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伯叔叔用袖子抹著眼淚。他不能號啕大哭。
“埃立克斯將軍，我把您背出去?！?p> 亞伯在心里說著，淚流滿面。
我匍匐在我爸爸的面前，始終不敢清醒地看一眼。
我的牙齒像瘋了一樣上下打架，我的身體也陡然抽搐成一團。
我顫抖地跪在那里，撕心裂肺的感覺讓我?guī)缀踉陧暱涕g灰飛煙滅。
我聽說地球上有一個童話故事，一條小人魚放棄了不滅的靈魂，化為海面上的一個泡沫。
只要能讓我和爸爸再說一句話，讓我再聽一聽他熟悉的聲音，我甘愿化作那樣的泡沫，哪怕下一秒就破碎成虛無，也一樣甘之如飴……
我猛然驚醒，發(fā)現(xiàn)亞伯叔叔根本就背不動。
我想幫他，亦是徒勞。
最后，亞伯趴在地上，背起我爸爸，一點一點地爬行，衣服被泥土和石塊刮破，肘部由于用力而磨出破洞，手掌也滲出殷紅的血……
他就是這樣爬著把我爸爸背出國家監(jiān)管所的亂墳崗。
從此，他失業(yè)了。
我站在原地，向著天空吶喊著。
為什么要讓我再經(jīng)歷一次這樣的生離死別？
而且可能還會經(jīng)歷無數(shù)次。
我的時間線完全混亂了。
一千年的時間，反反復復，我還是無法解脫，不能救贖……
在我的世界里，似乎就不存在救贖二字。
只有和我爸爸留給我的回憶在一起，我才能重新點燃不失去意識的希望。
那么，讓我在這無數(shù)個暗夜中的一個，變得再度強大起來吧！
然，一切都是虛妄……
我不知自己是何時睡著的，只知道我并沒做夢。
當我醒來，我拼命瘋狂地找尋亞伯叔叔的蹤跡。
和煦溫暖的陽光，包裹著我脆弱的身體和靈魂。
我發(fā)現(xiàn)午后的日曜也可以支撐我，將心底的淚都盡情流干。
傳奇故事里美好的幻想，和赤裸裸的現(xiàn)實，就像一對同胞兄弟，永恒地手拉手，對照出彼此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
亞伯叔叔終于解脫了，不用再害怕被國家監(jiān)管所的人發(fā)現(xiàn)。
他在我爸爸身邊跪著，解開他頸上戴著的玉環(huán)的鏈子。
我知道，那是喬治安娜媽媽給他的玉環(huán)。
亞伯叔叔用纏著破布的，傷口還隱隱作痛的手掌，把玉環(huán)上的血跡和泥土都盡量搓下去。又扯過自己的衣襟，用力地擦了擦。
他抬起手背，抹抹臉上掛著的渾濁而疲憊的眼淚，說：“埃立克斯將軍，我把這個玉環(huán)系在您腰上。如果我活著，我知道您就是您。我在這里守著您，等公道還給您的那一天。如果我等不到那一天就死了，我會讓我的兒子科爾繼續(xù)守著您，再繼續(xù)等那一天。將來有一天，有人要找您的遺體，假如我不在了，我會告訴我兒子，腰上系著玉環(huán)的人，就是您?！?p> 亞伯流著淚，把玉環(huán)系在爸爸的腰上。
一掊一掊，亞伯用雙手慢慢掩埋，逐漸讓地面平整，卻不敢修成一座墳墓的模樣。
他在這個小小的，兩米見方的地面上，種下兩棵細小的曼荼羅樹。
他扶著幼樹那柔弱的枝干，心里敞亮多了。
“埃立克斯將軍，這兩棵樹就是您在的位置的標記。只要我活一天，我就守在這兒。不會告訴任何人您在這里。我臨死的那一刻，我會把這個秘密告訴我兒子?！?p> 斷腸的場景，像放電影一樣，在我心里過了無數(shù)遍。
我攥起拳頭砸墻，因為我不要再看見……
我想迅速地離開，卻又不堪忍受離去……
如果這是電影，就讓它快放，別讓我繼續(xù)靜默于沉痛的折磨之中，無法超脫。
年復一年，風霜雨雪。
亞伯叔叔逐漸從一個年富力強的中年人，變得腰越來越彎，步履越來越蹣跚。
他永遠不變地天天守在一小塊種著兩棵曼荼羅樹的地方。
樹一年一年長大了，長得越來越枝繁葉茂，不復當初那柔弱細嫩的枝條。
他回憶起自己這一生。
最初，有人看見他終日守在這里，或者即便暫時離開，回來之后，也會用心地拿掃帚一遍一遍地打掃。
鄰居們或者過路的人，有的就會好奇地問他，你干嘛總是在這個地方呆著呀？
他只好說，哦，我在等著曼荼羅樹開花結(jié)果。
可是曼荼羅樹的果子有什么好吃的，也不值錢。
他又會說，我在這樹下找陰涼避暑。
人們雖然知道他古怪，但也未曾懷疑過什么。
便不自覺地搖搖頭，轉(zhuǎn)身離開。
人們來來往往，只有亞伯叔叔始終不渝地守在這里。
他時常坐在樹對面的地上，眼神透著期盼，閃爍著純樸的心意，靜靜地看著那兩棵樹。
仿佛這樹是寄托他全部生活內(nèi)容的希望之光。
他沒有了工作，經(jīng)常一家人挨餓。
“我即使要飯，也不會離開您?！?p> 他在這與地面平齊的墳前，默默地許愿。
由于鞋漏了洞，他雙腳在地上來回蹦著，借以取暖。
冬天，雪花紛紛飄落，曼荼羅樹變得光禿禿。
春風吹拂，樹枝搖曳，稀薄的陽光從樹葉間透出，撒向地面，留下斑斑點點的碎銀狀的痕跡。
一年四季，寒來暑往，亞伯叔叔青銅色的臉上，那深深淺淺的皺紋間，隱藏著他純樸溫暖的感情。
誰會知道，曾經(jīng)有這樣一個平凡普通的守墓人，陪著我爸爸度過十幾年的悠悠歲月？
原來軍隊里的那些將校，拖著鐐銬，赤著足，一個個被鞭笞，走在被流放的泥濘的路上。
主張抗戰(zhàn)的老朋友們，一旦失去職位，死亡的陰影也就離他們越來越近。
字紙被一只只手投入火堆，逐漸化為灰燼。
和我爸爸曾經(jīng)的往來書信，被枉然付之一炬。
那是曾經(jīng)互相幫過的朋友??！
可是，這些歷史的記錄，如今也只能如塵芥，如落葉，在火光中亂舞，任其消失無蹤。
絕不是意氣相投就可以仗義相救。
現(xiàn)實是一張無形的巨網(wǎng)，在它的籠罩下，所有抗戰(zhàn)派可以說都自身難保，自己被埋在哪個荒山禿嶺尚無定數(shù)，又有誰有能力尋找我爸爸的遺體呢？
所以，責怪大家不能互相解救，實在是因為不知道現(xiàn)實的網(wǎng)有多么陰霾密布。
這一季，這一天，在垂垂老矣的日子變得愈發(fā)難捱之時，亞伯叔叔把兒子叫到床前，告訴兒子他心中埋藏了一輩子的秘密。
他兒子也是一個非常老實厚道的人啊。
此刻他兒子才明白，亞伯叔叔為什么那么鐘愛和重視那兩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曼荼羅樹。
亞伯叔叔走了。他的兒子繼續(xù)守在那里……
每天還是會照舊來看望那兩棵樹，會用掃帚時常打掃，會坐在樹的對面默默地發(fā)呆……
就像從前的亞伯叔叔一樣。
雪花落在亞伯叔叔兒子的眉毛上，他的目光淳樸而充滿樂觀的信念。
這就是我爸爸在民眾中間千千萬萬的朋友之一。
終于有一天，薩頓大公國通報全球，埃立克斯將軍無罪！他會被安葬在月亮湖畔的曼荼羅山上！
我驀然苦笑，笑容里說不出到底是什么意味。
畢竟一千年的時間里，已經(jīng)回放過無數(shù)次。
可是當時，這通報也就相當于一紙空文。
因為有誰知道，我爸爸究竟在哪里？
于是又通報全球?qū)ふ摇?p> 亞伯叔叔的兒子，正坐在樹下，背靠著樹干，觀看周遭的景物。這時，三三兩兩的人們，聚到一起，在談論著。
“老天有眼，當年的埃立克斯將軍終于等回公道了?！?p> 亞伯叔叔的兒子神情變得專注，側(cè)耳聆聽。
他心中像開了花一樣興奮！
守得云開霧散，迎來公正裁決的這一天！
可是我心中卻被萬分疼痛甚至惱怒的情緒所撕裂。
入土為安，為什么還要把人挖出來運到別的地方。
有什么意義？
然，我阻止不了塵世間發(fā)生的事情。
亞伯叔叔的兒子去見新國王。
他粗糙的雙手，像樹節(jié)一樣是棕紅的顏色。
他匍匐跪倒在新國王寶座的石階下。
他說：“國王陛下，小民知道埃利克斯將軍在哪里?！?p> 聽完他的敘述，新國王奧古斯特點點頭。
國王記得我爸爸，那位他很小的時候就拜見過他的，舉世聞名，令人如雷貫耳的將軍。
我爸爸是多么喜愛從小就有帝王之相的奧古斯特啊。
而奧古斯特國王又是多么討厭尤里斯，以至于尤里斯對小時候的奧古斯特國王也是想方設(shè)法加害。
我聽見奧古斯特國王在心里說：“埃立克斯將軍，我從小就很敬重您，欽佩您?，F(xiàn)在我已經(jīng)繼位，有能力為您討回公道了?！?p> 亞伯叔叔的兒子把那兩棵曼陀羅樹的家園，指給大公國的人看。
泥土里，長出春草細細的嫩芽。
泥土下面，那只玉環(huán)永遠不會褪色。
亞伯叔叔的兒子，仍舊穿著破爛的衣服，由于天氣陰冷，將雙手都插在袖口里，蜷縮著身體，就像亞伯叔叔生前一樣。
鐵锨戳下去，一鏟，又一鏟。
玉環(huán)呢？
我爸爸腰上，應該系著那只玉環(huán)啊。
當亞伯叔叔背著他，從國家監(jiān)管所爬出來的時候，玉環(huán)似乎能聽到我爸爸的心跳聲。
今天，那只玉環(huán)，如果我能和你在一起，我就會感到很舒心……
我知道，我又一場夢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