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城市喧囂不再。
馬修立身于巷口陰影處,點上一根香煙,遙望頭頂交錯盤結(jié)的纜線。
卷煙的火光忽明忽暗,煙草辛辣的氣息暫時撫平因等待變得有些焦躁的情緒——他討厭不守時的家伙。
煙堿順著血管游離,思緒開始發(fā)散。
來到這座名為費馬的城市,開了一家小小的事務(wù)所,從事私家偵探的活計,大概也有兩年的時間。
隨著時間的累積,這座城市所帶給他的震撼愈發(fā)強烈,呼嘯的鋼鐵巨龍,吞吐滾滾黑煙的高聳煙囪,還有由無數(shù)齒輪和黃銅活塞組成的精巧機器。
燒開的水壺取代了神明的位置。
這一切無不在告訴他——時代真的變了,教廷的統(tǒng)治已如一座根須萎靡的古樹,空留偉岸的身形。
作為教廷曾經(jīng)的一員,馬修對此并未過分傷感,他對扮演教廷賦予的角色早已厭倦,亦對費馬斑斕喧囂的生活沒什么憧憬。
如果不是那封該死的信,隱居哀鄉(xiāng),整日侍弄花草,在折疊椅上沐浴午后暖陽,這差不多會是他余生的主調(diào)。
可它終究是來了……
“咚,咚,咚。”
腳步聲從遠處傳來。
指尖已能感受到火焰的溫度,馬修吐出最后一口暢快的煙霧,將煙蒂丟掉,踩滅,身體緊貼墻壁,再次與黑暗融為一體。
他收斂思緒,湛藍色的眼眸變得銳利。
“來了!”
腳步由遠及近,馬修能嗅到刺鼻的酒氣與甜膩的脂粉味。
潮紅滿面,標(biāo)準(zhǔn)的紳士著裝,男人步履蹣跚,嘴角掛著滿足的笑容,他依舊在回味女人溫柔的臂彎。
“嗖!”
修長的手指從巷內(nèi)伸出,迅速抓住男人衣領(lǐng),將其拖入巷子,并死死按在墻上。
“砰!”
火光乍現(xiàn)。
還沒等男人有所反應(yīng),一顆黃澄澄的子彈穿胸而過,將那顆維系生命的心臟搗成一灘碎肉。
男人難以置信地看向黑暗中那張冷漠的臉,有些熟悉,特別是那對藍眼睛。
“唔…”
雙唇顫動,他想說些什么,可只吐出一團血紅的氣泡。
對死亡的原始恐懼充斥大腦,男人的手不自覺伸向胸前的血窟窿,試圖堵住噴涌的血泉,可一切都是徒勞。
不,等等!
數(shù)條灰褐色的詭異觸須從窟窿內(nèi)伸出,交錯,盤結(jié),形成一個跳動著的惡心肉瘤,鮮血止住了。
“嘎巴,嘎巴?!?p> 骨骼,關(guān)節(jié),肌腱,臟器,男人的身體在一股無形力量的作用下,扭曲,變形。
馬修面色平靜,右手緩緩伸向腰間,雖然這并不在他的預(yù)料之內(nèi)。
一束柔和的月光,穿透云層,輕柔地撒進巷子,落在那團仍在已不能稱之為人的惡心生物。
“吼!“
非人生物的嘶吼劃破寂靜的夜空,那東西攜著一股腥臭惡風(fēng),直奔馬修而來。
而馬修呢,他早已等候多時,從暗夾抽出的鋒刃,在月光下閃爍刺骨的寒芒!
身影交疊…..
……
“撲通!”
肉山轟然倒地,關(guān)節(jié)復(fù)位,男人恢復(fù)了本來的模樣,只不過身上又多了一些猙獰傷口,特別是脖頸處那道深可見骨的刀傷,無論伸出的觸須如何彌合,都無法堵住滋滋直冒的血漿。
生命的活力如潮水般退去,癱軟,抽搐,鮮血順著磚石縫隙蔓延成一張丑陋的蛛網(wǎng)。
死亡拉下它的帷幕。
馬修避開流淌的血液,這并不是他喜歡的方式,不過沒辦法,他有著良好的契約精神。
男人的尸體被拖入巷子深處,以延緩其被發(fā)現(xiàn)的時間。
不過,這也只是影響消息出現(xiàn)在《費馬評論》的早報還是晚報,畢竟這回的家伙可不是什么小角色——一位專業(yè)能力得到業(yè)內(nèi)外廣泛認可的惡棍。
而就在馬修離開不久,鎂光燈的炙熱光線便充斥中城南區(qū)狗泥潭,這條不起眼的巷子。
又過了不知多久,已化作冰冷尸體的男人,右手卻突然顫動,竟脫離本體,三指著地,如一只靈活怪異的蜘蛛,挾著一攤軟塌塌的沾血的觸須,食指和中指左右探尋,最終確定了目標(biāo)——藏身于腐敗垃圾,因聲音被吸引,纖弱的嚙齒動物。
……
馬修豎起衣領(lǐng),午夜的風(fēng)分外泠冽,井蓋欄柵日夜排放的蒸汽讓費馬的天氣變得潮濕陰冷。
不過與其所帶來的改變相比,這算不了什么。
他順著電車軌道漫步在逼仄的街道,道路兩邊還有未熄滅的鎂光燈牌,流浪漢倚靠著煤氣燈柱,嘴里呢喃著沒人能聽懂的顛倒語句,一旁還有被他剛剛服用過的「福音」空瓶。
誰又能拒絕用一枚銅幣換取天國的通行證,借此遠離塵世苦難。
即使在上城,這也是不錯的消遣。
頭頂?shù)母呒軜?,蒸汽火車飛速駛過,留下一陣灰白的煙霧在空中彌散。
“咔嚓。”
續(xù)上煙草,回憶繼續(xù)……
那封信。
在一個并不特別的平靜午后,他正喝著哀鄉(xiāng)獨有的熏木威士忌,聆聽鄰座閑談,郵遞員伸來粗糙的手掌,將米黃色的信封輕輕放在桌上。
他先是一愣,直到看到信封封口處火漆烙印的金雀花,它在午后橘黃色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
馬修不得不承認,他們還是找到了自己。
打開干癟的信封,里面只有一張小巧的銀版相片,照片上的內(nèi)容卻險些讓馬修打翻手邊的酒瓶。
單從拍攝的角度看,攝像者顯然未經(jīng)主人的允許,其技術(shù)也不感恭維,但仍能從畫面中感到一種強烈的孤獨感。
「陰郁的天空,蒼老的男人站在教堂高聳的飛扶壁上眺望遠方的城市?!?p> 瞳孔收縮,嘴唇不自覺地顫抖,皆因那張熟悉的面容,神父雷·鐸爾——馬修在這世上唯幾的牽掛。
馬修自三年前脫離教廷于哀鄉(xiāng)隱居,哀鄉(xiāng)地處偏僻,消息極為閉塞,卻也很快得到一個驚人的消息。
「教廷的殉道者,守衛(wèi)信仰的黑蛇企圖刺殺教皇,失敗后重傷遁逃?!?p> 他動用一切手段,卻無法尋得關(guān)于神父的任何蹤跡和他這一驚人行為的原由。
日追月趕,他逐漸放棄了,只得暗自相信神父會和他一樣,找尋一處僻靜地安穩(wěn)度過余生。
直到此刻……
幾乎沒有猶豫,馬修向郵遞員道謝,喝掉瓶中最后一口威士忌,在眾人善意的目送下退場,就如往常一般。
只是不知下次再見是什么時候。
“騰!”
耀眼的光柱使他腳步停滯,那是來自云霧間齊柏林飛艇的探燈,將不遠處的街道照得恍若白晝。
飛艇駛離,黑暗如潮水般回涌。
到了。
掀開一處標(biāo)有不起眼印記的井蓋,馬修墜入城市曲折的腸道。
費馬,位于大陸的東海岸,降雨本就豐富,再加上日夜排放的蒸汽,連綿的陰雨得以成為費馬長久的主題。
不過,擁有氣象引擎的區(qū)域除外。
城市的設(shè)計者當(dāng)然清楚這一點,他們?yōu)橘M馬設(shè)計了一套完備到令人發(fā)指的排水系統(tǒng),即使是汛期,城市也難見積水的蹤影。
然而,任何事物都有它意想不到的用處,身處文明最高殿堂的創(chuàng)造者們不會想到,這寬闊的地下隧道日后會成為走私犯的天堂。
遠到禁酒期的白蘭地,近到現(xiàn)在蔓延到「福音」,原本用于造福市民的設(shè)施,卻養(yǎng)肥了一條又一條蛀蟲。
萊茵牧場發(fā)起過多次清剿行動,但都以失敗告終。
一是因為地下隧道實在過于龐雜,有些已經(jīng)廢棄,有些又是剛剛開拓,有些又與鐵路系統(tǒng)交錯盤結(jié),你根本無法知曉,下一刻走私者的腦袋會從哪個地洞冒出來。
二當(dāng)然是因為有利可圖,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是臭烘烘的單身漢,滿面愁容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孩童,這讓原本不可逾越的底線變得模糊不清。
馬修現(xiàn)在要去見的便是其中最貪婪的家伙——費馬夜晚的主人。
身旁寬闊的水渠,墨綠的污水如急流般肆意奔騰,馬修強忍惡臭,憑著記憶在迷宮穿行,最終停駐在一條不起眼的甬道。
甬道盡頭是一扇難以察覺的門戶,被刻意涂成與磚墻一樣的灰白色。
“咚咚。”
沒人回應(yīng)。
“咚咚咚?!?p> 門內(nèi)窸窣的腳步由遠及近,緊接著突然彈開的百葉,一對兇惡的眼珠在其中閃動。
但當(dāng)對上馬修那對平靜如水的藍色眼眸,竟瞬間化為諂媚的笑意。
一陣吱呀,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