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薩頓星球南部那遙遠(yuǎn)的流放地,冷風(fēng)一陣陣吹過,記錄著我心頭的滄桑。
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往昔,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十二歲的多米尼克,干完一天的活,走在回他那無比簡陋艱苦的住處的土路上。
他手中挎著土籃,里面放著一把割草的鐮刀。
沒有人再指點他武藝了。我這個弟弟的待遇,就是用那把銹蝕斑斑的鐮刀,每天割草,勞動。
一群孩子圍住他,往他的身上扔石子。
一邊扔,一邊說:“你是罪犯的兒子。你爸爸是個罪犯?!?p> 多米尼克不服氣地說:“不是,我媽媽告訴過我,我爸爸無罪。他是無辜的。”
這些孩子們不是我爸爸長期駐軍的地方人們的子女。他們年齡太小,不懂事。
可是大人們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可能不對我弟弟報以深切的同情。
有大人過來拉走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一個女人還把我弟弟身上的土拍干凈。
可是,他們也不敢太接近多米尼克。
這就是世態(tài)炎涼。
當(dāng)選擇一條必須走的直路,就不懼怕世態(tài)炎涼。
但多米尼克畢竟還是個孩子。
他回到家里,悶悶不樂,似乎快哭出來。
喬治安娜媽媽問他:“多米尼克,你怎么又把衣服弄得這么臟?”
她正在煮一小鍋稀溜溜的粥,準(zhǔn)備讓三個兒子吃。這是對門好心的大媽給她送過來的。
多米尼克不做聲。
“多米尼克,你是怎么回事?我問你話呢,你為什么不回答?”
喬治安娜把熬粥用的一把破舊的木勺子放到一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
她來到多米尼克身旁,蹲下來,雙手扶著他的胳膊。
“多米尼克,告訴媽媽,你怎么了?這么失魂落魄的?”
多米尼克流淚了,用臟兮兮的袖子抹著眼淚。
“你騙我!爸爸是有罪的,他是個罪人!”
啪的一聲,喬治安娜的手掌已經(jīng)重重地打在我這個弟弟的臉上。
“你在說什么?多米尼克,你現(xiàn)在是他最年長的兒子,家里以后還要依靠你,你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
多米尼克突然想起爸爸在珞珈山的時候,每天問他搏擊術(shù)練習(xí)得怎么樣了。
他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媽媽!”
他撲到喬治安娜身上。喬治安娜摟著他,眼里含著淚。
這是她第一次打多米尼克。
也難怪,這樣的家庭情況,想讓正邁向青春期門檻的多米尼克,沒有誤解,沒有怨言,似乎是很難很難辦到的一件事情。
內(nèi)心的傷痕,像一把鈍刀子。經(jīng)年累月,心中的堅冰就會更加難以融化,沒有一絲溫暖。
雪花又在徐徐飄落,年復(fù)一年,光陰虛度。
萬家喜迎新春的紅燈籠,掛上,又摘下來。
乘著春風(fēng)飛滿天的風(fēng)箏,飛來,又飛走。
母子四人,永遠(yuǎn)穿著破舊的衣服,吃糠咽菜,卻堅強地活下來。似乎望眼欲穿,又沒有什么未來可以等待。
二十年,這就是人人紀(jì)念的那個大英雄的家屬,最初的二十年。
至于我自己的,還有我弟弟丹尼爾的妻子兒女,早已逃亡到我們的敵人——阿酷兒星球去了。
他們在友人的幫助之下,逃脫掉尤里斯的追殺,隱姓埋名,直到現(xiàn)在子孫后代們還是沒有自家姓氏的自家人。
我的多米尼克弟弟,在三十二歲的年紀(jì),身體由于長期流放,被艱苦的環(huán)境和心理壓力施加負(fù)面影響,也向來不怎么好。
這樣的條件,他還能有什么出息呢?
他終日唯唯諾諾,佝僂著身體,貓著腰,見人就點頭微笑。喬治安娜媽媽看見,也不能說他什么。不能指望這個“罪人”的兒子,還會如何頂天立地,耀眼奪目,意氣風(fēng)發(fā)。
這就是曾經(jīng)戎馬一生的國家軍隊高級指揮員的兒子的命運。
那個為國家立下汗馬功勞的人,那個面對著千重艱險不辭辛苦的人,那個幾乎憑一己之力保全了薩頓星球半壁江山的人。
還會有誰仍然能為他,為他的后人說句公道話呢?
這一年,這一天,尤里斯終于下了地獄。
雖然他的同黨還在,雖然這些同黨仍被懦弱無能的阿貝爾國王委以重任,但我爸爸的冤情,終于在政府內(nèi)部,被一些高官重新提起。
直到新國王奧古斯特繼位。
我們家剩下的這幾個人,似乎熬出了頭。
喬治安娜媽媽被恢復(fù)公爵夫人的頭銜,多米尼克因一直在他人的幫助下,為爸爸上書抗辯,而被任命為某市市長。
有一天,奧古斯特國王說要接見我爸爸存活在世界上的兒子中,最年長的一個。
毫無疑問,那就是我的多米尼克弟弟了。
他,三十二歲,曾經(jīng)不敢太抬眼看人。他的父親曾經(jīng)是個“罪人”,是一個死囚。
他曾經(jīng)是一個沒有爸爸的野孩子。
如今,他是被經(jīng)年日久的流放身份打斷脊梁骨了嗎?
他是消退了所有做一個正常人該有的尊嚴(yán)和自信了嗎?
他還像一開始那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因為幾乎無法再相信喬治安娜媽媽說過的那些話嗎?
“我爸爸不是個罪人,他無罪,他是無辜的?!?p> 他如同魔怔似地,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叨著,像一只綿羊一般被帶入政府大樓。
氣勢恢宏的樓宇和階梯,本應(yīng)是他從小就有機會熟悉,有機會撫摸的東西。
可是現(xiàn)在,他都忘記該怎么正眼去看了。
他不是個盲人,但他的眼皮順著,但愿什么也看不清,因為他不曾料到自己還會被允許看清。
他雖然當(dāng)了官,卻還是佝僂著腰,稀里糊涂地拜見奧古斯特國王。
國王看見他,讓他告訴自己,他叫什么名字,他的兩個弟弟叫什么名字。
他是如何回答的,他自己恐怕都懵懂。
受過良好教育的奧古斯特國王,覺得我爸爸最小的一個兒子的名字,不好聽,意義也不好,甚至提筆給他改了一個新名字。
“我小弟弟有國王御賜的新名字了?”
多米尼克仍然在心里念叨著,面部表情像個五六十歲,歷經(jīng)滄桑的老人那般,即麻木,又感慨萬千。
他的意識逐漸清醒,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
他聽見奧古斯特國王對他說:“多米尼克,你爸爸的治軍紀(jì)律,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其他兩員大將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他。你爸爸冤枉,我知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p> 如同決堤的河水流淌進春日的沃野。如同夏日的酷熱溶解在風(fēng)雨的懷抱。
仿佛秋日的暖陽照耀深情的土地,仿佛冬天的積雪掩埋塵世的瘡痍。
多米尼克的眼里,似一個老淚縱橫的白發(fā)翁那樣噙滿淚水。
他的雙手,也在微微顫抖,似乎是說明,他并非沒有尊嚴(yán),沒有心肺。
雖然飽受壓迫奴役的人們難免會這么老實木訥,可是,他的內(nèi)心,聽到奧古斯特國王的這些話,還是會比聽見什么,都更悲喜交加,都更苦樂難言。
“我爸爸沒有罪,他是無辜的。國王說他冤枉。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冤枉?!?p> 他跑向爸爸的衣冠冢,爬上那土坡。
高高的土坡啊,似乎幾十年都不會變。
所以,也就寫滿了歷史的真實,寫滿了血色的哀愁。
捧起一掊黃土,臉上流淌下風(fēng)蝕的淚。
跪在父親的衣冠冢之前,訴說多年來未盡的心愿。
可是,一切怎么會是這個樣子呢?
由于很難解釋,后人就編出一則神話故事,說上帝的頭頂有一只知更鳥,因為猶大冒犯了上帝的兒子耶穌,它飛過去啄他??墒巧系壅J(rèn)為知更鳥不應(yīng)該這么輕易生氣。所以,把它派到塵世間,來完成一段命中注定的劫難。
這種宿命論的解釋的產(chǎn)生,是因為什么?勢必有罕見的事情發(fā)生,勢必有活劇曾經(jīng)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