，攤出一手。
武師彥雙眉一軒，道：“褚莊主，你殺人奪書，倘若實(shí)有其事，這本書你還有臉要么？”
褚仁杰聽得不是滋味，止步不語。
蒲劍書道：“這本書本是陽明公的遺物，如今陽明公沒了后人，理應(yīng)交給陽明派?！?p> 武師彥點(diǎn)頭道：“不錯！”
卻聽褚夫人道：“倘若陽明公還有后人在世，蒲老先生以為該當(dāng)如何？”
蒲劍書道：“不可能。陽明公后人中唯一一位老前輩已死于非命，就算還真有后人，這一時半會兒也尋不著，不如先放在敝派，待日后找到了，再歸還不遲?！?p> 褚夫人道：“倘若一時半會兒尋著了，又當(dāng)如何？”
蒲劍書似笑非笑的看著褚夫人，道：“蒲某不信?！?p> 褚夫人道：“不瞞諸位，妾身便是?！?p> 她話一出，眾人都覺吃驚。
武師彥道：“你若是陽明公之后，必知令夫謀害那位前輩，何以當(dāng)時不加阻止？”
褚夫人道：“你說的那人是我王家的叛徒?！镀教煜聞ψV》是我王家共有之遺產(chǎn)，他竅書偷逃，意圖私吞。遭愚夫誤殺，那也是天意?！?p> 褚仁杰見夫人為他開脫，望向她的眼光滿含感激。
湯劍鼎向他道：“賢內(nèi)是陽明公之后，這你怎么從沒給我提過？老哥攀上這門親事，真是前世修來的福份?！?p> 褚仁杰卻沒吭聲。
蒲劍書道：“夫人說是陽明公之后，要讓我等相信，總得拿出真憑實(shí)據(jù)?！?p> 褚夫人道：“也好。諸位隨妾身到我王家禁地觀瞻一回，自當(dāng)明白了。”說罷命兩名丫鬟打燈籠往后院走去。
武師彥第一個跟上。蒲劍書心想：“我才不上當(dāng)呢。”并未抽身。但隔了一會兒見除了本派的人聽他示下沒動外，余人都跟了去，終于忍不住，說聲：“看你有何花樣?！边~步跟上。眾弟子跟在后面。
湯劍鼎叫道：“等等我，我也去?！笨觳阶飞蟻?。
時值下半夜，明月當(dāng)空，清輝瀉地。這藏劍山莊頗大，借石為山，引水為池，藤蘿倒掛，隨風(fēng)搖曳，清泉出石，叮叮作響，小小乾坤，森羅萬象。紫氣出于蒼松怪石之間，縈縈繞繞，置身其中，讓人不知是山藏莊，還是莊藏山，恍如進(jìn)了仙境一般。
湯劍鼎道：“褚兄有這么個神仙福地，也不帶兄弟來玩上一玩。真不夠哥們?！瘪胰式苋圆话l(fā)一言。
不久行至一處，只見豎著兩塊大青石，中間僅容一人通過，兩邊是看不到盡頭的柵欄。右邊石上刻有“王氏禁地”四字，左邊石上刻有“外人不得入內(nèi)”六字。
褚夫人道：“這是我王家禁地，非我王家子孫不得入內(nèi)，就是愚夫也是第一次來此。今日破例讓諸位進(jìn)來觀瞻，后輩不在此列，請留在此處稍候?！闭f罷轉(zhuǎn)身入內(nèi)。
黃管家低聲向?qū)④姷溃骸斑@里面恐有埋伏，將軍還是別去了?！?p> 武師彥道：“不妨，你看好這兒，我去去就回?！?p> 武師彥家人、陽明派弟子、眾莊丁只好止步于此。進(jìn)去的只是褚夫人、王光智、武師彥、蒲劍書、褚仁杰、湯劍鼎六人。
眾人轉(zhuǎn)過青石門，眼前一方水池，燈籠照見池里橫七豎八的插著上百把殘鐵斷劍，已是銹得面目全非，水中鐵銹在燈光照映發(fā)出得碧綠詭異的光芒。眾人均想：“當(dāng)是百年前一位鑄劍師在此鑄劍，以池水淬火，不中意的都擲諸池中，弄成如今這副局面?！?p> 再向前走是一個大石丘，褚夫人止步道：“到了。”眾人見石丘頂蔓草叢生，正面長滿青苔，啞然互望，不知這是什么地方。
褚夫人叫王光智用劍刮去青苔，用燈籠一照，只見石上刻有字跡，上方是“劍?！眱蓚€大字，鐵鉤銀劃，森然奪人心魄。下方數(shù)行小字，細(xì)看是：“劍神門下守仁葬劍于此。守仁習(xí)劍神之術(shù)，忽忽有年，自覺劍術(shù)殺十人、百人猶可，殺千人萬人難，而奸人層出不窮，如之奈何？今脫師門，葬劍于此，嘯傲而去，尋覓他途?！?p> 蒲劍書奉王陽明的學(xué)說為圭臬，日日捧讀其書，對其字熟之又熟，見此字跡不假，忙望石膜拜。
湯劍鼎喜道：“師兄，這是陽明公的遺跡?！币哺掳?。
蒲劍書道：“當(dāng)年陽明公得罪宦官劉瑾，貶龍場驛丞，赴任途中察覺為人跟蹤，自知是劉瑾派人來加害自己，行至錢塘江，心生一計(jì)，趁夜佯為投江，除下鞋帽并藏絕命詩一首，浮于江中。隱遁九華山，從此修習(xí)劍術(shù)，以除奸黨。后來出山又去赴任。這與那些只知明哲保身，一有不快就入山避世的所謂隱者鮮然不同。蒲某只知其事，不知他老人家練劍處就在貴莊內(nèi)。‘藏劍山莊’，山莊藏劍，其名原來是這么個深意?！?p> 褚夫人道：“諸位可信了妾身吧？”
蒲劍書道：“王大小姐既是陽明公之后，當(dāng)有他老人家的祠堂，以及王家家譜。”
藏劍山莊在江湖上名聲不顯，連與褚仁杰關(guān)系莫逆的湯劍鼎也對莊內(nèi)之事不甚了了。蒲劍書既知褚仁杰入贅王家，其夫人才是山莊真正的主人，故改了稱呼。褚仁杰聞此愧然無語。
褚夫人道：“我王家對頭太多，陽明公的武學(xué)秘要又為人所窺，因此行事不敢張揚(yáng)，連陽明公的祠堂也不敢建。至于家譜，那倒是有的?！碑?dāng)下叫王光智拿出來。王光智從懷中取出一個冊子。
武師彥心想：“家譜豈有隨身攜帶的？倒似早想到我們有此一問。”蒲劍書接過看了，點(diǎn)頭道：“是王家家譜，這假不了?！?p> 褚夫人道：“武老將軍，你祖上受恩于我王家，占有我家絕技下垂四世，也該知足了?，F(xiàn)下還請歸還《平天下劍譜》，并心法密訣。”
武師彥道：“夫人僅憑一處古跡，一本家譜，就說是陽明公之后，未免失之牽強(qiáng)。恕武某不能從命?！?p> 褚夫人愀然變色道：“將軍，我敬你是社稷功臣，一再禮讓，可別以為我王家目今子孫凋零，嫁個男人不當(dāng)家就好欺負(fù)，逼急了別怪我造次?！?p> 武師彥道：“大丈夫威武不能屈，你恫嚇也沒有用?！北阍诖藭r，他忽覺手中一空，有人奪去了書，一看卻是汪光義，喝問道：“光義，你干什么？”
汪光義嘻皮笑臉的道：“太公，好教你知道，我真名王光義?！敝钢曳蛉恕⑼豕庵堑溃骸拔夷?！我弟弟！”
王光智拉著他手道：“大哥，這些年辛苦你了，如今回來，一家總算團(tuán)聚了?！?p> 武師彥、黃管家、武名揚(yáng)等人無不驚奇，武師彥隨后明白：“褚仁杰查知我是武姓仆人的后人，便遣大兒子化名汪光義，到我莊子名為拜師學(xué)藝，實(shí)為偷學(xué)心法。費(fèi)了兩年心思，什么也沒偷到，終于坐不住了，趁這次赴淮剿匪，兒子下蒙漢藥，老子裝死，夫人唱紅臉，鐵哥們唱白臉，演出一場好戲。世道險惡，就是歸來莊這等清閑之地也免不了世人的心機(jī)?！?p> 當(dāng)下灑然一笑道：“褚莊主倒了費(fèi)不少心思，若非我武家本沒有心法密訣，若有早給你們偷去了。前番船中中毒，也是你兒子的杰作了。嘿嘿，真正內(nèi)賊難防。”
褚仁杰聽得不是滋味，臉上表情卻甚是怪異，想是涂了一層脂粉油脂之類，喜怒雖形于色，卻是怪怪的。
便在此時忽然月藏烏云，響起一個尖利刺耳的聲音道：“嘿嘿，說的不錯，真正內(nèi)賊難防?！敝灰娨涣锖跓熥员娙搜矍凹策^，話音未落，黑影縱上屋脊，隨著幾聲磔磔怪笑，便即沒入夜色。幾名莊丁躍上屋脊，望著沉沉黑夜，已知追之不及。王光義這才緩過神來，驚叫道：“劍譜……劍譜沒啦……”
褚仁杰躍下地，道：“那人不是廚上的李頭陀么？怎么他也會武功？”
蒲劍書道：“豈止有武功，他是李頭陀，不在風(fēng)云榜之列，但武功說不定還在你我之上。他是近幾年才在江湖上露面的，一向在嶺南一帶出沒。專揀活人吸血練功，綽號‘吸血頭陀’，因瘸了一腿，人稱‘跛李’。藏劍山莊怎么讓他混了進(jìn)來？”
褚仁杰惶急道：“劍譜為他奪去，怎生是好？”
忽聽有人叫道：“那頭陀捉了一個小孩，似乎，似乎是少沖兄弟……”說話的是武乙。
武師彥經(jīng)他一說，想起那黑影般的妖人手中確實(shí)挾著一人。掃眼不見少沖在場，驚道：“武乙，你沒看錯么？”
被李頭陀擄走的正是少沖。
當(dāng)日褚夫人宴請武師彥一眾，席間少沖尿急如廁，無意中看見褚家少莊主王光智將一名小廝拉到角落，憔聲問道：“你給她送去的飯菜，她吃了沒？”那小廝道：“那小姑娘只是哭泣，也不說話，如此下去，恐怕有些不妙?！蓖豕庵堑吐暳R道：“蠢才，這還要你說？你再央個機(jī)靈的丫頭去勸勸。記住了，此事千萬不可讓我娘知道了。”
少沖心想：“這少莊主定是搶了個新娘子，看他儀表堂堂，竟干這種齷齪事?！彼阶詈迚男难鄣娜思傺b好人，當(dāng)時便留了心思，尋機(jī)會揭他的丑。后來他一直留意那小廝的一舉一動。
晚飯后，那小廝將一些飯菜交給一個青衣小婢，附耳說了幾句，小婢便向里屋而去。少沖尾躡在后，不久那小婢到了一間房外，開鎖進(jìn)門后，又將門反鎖。
少沖只聽那小婢不停的勸人吃飯，那小姑娘一直不說話，只是低聲啜泣。
小婢后來道：“這里離你家忒遠(yuǎn)，你哭也沒用。餓死了最多把你埋了，誰也不知道。你還是從了吧，還有好日子過?！?p> 哪知那小姑娘哭得更厲害了。小婢又道：“這又不是第一回了。前番那小姑娘跟你差不多，水靈靈的，因?yàn)椴粡纳偾f主，拿劍抹了脖子。尸體燒成灰，她家人告到官府，卻無真憑實(shí)據(jù)，莊主只往衙里送些銀子，此案就不了了之了。我要長得有你一半美，能得少莊主垂青，高興還來不及呢……”
這幾句倒頗見靈效，那小姑娘漸漸止了哭聲，接著是碗筷之聲。想是聽從了勸。
那小婢道：“對啦，你吃了飯有了精神，我也得了少莊主賞賜，兩全其美，豈不甚好？”約摸一盞茶工夫，那小婢出了門，將門反鎖。
少沖心想：“原來他老爹也不是好人，要當(dāng)眾揭穿他的丑行，救出小姑娘就難了。罷罷罷，我先救出小姑娘再說，便宜了這小子?！碑?dāng)下拿起一根早已備好的棒子，幾步走到小婢身后，向她后腦勺一棒敲去。
小婢身子一軟，倒在地上。少沖將他拖到一個陰暗的角落，取了鑰匙，心道：“這惡丫頭幫著干壞事，死了最多把你埋了……”雖這么想，心中卻不由得砰砰亂跳，仿佛做壞事的是他自己。一探她還有鼻息，心神稍定。當(dāng)下開門進(jìn)去，燈下見床上坐了個少女，低著頭抽泣。他走上前道：“喂，你跟我來，我?guī)愠鋈??！?p> 那少女抬起頭來，懷疑的望著少沖。
少沖見她約摸十四五歲，鵝蛋臉，額前一排劉海兒，長長的睫毛上兀自掛著淚珠，兩條淚痕劃破臉頰。容貌清麗脫俗。
少沖從未與一個女子這么近的相對，當(dāng)少女第一眼向他看來時，心中如有鹿撞，砰砰而跳。立即移眼別處，隨即又忍不住向她看去。
那少女抽噎道：“你……你是誰？真的能救我么？”少沖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點(diǎn)頭。
少女見他點(diǎn)不止，如雞啄米一般，不禁莞爾一笑，臉上立即浮起一對梨渦。
少沖看得呆了，竟忘了身處險地。
那少女心中自是奇怪不已，說道：“你騙我的，你跟那個小惡人是一丘之貉?！鄙贈_不懂“一丘之貉”，卻明白她不信自己，忙道：“我不是一丘之貉，那個小惡人是一丘之貉。”便牽住她手道：“咱們快走，那小丫頭醒了乖乖不得了?！?p> 少女心想：“他用錯了‘一丘之貉’，這會兒卻沒工夫指正?！庇窒氲诫y逃離此地，又是激奮，又是害怕。
少沖于男女之別有些懵懂，牽著她軟滑的小手，心中莫名的慌亂。
黑夜中二人在莊里闖了一陣，少沖才想起自己并不知莊門在何處，低聲叫道：“糟糕，我忘了路啦。”
少女著急道：“那……那怎么辦？”少沖想了想，道：“今晚是出不去了，不如咱們先回去，裝著什么事也沒發(fā)生，等我明天探明了路，明晚再來接你出去?！?p> 少女道：“也只好如此了?！?p> 二人循著原路回到那屋，所幸丫鬟未尚蘇醒。少沖安慰了那少女一番，將門鎖了，鑰匙放進(jìn)那丫鬟手里，便向?qū)嬏幓厝?。心想：“那丫頭待會兒醒過來定會奇怪：我怎么睡在這兒了？啊，原來是我疲了，這事千萬不可讓少莊主知道，否則說我做事迷糊，不給我賞賜。”
又想到自己救那小姑娘，大是興奮，他自聽太公講俠人異士的故事，心中欽慕，立志也要做一個俠士，只是今晚沒事先做個計(jì)較，以致沒能成事，試想真正的俠士有這么糊里糊涂的么？便又有些懊惱。
他邊走邊想，忽見兩對絳紗籠向這邊走來移來。忙躲了起來，看清是兩名青衣侍女，后面一身素服的是褚夫人。心想：“小惡人怕他娘知道，多半他娘不讓他干壞事。我不如把此事說給褚夫人聽，又揭了小惡人的丑，豈不兩全其美？”
當(dāng)下上前幾步，正要號叫，卻見三人轉(zhuǎn)了個彎，絳紗籠隨即不見。少沖緊跟過去，順那條廊道過去，卻始終沒追到褚夫人三人。心道：“這真是奇了，莫非見了鬼？”
恰在此時，忽聽到兩聲輕響自身后的屋子里傳來，似乎是手指敲擊木頭的聲音。然后是一陣擦響。一抬頭見砂頂掛了個“喪”字白紙燈籠，嚇得汗毛倒豎，雙腿發(fā)軟，動也不敢動。
屋中忽然有人道：“那老頭兒已信了我，這會兒正在屋中觀書，他必會奇怪，劍譜上劍招如何與他祖?zhèn)鲃Ψㄏ嗤Ｋ魅諉柶?，我已想好法子?yīng)付。就委屈你在此呆著，千萬不可自作主張，一切自有我安排?！绷硪蝗恕班培拧眱陕?，如同發(fā)自地底。
卻在此時，一陣怪風(fēng)吹來，“咔嚓”兩聲，屋門隨風(fēng)而開，少沖立覺處境不妙，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身子一輕，如同被風(fēng)吹上了天。全身酸麻，連叫聲也哽在嗓子眼，發(fā)不出來。但腦子還清醒，知是被人挾著。
那人雙腿勾在檐下斗翹上，不聲不響。黑夜中瞧不見面目，幾乎同時，已見到太公幾步?jīng)_進(jìn)屋，欲喊無聲。
接下來的事是褚夫人叫來“小惡人”王光智，請教武家劍法心法密訣。少沖隱隱料知褚家不懷好意，卻又無法向太公示警。后來冒出個蒲老先生，講了老長老長的故事，聽著也不覺怎么有趣，渾身卻難受至極。只希望他快快講完，最好與褚家鬧翻，大打一場，亂中自己好有機(jī)會脫身。
哪知那老先生說到最后，竟要與褚家講和。褚仁杰向?qū)④娝鲿痪?，汪光義變成了王光義。自己身子又一輕，一陣子頭暈?zāi)垦?，耳邊呼呼風(fēng)響，似乎在天上飛一般。許久身子一下子撞在地板上。然后是關(guān)門之聲，四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
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被撞開門的聲音震醒，只見亮光自門透入，甚是刺眼。原來天已大亮，有個尖利刺耳的聲音道：“小子，你餓了么？”
少沖揉了揉眼，見清來人，嚇得差些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