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以后,沉睡在手機通訊錄里的一個號碼突然閃動。
“喂?!?p> 老孟的聲音很輕:“弟呀,好久不見了。”
我停下了手里的動作:“是呀,好久了,大家都很忙。”
“你現(xiàn)在還好吧?”
“老樣子,變化不大。”
“來看看我吧,也許能見的機會不多了?!?p> “喂,你怎么了?”
“我病了,很難受。”
我立刻趕往醫(yī)院,他能在這個時候找到我一定是有話要對我說,再說我的心里對他多少有一些愧疚,是我強行插在他們之間,我欠他的。
這里是專門治療惡性腫瘤,也就是癌癥的專科醫(yī)院,全國各地的患者都慕名而來,我在樓下買了一大堆營養(yǎng)品和一大束鮮花趕到了他的病房,在門口被一個秘書打扮的人攔了下了。
“先生,你找誰?”
“我叫余路。”
“他讓您直接進去。”
躺在病床上的他很憔悴,比兩年前老了很多,看到我他還是露出了笑臉。
“大路,你來了。”
他吃力的伸手拉住了我。
那只手涼涼的濕濕的,我一時語塞,只是點了點頭。
房間里的其他人都向我點頭打招呼。
老孟緊緊拽著我,對他們說:“這就是我那個小弟弟,以后你們要多拉扯一把,人不錯,能成事的。”
“一定、一定?!贝蠹倚Φ孟褚粭l條卑微的狗。
我輕聲對老孟說:“行,你這派頭夠大的?!?p> 老孟把一個又一個老總、這個長、那個長的介紹給我,大家嘴里說著久仰的話,卻沒有一點能讓我覺得他們平易近人,短短半個小時的功夫,我竟然在他的病房里應(yīng)該送往了四、五波人。
老孟漸露疲態(tài),大嫂開始禮貌的勸退眾人,我也不好意思打擾病人休息,也一起往外走,大嫂拉住我,對我說:“他見到你挺高興的,他老說虧欠你,想和多見見你和你聊聊,你能常來嗎?”
“嫂子,我會的,讓他保重,我一定常來看他。”
嫂子讓比我高、比我壯的小孟送我,在停車場,我們這對十分不般配的叔侄點上了煙。
“你爸這是什么情況?”
小孟吸了吸鼻子:“發(fā)現(xiàn)時候晚期了,醫(yī)生說還有半年?!?p> 我?guī)夏R,擺了擺手:“知道了,你回去吧,我有時間一定過來?!?p> 小孟扔掉煙蒂垂著頭走了。
我的嗓子一陣刺痛,腸胃也擰在了一起,一彎腰,大口的污物就吐了出來,我扶著車吐到腿都軟了,才癱坐進車?yán)铩?p> 旁邊的一輛豪車車主正巧回來,看到車身上和地下的一灘污物氣的跳著腳罵大街:“誰這么缺德?講不講公德心?!?p> 我坐在車?yán)锊亮瞬磷旖牵骸芭J裁磁#坑斜臼聞e來醫(yī)院呀。”
我接連幾天都耗在醫(yī)院,反正我也沒別的事,就當(dāng)是來做臨終關(guān)懷的,每天和老孟有的沒的閑聊,他倒是看得開,至少在我面前表現(xiàn)得很平淡,有精神的時候還要和秘書一起處理一些工作上的事,但大多時候他都在昏昏欲睡,身體狀態(tài)一天不如一天。
大家都在可以隱藏著心里的不安,倒計時的時鐘不會因為大家的努力而停止,我心中的有一塊大石頭沉沉的壓下來,他們怎么了?會不會是因為我?
云的電話響個不停,我猶豫著接還是不接,兩年了,我還是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她。
“好久不見你好嗎?”
“還好,好久不見?!?p> “我有事找你?!?p> “我知道什么事?!?p> “你能幫我嗎?”
我沉默了不說話,我不知道該怎么決定,也不知道如果幫她是對還是錯。
“可以嗎?路。”
“好吧,我去接你?!?p> 我掛斷了電話,苦悶的揉著亂發(fā),不管怎么說,已經(jīng)到了這個時候,見一面總好過憋在心里,也許這也是他的意思。我從沒想過我們的重逢會是這樣的背景,算了吧,我勸自己別再多想了,管他呢,我只做我自己認(rèn)為對的事。
云坐上了我的車,她還是那么漂亮,盡管沒有刻意的打扮,但她在我的心里永遠(yuǎn)是哪個月亮女神般的存在,車?yán)镌俅纬霈F(xiàn)了她身上淡淡的玫瑰花香,我魂不守舍的開著車。
“換車了?”
“嗯。”
“還住在哪里?”
“嗯,房價太貴了,換不起?!?p> “還好嗎?”
“老樣子,瞎折騰?!?p> “路?!?p> “嗯?”
“對不起?!?p> “早過去了,別提了。”
滑落的衣袖露出了手表,在陽光下反射著彩色的光,我連忙把衣袖往下拽了拽。
云把頭撞向了車窗外。
“聽歌嗎?”
她輕輕搖搖頭:“不要了?!?p> 她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這是十萬,幫我給他。”
“好。”
“不管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只能幫他這么多了?!?p> “我相信?!?p> “他老婆不認(rèn)識我?!?p> “你就說,說是我女朋友吧?!?p> “路,我不想騙你,我的心里住著兩個男人,這對你們都不公平,可我真的放不下?!?p> “不說這些了,去看病人要高興一點,有些事就讓它放在心里吧?!?p> 我看不到她隱藏在墨鏡后面的眼睛,但我看到她的嘴角動了動。
捧著鮮花,云挽著我的胳膊一起來到病房,可是這次病房里居然沒有探望的人,就連守在門口的秘書也不見了身影,這才幾天沒來,怎么就完全變了一個樣子。
桌上的鮮花和果籃一看也是有放了有些日子了,嫂子正靜靜地坐在一邊看著睡著的老孟。
“嫂子?!?p> “你來了,這位是?”
“我女朋友?!?p> “好,真漂亮,你可得對人家好點,姑娘,還麻煩你來一趟?!?p> “沒事,嫂子,本來早就該來,前段時間太忙了?!?p> “大路快讓人家坐下,姑娘,就是亂了點,別介意呀?!?p> 云乖巧的坐在一邊,“沒關(guān)系。”
老孟在這個時候醒了過來,看到我們的時候,他的眼睛中閃過一絲光亮。
“你們來了?!?p> 說完就開始咳嗽,嫂子連忙扶著他為他喝水,我看到云的身體動了動,然后有穩(wěn)穩(wěn)的坐在椅子里。老孟的表情變了變,我知道,他夾在兩個女人中間一定很不舒服。
“嫂子,我有事和您說,您出來一下?!?p> 嫂子放下杯子跟著我往外走,我回頭看了看,老孟和云的表情輕松了一些。
“嫂子,我知道你們不缺這個,但這是我女朋友的一點心意,你一定要收下。”在樓梯間,我把裝著錢的信封塞進嫂子手里。
嫂子按住我拿錢的手,一手扶在我的肩膀上,無聲的落下了眼淚,那只干枯粗糙的手在不住地顫抖,我能感覺到手上傳來得北極冰川的溫度,我的內(nèi)心備受煎熬,安撫了老孟就會傷害另一個人,照顧了別人就會忽略自己的感受,我無能為力,輕輕撫著嫂子的后背,希望可以傳遞給她一些溫暖。
她擦擦眼淚,對我說:“老孟的時間不多了,單位的事已經(jīng)安排好了,人還沒走茶已經(jīng)涼了,這個時候你們還能來,他還有有人陪,他不孤單,他也知足了,謝謝你們。”
我有一種想把真相告訴她的沖動,可話到嘴邊就是說不出口。
嫂子止住了哭泣,用力的在臉上摩擦著,露出一個十分勉強的笑容:“我沒事了,看看能不能看出來哭過?他情緒不穩(wěn)定,我別影響了他。”
我假裝打量了一下:“很好,很漂亮,氣質(zhì)很棒!”
“臭貧,比老頭子天天板著臉帥多了?!?p> 我撓撓后腦勺:“咱們回去吧。”
“大路,和嫂子說實話,她是不是那個女孩?”
“哪個女孩?誰呀?”
“她能有這份心,也不枉老孟總惦記她了。”
“嫂子,你說什么呢?”我的心撲通通亂跳。
“你們呀,有些事還是放在心里的好。”
我忍不住想哭,使勁的吸吸鼻子:“說什么呢?凈瞎琢磨,走吧,老頭該著急了?!?p> 云正站在床尾和老孟聊著沒營養(yǎng)的內(nèi)容,無非是打氣鼓勵保重身體,簡單的和老孟夫婦告別,我們就匆匆的逃走了。
“我送你吧?!?p> “不用了,我打車走。”
“她好像知道了。”
“是他自己說的,他說總是瞞著太累了,總要給她一個交代?!?p> “說的也是,那我走了,保重?!?p> “你也是?!?p>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后來就沒去看過老孟,也許是心里有愧,也許是生氣,又或許是不愿面對一個人被病痛折磨,反正就是不想再見他了。
半個多月后,老孟又給我打來電話。
“弟呀,我給你講個好玩的事情?!?p> “好,你說吧,我聽著?!?p> 我正在玩游戲,叼著煙苦大仇深的對著電腦發(fā)狠,嘴里輕輕地敷衍著。
“我看見窗戶外面,一群小人正搬著梯子夠云彩呢?!?p> 窗外一片寂靜,后半夜的夜空中連一朵云彩也看不見。
“你記下了嗎?”
“嗯。”
我放下鼠標(biāo),眼睛酸酸的。
“那我掛了。”
電話里傳來忙音,我的眼淚涌出來。
三天后,我參加了老孟的葬禮,我看到了很多人,有認(rèn)識的,有見過的,更多的是不認(rèn)識的,每個人都悲痛萬分,卻不見一滴眼淚,我也沒哭,我?guī)еR叼著煙擁抱了許多人,認(rèn)識的、見過的、不認(rèn)識的,然后我就像一個沒事人一樣獨自離開。
我也沒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一個死人很快就消失在人們的記憶了,除了他的家人別人甚至不知道他曾經(jīng)的存在,我依然過著沒心沒肺的日子,插科打諢、不務(wù)正業(yè)。
文利推開門,對我說:“有人找你。”
“忙著呢,沒空?!蔽乙贿叴蛴螒颍贿叿笱?。
“你好,大路?!?p> 云的聲音引得我抬起頭。
“哦,你怎么來了?”
文利悄沒生息的退了出去,我連忙拿出飲料擺在這個不速之客面前。
“我有事找你,能跟我出去一趟嗎?”
我猶豫了一下,“好吧。”
一路無話,我懷著忐忑的心情被云拉到了郊區(qū)的別墅區(qū)。
低調(diào)中透著奢華,簡約中顯露精致,看來她的日子過的不錯。
“隨便坐吧,公司給租的住處,你想喝點什么?”
“能抽煙嗎?”
“煙癮還是那么大,隨便吧,我去換身衣服?!?p> 我覺得我天生就是窮命,在這樣的一間別墅里全身都不自在,哪哪都不對勁,抽的煙也覺得味道不對。
不大會兒功夫,云從樓梯上下來,換了一身絲質(zhì)的睡衣,看起來明艷動人。
“你還是一個人嗎?”
“是呀?!?p> “那就好辦了,今晚住我這里吧。”
我被煙嗆得直咳嗽。
“呵呵呵,膽子小了?不像你呀?”
“別鬧,你不是有事找我嗎?”
“明天是他的忌日,我想去看他?!?p> 我抬頭疑惑的看著他。
“沒人告訴我他埋在哪了,我只能找你。”
“哦,行。”
云輕輕褪下了睡衣,露出了雪白的酮體。
我怔怔的看著她的身體,是欣賞,單純的欣賞,上天竟能夠把一個人設(shè)計的如此完美。
“這算什么報酬嗎?”
“是你的真心話嘛?”
我低下頭,使勁的嘬著煙。
“就算是吧?!彼郎惖轿疑磉叄枪擅倒逦兜涝俅纬霈F(xiàn),震蕩著我。
我一把把她摟在懷里,不肯放開。
清晨她枕在我的胳膊上就像以前一樣,我輕吻著她的發(fā)絲,把她從夢中驚醒。
她沒有和從前一樣送上甜蜜的香吻,而是一言不發(fā)的起身去換衣服。
“咱們可以出發(fā)了嗎?”
很快她就穿戴整齊的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我光溜溜的坐在床上:“要這么著急嗎?也許會碰到很多人?!?p> 她優(yōu)雅的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看著我。
墓地的停車場,我們坐在車上。
“你知道他最后對我說了什么嗎?”
我搖搖頭。
“他說你是個好人?!?p> 我拉開車門:“走吧?!?p> 站在老孟的墳前,墓碑上刻著他的名字,在他名字邊上預(yù)留出另一個名字的位置,墓碑下擺放著別人留下的祭品。
云彎下腰,把鮮花擺在旁邊,波浪一樣的秀發(fā)擋住了她的臉,大大的眼鏡遮住了她半張臉。
我在一旁安靜的抽著煙,煙霧飄過讓眼前的景象變得虛幻縹緲。
云直起身子,輕聲道:“我美嗎?”
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悲哀的發(fā)現(xiàn)我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周圍全是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
我拿起電話打給大洋彼岸的夏實。
“喂,大路,是不是想我了?”
“你丫能來接我嗎?”
“你在哪?”
“我要知道我在哪還給你打什么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