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春遠
“……我也不知道要怎樣?!?p> 蕭其輕輕看了一眼肩上熟睡的人,沒有再說話。
將至春分,北齊的白晝是漸長了些的,天黑得慢,他也走得很慢……只是靜靜地望著那半輪西日下沉,心中某一處像是同它連了根,一起墜下去……
偶有布商打馬經(jīng)過,揚起的黃沙漫進鼻腔,他鼻尖一癢,不知是因為那沙塵,還是為的耳邊一聲聲“爹爹”……沿路零落的人聲和蟲鳴,都不如她的滾燙囈語牽人心腸。
走得再慢也有個頭。天還未黑徹底,就見山停帶人策馬而來,蕭其笑了笑,心想這一幕倒是在哪里見過,索性停下腳步,迎面等著他們來接。
馬蹄聲落,山停翻身躍下,急得不知是先為自己救駕來遲請罪,還是為自己沒有守好周衍請罪,遂堪堪道:“殿下恕罪!”他低著頭,又悄悄掃視了一眼蕭其肩背,稍稍松了口氣。
蕭其看向他,問:“你去過醫(yī)館了?”
“是。”山停點點頭,又說:“我沒找到周姑娘,只有回去稟報您,到了醫(yī)館后大哥又說您獨自出門了,給了地址叫我出來尋……”
蕭其示意不用往下說,只問道:“那片區(qū)疫病情況如何了?醫(yī)館可還是忙?”
問到這個時山停才意識到什么,愣了一愣,疑惑道:“倒是奇怪,似乎……不像我們初到甘州時那副景象,難道病患痊愈了?”
蕭其嘆道:“痊愈的少之又少……只是沒治好都病死了,尸身火化后感染的人也變少,一來是已經(jīng)染病的患者減少,二來新增的患者減少……病例自然就少了。”
又徑自走向駿馬,小心抱著周衍上去:“我?guī)チx軍駐地,你回去跟山行說一聲?!?p> 話落勒馬轉(zhuǎn)頭,背影隱在星光夜月里。
……
及至駐地,又見一身黃泥的鄭鷹飛等人,蕭其忽視他們的急切盤問,抱著周衍走得快,“砰!”一聲踹上房門,將嘈雜隔絕在外。
輕柔月光緩緩延展到床前,將她額上的細絨染作霜色,他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定格在此,看久了竟發(fā)覺那細絨十分可愛,遂晃了晃神,再定睛時卻看成軟糯的幼羽,將心尖撓得癢癢的……
也不知干看了多久,她額上的細絨一動,長睫抖簌,蕭其就這么對上了一雙迷蒙的桃花眼。
——她剛醒的樣子是很討喜的。他這么想著,腦中又閃過先前隔著火光看她的那一眼……那時大雨傾盆,血水攪得皮膚黏膩不已,叫人想要撕裂一切,她也是這么看了他一眼。
蕭其怔怔想起自己在崖頂上的心境,現(xiàn)在好像有些明白了。
“你看什么?”周衍輕輕蹙著細眉。
干啞的聲音傳到他耳里,讓他為之一顫,醒了醒神,起身去倒水。
周衍猶豫地看看他遞過來的水碗,又疑惑地看看他,不料聽他一聲輕笑:“放心,我沒下毒?!?p> 話一出口他自己倒是先想到了什么,見她喝了水才緩緩開口:“……蕭鉞什么時候給你解藥?”
周衍擦去唇邊水跡,抬眼道:“誰知道。”
“什么叫誰知道?”蕭其心里一緊,提高音量。
周衍冷哼一聲,漫不經(jīng)心地望向窗外:“看林征命大不大了……”
蕭其:“與林征何干?”
她答非所問,自顧自說道:“那個輪椅上的少年是孫恩惠的獨子,孫韜。一直以來都是他在頂著太守的名號行事,孫恩惠為了護他,將他和太子歷年串通的證據(jù)燒毀了?!?p> 說著看一眼蕭其緊繃的臉色,堵住他正要說的話,先一步道:“證據(jù)是,這些年來他暗中經(jīng)營的木材來往賬簿。
北野暴動的起因不正是關于鹽田的修筑么……甘陜的海鹽多依賴東洋進口,水運就得造船,造船他就有生意。可若是鹽田一開,他的財路就斷了大半,自然要不惜代價加以阻攔。
那些賬簿還不止于此,還有他和太子私相交易的記錄。你們北齊宮里頭一有行宮樓榭要修建,多半都是東宮的人攬了活兒吧?那些木材便是從他這里來的,做假賬也是輕輕松松。”
說罷又懶懶看向他,不料他臉色更加陰沉,只聽重重一句:“燒都燒了,證據(jù)是什么還重要嗎!我關心的、”蕭其頓了頓,別開視線,放緩語氣道:“……你怎么和蕭鉞交代?”
“孫恩惠的請罪書上,會‘無中生有’——無意中提到蕭鉞的人于民有助。到時他兢兢業(yè)業(yè)不慕虛名的假象就會印進你們皇帝腦子里,同東宮的骯臟心思兩相對比……花落誰家不是很顯然?他迎娶北燕公主一事便也毫無懸念,賞顆解藥是很容易的事。”
蕭其若有所思,輕輕道:“你算無遺策,又怎知孫恩惠不會……”
周衍打斷他,利落說道:“我相信他。”
蕭其點點頭,卻猛然才想起話頭是挫骨散的解藥,急著問:“那和林征……”
“呵。”周衍冷哼一聲,連眼神也不屑于給他,只涼涼看向窗外月色:“你從庸碌無為的螞蟻搖身一變,成了裝瘋賣傻處心積慮的強勁對手,林征親眼所見……你覺得蕭鉞知道了,還愿意相信我?”
話落余光見他匆忙起身,連冷冷道:“他若命大,想必人已經(jīng)過了并涼……殿下還是別忙活了,你以為現(xiàn)在來裝裝樣子,便能徹底收服了靖北軍么?!?p> 她又笑:“——嘁,收起你假惺惺的嘴臉,惡心!”
逆光的身子似有一顫,他臉上昏暗,表情看不分明,良久都沒有動作。
周衍心里奇怪,側過頭看他一眼,卻見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抬步……木門又吱啞一聲輕響,慢慢合上。隱約聽見鄭鷹飛他們的聲音,又很快消失。
她以為是幻聽,晃了晃頭,心道睡糊涂了。
睡糊涂了也無甚大害,躺下翻個身繼續(xù)睡。
這時面向漆黑一片,反倒有閑心去細想這恍然似夢的幾個月——來了北齊后還真是日日昏睡。她想著不禁覺得好笑,左右也是沒臉睡下去了,遂掀被下地,看了看窗外天色,推門走進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