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過五更,烏云掩月,雷聲隱隱,天空醞釀著一場大雨。二人從百花苑中帶走數(shù)盞油燈,撕下布條醮油做成火把,相依相扶,從圣陵地穴下到地道,來到蓮池圣境,一處處仔細(xì)查看。找了大半個時辰,所見池子都已干涸,并未找到一處泉水。帶來的火把也快燃盡,美黛子無奈地道:“罷了,徐鴻儒本來不可信,咱們別在這上面浪費工夫了,還是先睡一覺休息休息,等天明了再找出口?!?p> 少沖點頭稱是,為美黛子找了一間房休息,自己則運功療傷。他不想讓美黛子擔(dān)心,一直裝著沒事的模樣,趁著敵人沒有追來,想盡快恢復(fù)功力,才好保護黛妹,哪知內(nèi)傷實在太重,欲振乏力。天才明,他偷偷瞧了一眼美黛子,見她醒態(tài)安祥,略感心慰,暗想:“一定要找到出口,不能讓黛妹陪我死在這里?!北愠鲩T尋找出口去了。
美黛子醒來后不見少沖,慌忙呼喊。少沖聞聲回去,相慰道:“天無絕人之路。造宮之人修了這條地道,本是逃生用的,絕計不會沒有下山的出口。為了逃避追兵,這條出口一定隱秘至極。要是靈兒他們來了,以蕭先生之聰明智慧,一定可以找到?!贝藭r大概已過辰時,靈兒他們要來也該早來了,看來真是改走了宮前的大道。說了這話時見黛妹秀眉緊蹙,明白她擔(dān)心什么,又道:“你擔(dān)心他們不肯讓你同行?”
美黛子點頭道:“我雖然下定決心改邪歸正,不再替徐鴻儒做事,但之前的所作所為,他們必定恨我入骨,又豈肯容我?”
少沖一想也是,之前美黛子對陸鴻漸和九仙多番下絆,結(jié)下了梁子,見面必起沖突。說道:“那我們先自己找找,或許上天垂憐讓我們找到了,再去告訴他們,也算彌補你往日的過錯。”當(dāng)即四處查看起來。
卻聽美黛子道:“少沖君,你看這里?!鄙贈_回頭見黛妹手指指向自己頭頂,便抬頭去看,只見房頂上方懸崖處好似有個洞穴。洞口為雜草樹藤掩蓋,又被房檐屋脊所擋,恰好只有立身之處方能看見,但若不仔細(xì)觀察,甚難發(fā)現(xiàn)。
他立即運起輕功躍上屋頂,扳藤負(fù)葛吊到洞穴外,向里一張,只見里面隱有微光。通道大可容身,復(fù)行數(shù)十步,眼前豁然開朗,原來進入了一個石室,室中石桌石凳,桌上放著瑤琴一具,已滿是塵灰。墻上刻得有字,見是:“何以忘憂,唯遠(yuǎn)塵囂。柳唐定情于此。”忽然明白此乃唐賽兒與柳鴻賓隱居之所。石室內(nèi)有幾個側(cè)門,通著臥室、書房,都是網(wǎng)結(jié)蛛封,不見人影。想象柳唐二人當(dāng)年隱居于此,當(dāng)真如神仙眷侶一般,日日吟風(fēng)弄月,何其瀟灑!但終究避不開世間所有煩惱,落得葬身地窟的結(jié)局,令人不勝唏噓。
隱隱有流水、鳥鳴聲自后洞傳來,他心中喜道:“這莫非就是渡劫天門的出口?”大步行去,轉(zhuǎn)過幾個石洞突然眼前一亮,跟著前腳踩空,身子向下猛墜。急得他雙手亂抓,終于抓住一塊山石,止住了下墜的勢頭。原來洞口就是懸崖,剛才心急走得太快,加之天光陡亮沒有看清腳下,以致掉落。此刻雙腳懸空,雙手吊在突出的山石上。其下就是萬丈深淵,云封霧鎖,深不見底,暗叫僥幸。好在離洞口也不遠(yuǎn),沒費什么力便攀了上去。定住身再看,前面壁立而下,深有萬丈,置身之處正是蓮花峰的半腰,回望聞香宮如在云中,瓊樓玉宇仿佛靈霄天界。還以為這就是出口,哪知是條斷頭路。
二人早已身疲力竭,尤其少沖魔毒攻心,為著將黛妹帶離聞香宮一直強撐,今見前途不明,不禁頹然坐倒,萬念俱灰。
美黛子道:“少沖君,要不你原路返回,從大道下山,有真機子作保,五宗十三派不會為難于你?!鄙贈_冷笑道:“我的所作所為,已然同時得罪正邪兩道,他們恨不得把我吃了。”美黛子道:“以少沖君的武功,沒有我這個累贅,定能闖出一條血路?!?p> 少沖轉(zhuǎn)眼瞧著美黛子,火光下她臉色慘白,肩頭微顫,伸手?jǐn)埶霊?,只覺她渾身冰冷,好言慰道:“若不能帶你下峰,我少沖此趟便是白來了??v是刀山血海,也要帶你一起走?!睉阎械镊烀蒙碜雍鰺?,肩頭也為她淚水打濕。柔聲對她道:“我這人向來不喜走回頭路,做過的事絕無后悔。何況我身受重傷,力有未迨,就算能殺出血路,手上必定沾滿正派的鮮血,非我之所愿。咱們休息片刻再尋前路,說不定山重水復(fù)、柳暗花明呢?!?p> 美黛子道:“就算找不到路,咱們死前能對此美景相擁而抱,最后埋骨青山,也不枉了。”
少沖握著她的小手,見她眼光柔和,似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心中也無所掛懷了,當(dāng)下?lián)е募珙^,一起坐看云起。
眼前千峰競秀,萬壑爭流,云蒸霞蔚,溪山入畫,仿佛人間仙境。
美黛子平躺在地,仰望云天,喃喃說道:“要是外面的世界也是這般平和安寧,人與人之間沒有爭斗,相親相愛,互敬互讓,該有多好……”說著說著,閉目睡了去了。
大戰(zhàn)之后難得的平靜。一個沒有人的世界才如此平和,盡聽鳥鳴,靜沐花香。美景佳人相伴,人生于此,死而何憾?少沖想著想著也跟著沉沉睡去。
醒來時身邊卻不見了黛妹,坐起身正見她立身崖邊,山風(fēng)拂裾,直欲把她吹落山崖。急得他搶上叫道:“黛妹,你要做什么?”
只聽美黛子幽幽的道:“少沖君,我做了那么多錯事,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的朋友,你終究還是不會原諒我。我來得這個世上,遇見了你,今生已無遺憾,我可以毫無牽掛的去了……”
少沖急得手足無措,忙道:“黛妹,你有什么事想不開,非要拋下我?你聽我說,……”忽然豎指于唇,低聲“噓”了一下,招手叫黛妹過來。
美黛子見他神情緊張,似遇著什么緊要之事,好奇之心掩過了輕生之念,躡足走到少沖身邊。便在這時,近處傳來一個說話聲道:“此處乃斷頭路,少沖那小子與蓮花妖姬明明走的此路,莫非長出翅膀,飛了不成?”
另一個人道:“多半是天黑不辨路徑,跌下山谷去了,縱是他神通廣大,也是難逃一死。此役攻破了聞香宮,數(shù)百年匪患一朝蕩平,全賴?yán)洗笈P底白蓮教、策動憨山師徒,搞得白蓮教大亂。老大居功厥偉,回去朝廷封賞必隆。”
先那人道:“聞香宮正邪大戰(zhàn),當(dāng)真是天地動容、風(fēng)云變色,不過最后那個叫少沖的妖人出場,險些釀成大禍,還好局勢尚在我等掌控之中。此乃督公老人家坐鎮(zhèn)千里之外,運籌帷幄之中,田某哪敢居擅?但巨愍匪首俱在逃,如不能抓捕歸案,此役便不算成功?!?p> 后那人道:“峰下有兄弟們守株待兔,妖人就算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也必一一就擒?!?p> 先前那人道:“布置雖然周密,不可大意。待剿滅了妖賊,將聞香宮付之一炬,咱們便算大功告成了?!焙竽侨说溃骸奥勏銓m中的珍寶呢?”后那人道:“自然是登記造冊,上繳國庫,至于該登記多少,你自己拿捏?!闭f這話時奸笑了兩聲。又道:“唯那玄女赤玉簫務(wù)必找到,余等寶物不值一提,五宗十三派向魔教大動干戈,明里沖著毀滅怒天劍,實則想奪得玄女赤玉簫,一統(tǒng)天下。咱們可得搶到前頭,否則督公那里不好交待……”說著話聲小了下去。
聽兩人說話,當(dāng)在下面地道出口。少沖真怕被他們發(fā)覺,聽他們說話聲漸漸遠(yuǎn)去,才長舒了口氣。轉(zhuǎn)眼瞧向美黛子道:“黛妹,其實最難的不是死,而是如何活。你答應(yīng)過我,聞香宮事了,你便與我遠(yuǎn)走天涯。咱倆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你怎么能輕言生死?”
美黛子點點頭,趴在少沖肩頭,再也不肯分開了。
少沖這時發(fā)現(xiàn)置身處是個天然白石池,池中無水,池底鐫著“無欲泉”三字。心想:“這莫非便是傳說中的‘天欲泉’,‘無’與‘天’形似,世人誤傳?”便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美黛子。
美黛子道:“聽說忘憂泉源自瑤池,可蕩滌心胸,洗盡罪惡,沐浴之后可羽化登仙,御風(fēng)而行?!?p> 少沖道:“可惜水干了,要不然進去洗洗,看能不能長出一對翅膀來,帶著我的黛妹飛下這山峰。”
美黛子見池畔有一石頭,乃石乳滴成,垂有一二尺長,如玉筍一般,細(xì)瞧竟有眉目衣服,儼若雕成,酷似觀音大士,善才、龍女、凈瓶、鸚鵡件件皆精,真乃上天造化,鬼斧神工。當(dāng)下到池邊雙膝跪地,拜禱道:“弟子少沖、美黛子,愚蒙小人,望祈圣水洗今世之惡,并請尊神暗中保佑,早離此地?!?p> 剛拜畢,卻見池底汨汨冒出水來,不一會兒便是碧沉沉的一池清水,澄澈透底。原來美黛子立身處有個機關(guān),踏中了才能打開泉眼,放出活水。
二人見狀大喜,正是有心栽花花不發(fā),無意插柳柳成蔭。
少沖雙手掬起池水喝了一口,入口甘甜,令人塵襟頓爽。又讓黛妹喝了兩口,自忖道:“我是男子,身子污濁,應(yīng)當(dāng)讓黛妹先洗?!北阕叩窖逻叡硨Π资乇P腿而坐,閉目調(diào)息。
美黛子已自領(lǐng)會,脫衣解帶,只剩貼身褻衣。池水微溫,略有熱氣升騰,入水甚感舒適,倦意俱消。美黛子瞧了一眼背對自己的少沖,微微一笑,索性把褻衣也脫了,在池中盡性洗浴。池中全石為底,斜躺其上,水深剛好淹沒至項下,周邊青樹翠蔓,蒙絡(luò)搖綴,參差披拂,綠意映人。
美黛子此時全無拘束,沉浸其間,毛孔盡張,全身上下、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服受用,這一刻沒了欲望,一切煩惱也就了無蹤跡。
白石上有一層白石膏,以之抹身,可去污垢。美黛子仔細(xì)搓洗每一寸肌膚,唯恐有失,唯有滿頭白絲難以盡濯,便叫少沖道:“少沖君,咱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男女可以混浴。何況這荒山野嶺之中,又無外人到來,不怕別人說三道四?!?p> 少沖來到池邊為黛妹搔頭濯發(fā),說道:“但我家鄉(xiāng)也有風(fēng)俗,男女授受不清,非親非故不能同處一室。雖然你我彼此愛慕,但未行周公之禮,不可如此?!彼室馊绱苏f,是想黛妹親口說出那夜旅店中的真相,這件事成了他的心病。而黛妹也一直模棱兩可,令他抓狂。
美黛子撲吃一笑,道:“呆子!想不到你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還是如此迂腐……”卻見少沖以一種十分驚奇的眼光瞧著自己,還以為他為自己的秀色而癡迷,不禁掩面遮胸,羞澀道:“少沖君,你盯著我看干么?”
少沖以手輕撫她的臉龐,所到之處死皮盡褪,露出鮮潤的肌膚,喜道:“黛妹快看,你變啦!”
美黛子低頭向蕩著微瀾的池面看去,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是滿臉的皺褶,而是恢復(fù)了之前的光滑紅潤,最神奇的是頭發(fā)也變得烏黑發(fā)亮,喜得她連忙用白石膏在周身涂抹了一遍又一遍,在泉水中歡喜玩耍,口上說道:“原來傳說中的忘憂泉不僅存在,還真有洗滌污穢、脫胎換骨之奇效?!闭f話時臉頰微紅,酥胸起伏。此時的她眉似遠(yuǎn)黛,目若春水,冰肌玉骨較之以前還要光潤有致,在這莽莽叢林清幽山澗中,顯得出塵脫俗。少沖不由得看呆了。
美黛子泡了半日,容光煥發(fā),精神大振,旁若無人般起身出浴,一如凌波微步中的洛神。一身欺霜勝雪的肌膚比前更加鮮潤了,光潔如玉似泉水般清透,櫻唇微微撅起,似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臉頰微帶些紅暈,仿佛三月桃花般嬌艷,剪水雙眸飄逸著水一般的色彩,似是把人都能吸了進去,烏黑青絲還帶著未干的水漬,仿佛瀑布般柔順垂下。身體帶起的水珠在霞光下絢麗生輝,如同出水芙蓉,帶著春露搖曳生姿,還散著淡淡的清香,晶瑩的就像一尊冰雕玉刻的美人,嫵媚之極,卻又優(yōu)雅之極。幽谷、佳人,在這一刻和諧相融為一體。
她披上薄衫,斜倚在白石地上,歪著頭雙手捋擰濕漉漉的秀發(fā),任那光潔透明的水珠滴滴落在地上,在少沖注視下,她秀美的臉龐浮起幾抹淡淡的紅暈。
睹此佳人,少沖絕無一絲邪念,有的只是贊嘆和憐愛。美黛子提醒他:“你也洗洗吧,看看能不能除去體內(nèi)的血毒?!?p> 少沖依言入池,也覺渾身爽快,內(nèi)心頓入空明之境,感受到一股精純的內(nèi)勁氣流如泉水般流淌奇經(jīng)八脈,貫注全身各處。不一會兒,堵塞的經(jīng)脈被沖開,淤血消散,五臟四腑仿佛可以呼吸,透過竅元溝通內(nèi)外,吸天地之清氣,轉(zhuǎn)化柔和的內(nèi)息溫養(yǎng)經(jīng)脈和內(nèi)臟,修補受損之內(nèi)臟,再將體內(nèi)濁氣排出。經(jīng)脈中血流如泉,氣隨意轉(zhuǎn),溫養(yǎng)臟腑,百臟共鳴,甚至凝聚成精神意念和內(nèi)在修為,鞏固自身精氣神,收放自如,返璞歸真!到達(dá)更高的境界后,腑臟蛻變,全身如同脫胎換骨。
他自覺力氣倍增,心空萬慮,此刻他似乎已融入了天地山川之中,盡享這一刻平靜與舒爽。只待再泡半個時辰,魔毒也可盡消。
卻不防池邊摸上來兩人,突然一起出手,封住少沖數(shù)處大穴。美黛子吃了一驚,才認(rèn)出來人正是東廠五大黨頭的田爾耕、楊寰。這兩人居然去而復(fù)返,還找到這石臺上來。
田爾耕滿臉艷羨之色,道:“兩位在此逍遙快活,倒讓我等好找?!睏铄镜溃骸跋氩坏绞ゼ婢咧率侨绱嗣髌G動人,可惜被那臭小子玷污了,田某心有不忿,也要嘗嘗這高高在上的圣姬是什么味道?!闭f罷閃身上前,先點了美黛子的穴道,伸手摸了摸她的下巴,又是一陣輕佻狂笑。
少沖怒火中燒,但他越是著急,越難沖破穴道封堵。
田爾耕道:“老三,廠公他老人家最是愛惜人才,倘若少沖肯為廠公做事,便是咱們的朋友,朋友妻不可戲;但他若不識好歹,便是咱們的敵人,敵人妻,咱們就不客氣了,哈哈——”
少沖瞧了一眼美黛子,道:“讓我與你們這班強盜流氓為伍,還不如讓我死了?!?p> 田爾耕道:“就怕想死死不了,想活也活不成,嘿嘿——”向楊寰使了個眼色,楊寰面蕩淫笑,伸手扯下美黛子腰中的束帶,頓時衣衫滑落,露出女子那絕美的胴體。美黛子緊閉雙眼珠淚迸流,極力忍受著這突如其來的凌辱。
驀地長嘯破空,那池中似一縷白煙沖天而起,到高空化作一條白練,頃刻間轟隆一聲,似平地驚雷一般,數(shù)道水箭向田、楊二人疾射而至。
二人倒嚇了一跳,急忙向側(cè)閃避。美黛子被那水箭所激歪倒在草叢中,雖無法動彈,卻能遮住身體緊要部位。
田、楊二人剛站穩(wěn)身,又有數(shù)道水箭繼至,其勢穿山裂石。卻見田爾耕伸手一推,水箭倒歪了開去,將美黛子壘筑的石墻盡皆沖倒。楊寰在旁贊道:“還是老大厲害,小弟大開眼界,這小子要做老大的位置,沒門!”
田爾耕也自感得意,再向白石池那邊看去,這一看臉然陡變,只見少沖使出“攬雀式”,將一團水玩于雙掌間,如抱太極。那水飛速旋轉(zhuǎn),漸漸變作水球。要知少沖被他偷襲封了穴道,就算自解也不會如此之快,而他將水凝聚成球,顯見功力已然恢復(fù),且較往日更見深厚。田爾耕向來沒有必勝把握絕不出手,一出手便是致命之擊,尤其今日之戰(zhàn)關(guān)系東廠地位甚至身家性命,一旦失敗則自己老大地位不保。便瞅了一眼楊寰,道:“殺雞焉用牛刀,老三,我把這個功勞讓給你,給這小子來個下馬威,不能讓他一到干爹門下,就排在你老三之上。”
楊寰怎不知田爾耕的算盤,適才拍他馬屁本想讓其與少沖魚蚌相爭,自己揀個便宜,沒想到他不上當(dāng),反讓自己先上。便又道:“老大盛情,但小弟怎敢搶此頭功?”
田爾耕正色道:“我叫你上,你便上,少羅唣!”楊寰見老大發(fā)下話來,勢難推辭,便硬著頭皮,揚劍大步?jīng)_上前去。
就見他向少沖唰唰唰連刺數(shù)劍,少沖只以手中水球封擋,楊寰手中之劍竟如插進了一團黏糕中,轉(zhuǎn)動極為困難。
其實少沖此刻只沖開了上半身的穴道,下半身還不能動彈,雖以水球纏住了楊寰的劍,但久戰(zhàn)之下必難應(yīng)付。楊寰卻見識了少沖在聞香宮前的勇猛,自知非其對手,怕他狂性大作大開殺戒,急忙寶劍脫手,以絕妙身法閃開退遠(yuǎn),向田爾耕道:“老大,小弟不是他的對手,還是您親自出馬吧?!?p> 田爾耕道:“你真想當(dāng)老四,不當(dāng)老三了?”
楊寰道:“這小子既然不愿歸順督公,老大也不必苦苦相勸,督公有言在先,這小子如不能為我所用,可取其性命,免留后患。”
田爾耕這時已看出了少沖難出施展全力,嘿嘿冷笑道:“老三,你縱情聲色,身上的功夫荒廢不少啊,別說老三,想當(dāng)老四、老五都有點懸了?!?p> 楊寰知道這次未能盡力得罪了他,姓田的心胸狹窄,回去說不定真向督公進讒言,降自己的職,眼下只有擠兌他與少沖拼個你死我活,最好同歸于盡,自己便可漁翁得利,進而升到老二甚至老大的位置。想到此暗自偷笑,口上說道:“就請老大使出看家絕招,給這小子以致命一擊。老大若覺力有未迨,小弟再助一臂之力。有我東廠五魁兩大高手聯(lián)袂,還怕對付不了一個小魔頭?”這番話說出來,田爾耕還不出手,當(dāng)大失東廠大黨頭的臉面。
田爾耕當(dāng)然知道楊寰的算計,不過此時已有了必勝的把握。他說話之時雙目顧眄,已連換了數(shù)個方位,籠于袖中的雙手疾出向旁一引一送,大片大片石塊齊向白石池中撞去。
少沖這時混元太極功使得圓轉(zhuǎn)如意,一股強大的旋轉(zhuǎn)氣流將池水流布周身,形成一道水墻將自己罩住。石塊強勢撞擊,一遇水墻便反彈四落。有的掉出臺外,墜下萬丈深淵,空谷舊日的平靜立為回響聲打破。
田爾耕一擊不成,再發(fā)一擊,少沖仍然好整以暇,以天地之氣輕松化解。數(shù)擊后臺上石塊已空,他駢指成刀,向空連削數(shù)下,高處數(shù)根松枝應(yīng)手而落,化作數(shù)枚尖刺,齊向少沖如箭般射去。
他這招“石佛飛竹”學(xué)自白袍老怪,不再以虛藏實,但陰毒之氣仍然迎面裹挾而來。
他這一擊仍然被迅速轉(zhuǎn)動的水流化解,尖刺四散而開,其勢未衰,插入旁邊土石之中。
連尖刺都不能穿透水墻,田爾耕黔驢技窮,氣得吹胡子瞪眼。這時楊寰繞了過來,拿著樹刺去撥草叢間的美黛子,口中道:“老大大戰(zhàn)小魔頭,小弟肉搏妖女,為老大解后顧之憂,嘿嘿?!?p> 美黛子本不能動彈,實不能威脅田爾耕。楊寰看出少沖與田爾耕二人勢均力敵,誰也奈何不了誰,心想不如助老大除去敵手,得他感激,便不會為難自己。但幫忙需不露痕跡,否則老大雖勝猶敗,反倒不悅,便想到了輕薄美黛子以引少沖分心。
楊寰為人卑鄙下流,玩弄良家女子正是其好,何況眼前之人還是白蓮教至高無上的圣姬,一想到此,便覺欲火陡起,急不可耐。
美黛子也正怕少沖分心,含憤不語,淚流無聲。
田爾耕見少沖的水墻有所滯緩,也立即會意,削下數(shù)枚尖刺疾射過去。其中一枚透水而過,直插入少沖后背,立即血流噴濺,連水墻也被染紅。
美黛子心中也跟著一痛。她早萌死志,只緣少沖愛意感化,有了生的向往,如今裸身受辱,羞恨無地,又不想拖累愛郎,唯有一死了之,便奮起全身勁力向崖邊滾去。
田、楊二人也不料她會驟然尋死,驚顧之間,美黛子已落下高臺,向萬丈深谷直墜下去。
又聽一聲厲嘯,白石池中一道煙起,直朝崖下沖去,再看池中已不了少沖,嘯聲響震山谷,久久未絕。
田、楊二人你瞧我,我瞧你,呆了一般。
少沖當(dāng)時縱下高崖,已將自己性命置之度外,縱然是死,也要與黛妹死在一起。
他身子疾墜,周遭云物如箭上沖,下方云海茫茫,也不見黛妹身在何方。他知命將休矣,索性閉了雙目,平生所歷自腦海間飛駛閃過,最后只剩下一個念頭:武太公、師父都在彼處,還有黛妹,千萬要等著自己。
或許沐浴之后身子變輕,又或許山風(fēng)云氣將其下落之勢抵消,渾身輕飄飄的,仿佛不是墜下高崖,而是墜入水中,落到一大叢樹葉子上。那樹葉形如荷葉,卻大如傘蓋,密密匝匝,長滿一片。他身子從高處墜落其上,從這張滑到那張,從高滑到低,最后掉在地上。
少沖好一陣天旋地轉(zhuǎn),醒來才看清自己置身一片綿軟的草甸上,暗叫僥幸。想起黛妹,轉(zhuǎn)頭正好與她四目相對,原來現(xiàn)就躺在離自己不遠(yuǎn)的地方,正好也在找他。兩人相擁在一起,喜極而泣,跪地叩謝菩薩保佑。
仰望崖高萬仞,上插云天,崖底水草豐茂,葉大如傘,才明白所謂的“星槎渡劫”應(yīng)在此處。倘若附近有人睹此情景,從如此高的崖巔躍下而安然無恙,也必定將二人當(dāng)作天神降臨。也只有二人一念求死,才僥幸破解了其中的機關(guān),終而絕處逢生。
料想田、楊二人多半?yún)⒉煌高@其中的奧秘,就算知道,也沒那個膽量跳下,只可惜不能將此訊息傳給靈兒他們。
二人跪了一會兒,才想起還都裸著半身。美黛子含羞側(cè)身抱胸,面飛紅霞。少沖忙去林中找來葉子為她裹上,權(quán)作衣裳之用。
山間云遮霧繞,四下尋路,只東南上有條小路,卻又險峻,只得相攜著向下爬。相依相扶,腳踩泥濘而行。
漸漸天黑,暮色四合。山谷間隱有火光,時而傳來喊殺之聲,看來官軍尚未解圍,且有分成小隊到處搜剿。
忽聽前面人聲吶喊,火光照耀下見是官軍與十三太保廝殺,當(dāng)中有一騎往來沖突了幾次都被官軍兜截而回,瞧背影是徐鴻儒。
少沖見了一驚,身邊的美黛子也輕呼出聲,兩人忙伏身偷看。美黛子小手緊攥著少沖,抖得厲害,火光照耀下眼中充滿恐懼之色。
又聽有人大喝道:“那廝還不下馬投降,瞧我取你狗命?!蹦侨耸沁@隊人馬的百夫長,說著話縱馬上前,一槍把徐鴻儒搠下馬去,又有幾名官兵擁上前朝他揮刀亂砍。十三太保中的趙大叫道:“主公已死,大伙兒散了吧?!闭f話中四散逃去,官軍吆喝著追擊。
少沖料想徐鴻儒決不會如此輕易就死了,待他們都去遠(yuǎn),到近處借未熄的火光瞧那死者,早被砍得面目全非,也不知是不是他。
美黛子叨念道:“死了,死了好?!钡鉄o歡愉之色,小手冰涼,兀自栗栗發(fā)抖。
耳聽得有人馬會聚過來,他不敢久留,拉著美黛子的手向峰下奔去。黑夜中峰下火光閃爍,官軍圍得如鐵桶相似,時時傳來吶喊道:“賊首已被亂刃分尸,亂賊已無路可逃,快快投降!”
少沖牽著美黛子提氣輕縱,趁黑穿行,過一道密林時,忽覺頸后風(fēng)響,剛一低頭,一把大刀從頭頂掄了過去。少沖把美黛子腰攬起,快步而奔。那人喝道:“賊子,哪里逃?”不久馬蹄聲響,騎馬追了上來。少沖突然一個折身,腳尖在一棵大樹樹干上一借力,翻身一腳將那人踢飛了出去,正好落身在飛奔的馬背上,攬著韁繩,帶著美黛子縱馬而行。左方有人叫道:“那不是監(jiān)軍指名要抓的妖女白蓮花嗎?”另一人道:“不能讓倭寇逃了,快抓住她!”跟著一陣嗖嗖之聲,密密麻麻的箭射了過來。少沖折下頭頂一根樹枝,在兩人身前舞成一團,把箭都擋了回去。再奔一陣,電閃雷鳴,豆大的雨滴撒下來,前面道路險絕,馬不可行,少沖體內(nèi)魔毒尚未盡除,又兼后背受傷,適才幾番沖突奔走,大動真氣,此時才覺胸口發(fā)悶,嗓子發(fā)甜,突然眼前一黑,好在有美黛子緊緊抱住,才沒摔下馬去。美黛子見林深處有座道觀,便道:“咱們先到那兒避雨。”
牽馬到了道觀檐下,見墻倒草生,觀內(nèi)蛛網(wǎng)塵封,瞧情形久已廢棄。白蓮教盤踞蓮花峰后大驅(qū)道眾,似此廢圮隨處可見。
少沖感后背疼痛,坐下讓美黛子瞧看。美黛子見其傷處血流不止,嚇了一跳,身邊無止血之藥,只有去香爐中抓來香灰一把,給少沖傷處掩上。陳香灰可以止血定疼,這灰涂上去,果然血就止了,疼也輕了些。
又見神像前有頂舊布幔子,扯下半邊來自己披上,撕了幾截布條給少沖裹傷,又找來一件道袍讓他穿上,將一間小屋收拾干凈了,方才坐下歇息。也不敢點燈,便只坐等雨停。少沖靜坐了一會兒,又喝了美黛子遞來的水,舒服了許多。想到密林里那些人提到“倭寇”二字,自感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便開口問道:“黛妹,你實話跟我說,你到底是什么人?”
電閃下,美黛子眼光閃爍,不愿與少沖對接,道:“我知道這事早晚要跟你說,可是……可是我又不想讓你知道,害怕你知道了會不要我?!?p> 少沖道:“如今徐鴻儒一伙已土崩瓦解了,誰還會威脅到你?你跟我說,我?guī)湍惆?。”美黛子連連退開,搖頭道:“不,我不能……”少沖心中有氣,道:“原來你一直把我當(dāng)作外人,既如此,我們好聚好散,從此再無瓜葛?!闭f罷便欲出門而去,抬頭一道閃電電劈下,于無聲處聽驚雷,猛醒怎可說此氣話,便止了步,心中極希望美黛子能軟下口氣,告訴自己真相。過了半晌才聽美黛子道:“我不怪你,你走之后,我就去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誰也找到我……”少沖聞言心中一痛,道:“你總是說這種話,你不知道你說這話時我心中有多痛?”
美黛子道:“少沖君,我真想沒有過去,沒有一切紛爭,去一個外人不到的地方,就我們兩個……”少沖聽她柔聲細(xì)氣,電光下見她已是淚流滿面,心腸頓軟,伸手為她拭去淚痕,道:“我知道你不是存心騙我的,你一定有你的難處,算了,你的過去我不想知道,只要你真心對我,不再干壞事,我也什么都不在乎?!泵厉熳哟鬄楦袆?,偎在少沖懷中,似覺外面的電閃雷鳴、風(fēng)嘯雨狂已不再可怕,輕聲的道:“是真的么?少沖君,為了你這一句話,我情愿為你付出一生?!?p> 大雨淅淅瀝瀝直下到次日,毫無停的跡象。少沖怕靈兒久等,便讓美黛子呆在觀里,獨自冒雨去了一趟望海樓,卻并未見到靈兒等人,料是等不及先走了。左右沒有去處,便和美黛子在觀里住下。
觀外有一片田地,觀內(nèi)還有往年的陳糧,少沖每日出去打獵,美黛子下廚烹飪,小日子雖過得艱難,但難得有此機會相處,儼然一對小夫妻,倒也有滋有味。
起初幾日,觀前有官軍經(jīng)過,二人只裝作鄉(xiāng)下人,不予理會。少沖不免擔(dān)憂靈兒及九散人的安危,有時偷聽他們談話,也只聽到“打了大勝仗”、“剿滅白蓮教余孽”等語。
美黛子一直小心照料優(yōu)婆羅花,待其毒蟲成蛹之時,按花仙娘所言之法配制解藥。一日少沖出獵歸來,聽到美黛子的低泣之聲,急奔至房來,見美黛子抱著花盆而哭,問道:“黛妹,你哭什么?”美黛子泣道:“花兒謝了?!鄙贈_才見那優(yōu)婆羅花已然凋謝,只剩下殘莖枯葉,便撫慰她道:“花開花謝,是自然之事,有什么好哭的?”哪知美黛子哭得更傷心了,任少沖如何勸慰,總是茶飯不思,傷心不已。過了幾日復(fù)歸往昔,只是時常出神,有時為一點響動大驚小怪,生怕什么人到來似的。
有一日美黛子瞧著手中的一盆花歡喜萬分。那花從球莖中抽梗,長在細(xì)梗頂端,葉如刀鋸,花紅似血,隱有殺氣。少沖問她道:“黛妹從花仙娘那學(xué)來多少奇花異卉的栽培之術(shù)?這又是何花?”
美黛子道:“花仙娘豈肯白白教授?還不是我拿另外幾種奇花相換得來。此花名叫‘曼珠沙華’,即佛經(jīng)中所云‘四大天花’之一,你們中原謂之‘彼岸花’?!?p> 少沖一聽“彼岸花”之名,猝然心驚,想起當(dāng)日初遇祝靈兒,野外見著的正是這種花。此乃不祥之花,何況眼前這株竟然花葉同現(xiàn),必是惹怒花神令花葉俱枯。當(dāng)下?lián)屵^花盆,欲扔到窗外。
美黛子倒驚了一跳,攔手道:“這是干么?”
少沖便將那個“花葉不相見”的傳說說給她聽。美黛子聽罷唏噓不已,又道:“彼岸花,開彼岸,只見花,不見葉,花葉不相見,生生隔彼岸,確屬不幸。但經(jīng)小妹妙術(shù)培養(yǎng),令花葉相見,豈非一件大功德?此時花葉同盛,也是毒性最烈之時,雖不及優(yōu)婆羅花之毒,卻也厲害非常,只是提煉耗時,只盼敵人別這么快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