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錦熙市。
明遠大學彰明校區(qū)附近的一個高檔樓盤,地處一環(huán),位置極佳,燈紅酒綠也好,清雅悠閑也罷,全都觸手可及。門鈴響起,青璇被派去應門,門外是傅望辰。
他手里抱著若干紙盒子,幾乎遮住眼睛;把它們放在櫥柜上,拍了拍雙手和衣服,看到廚房里散著長發(fā)的綽約身影,才反應過來開門的是另一個她。
青璇取出一雙拖鞋放到傅望辰面前,然后走開。傅望辰對著她的背影點頭表示感謝,然后從與自己穿著相同牌子毛衣的背影里,讀取到“不用客氣”。
三個人的特別團圓飯,今年是第四年。氣氛比第一年好,比第二年自然,但遠不如第三年歡快。完美校花青冶夢的廚藝不好,今年也沒有明顯進步,但似乎很合家人的口味,兩個都埋頭一直吃。男生吃得多而順暢,女孩用得少而優(yōu)雅,??曜拥臅r間配合得完美無瑕。
洗碗照例是傅望辰的事,青璇領的是切水果的任務。廚房不大不小,水槽只有一個。如果沒有流水聲,呼吸重些也可能相互聽聞。
兩人默契合作,沒有交流,更沒有沖突。青冶夢敲敲門,又抱了個柚子進來,放到操作臺上,拍了拍,發(fā)出兩聲脆響。
“還有這個~”
“好?!鼻噼Z氣平淡,頭也不抬。
“放著我來吧,快洗好了。”傅望辰直接把招從姐姐這里接去,不與她妹妹對話。
橙子、柚子、車厘子,茶幾上的水果顯得豐盛。橙子被徹底去皮,切成了適口的小塊。柚子也被如法炮制,難度顯然又在另一個級數(shù)。
青冶夢坐在沙發(fā)中間,弟弟、妹妹,一左一右,光碟已經(jīng)入倉,看過多次的內容開始播放。不待看完,姐姐進屋去取了紅包來,給沙發(fā)上隔開坐著的兩個家伙一人一枚。那紅包薄薄的,但兩人都鄭重道謝,雙手接過。
“媽媽給的壓歲錢沒了,今年起就象征性發(fā)一下啦。”
“嗯?!笨磧蓚€人同時回應,青冶夢露出摻了欣慰的溫柔笑容。
“回去吧。開我的車,幫忙送送我妹?!?p> “不用?!薄昂玫??!?p> 這是兩個不愛說話的人今晚的第一次不默契。
傅望辰在高中畢業(yè)的暑假拿了駕駛執(zhí)照。他喜歡開車,練習相當充分,技術已很不錯。青璇絕不能被允許深夜單獨回家,原因就明明白白地展示在她臉上。
一路上信號燈都很配合,年輕的男人把車開得流暢。開過燈火輝煌的大道,上高架橋,又或者進隧道。車外入侵的斑駁光線,車內播放的流行歌曲,一起提示著速度與時間的真實。
她端正地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偏頭看窗外一路街景如走馬。他努力操控著性能上佳的機器,徐然起速,溫柔轉彎,從不急剎。
途經(jīng)光照不足的路段,兩人在車窗的反射中目光相接。短暫的注視,倉皇的逃避,一個低頭翻找挎包,一個盯著后視鏡變道。為時已晚,各自暴露了未及收藏的溫柔。
“我送你進去吧?!彼K于說話。
“不用,到門口就行。”她不得不答。
“東西多。”后座上一大堆。
“不拿了?!边@是連年的慣例。
“選一樣?!边@也是慣例。
青璇現(xiàn)在住的地方離緯武校區(qū)不遠,是附近唯一已交房的小區(qū)。她說想離學校近,就給她買了這里。入住率尚且不高,過年期間更是燈火稀疏。S300停在小區(qū)大門口,女生下車,從后座取了疊在最上方的東西,朝著車微微鞠了一躬,刷開門禁走了進去。
說是小區(qū),占地不小,走的又不是她習慣的那個門。她在車上不愿出聲指路,寧愿多走幾百米。行至樓盤中央的小廣場,終于有了人聲,卻是一個喝醉的男人。地面上東倒西歪的酒瓶子,顯示出他已喝了不少,看衣著應該也是小區(qū)的住戶,偏偏倒在她的必經(jīng)之路上。
“對,中心花園,麻煩來一下吧……嗯,他喝醉了,倒在地上?!?p> 她打了小區(qū)的24小時值班電話,安全且善良的做法。但講電話的聲音引起了酒醉者的注意,他踉踉蹌蹌地爬起來,往她身邊接近。等她回過頭時,已經(jīng)太近了,近到足夠她發(fā)出一聲尖叫,然后在慌忙后退中摔倒。
男人喃著聽不清的句子,伸手向她摸來。她手腳并用地往后退,卻發(fā)現(xiàn)年前練舞扭傷的腳踝,現(xiàn)在一動就疼。她把手里的東西使勁扔出去,打中了,但是沒有明顯的效果。
那人彎下腰來,向她伸出手,然后由于酒精的效果趴倒在地。她掙扎著想要起身,卻被他抓住了受傷的腳踝,吃痛喊出聲來,然后感到背部和雙腿上同時受力。
定睛一看,是那張熟悉的臉,雖因緊張和氣憤而有些扭曲——這表情真的很少見,但是仍然好看,叫人心安。像所有外強中干的冰山美人獲救后該做的那樣,她往他懷里埋頭就哭,然后順從地讓他把自己輕輕放下,從并不舒服的公主抱,換成幾乎包裹整個人的熊抱。
“腳扭了。”她在兩人之間撐開一點距離,匯報道。
“抱還是背?”望辰問。
“都行。抱吧,衣服不方便。”
啪的一聲,燈光打亮,只剩半數(shù)燈泡正常工作,但光線剛剛好。青璇的獨居小窩首次迎來客人。她讓傅望辰把自己放下,喊出一句“先別進來!”然后單腳跳著一頓搶救性的收拾。
“行了嗎?”門口的男人問。
“行吧……有點亂,你……”
“我可不幫你收拾?!蓖剿闶情_了個玩笑。
“我沒……”她不知道怎么應對這個人。
“至少今天不幫。醫(yī)藥箱呢?”
房子的裝修簡單素雅,色調清冷??蛷d家具不多,但精心選過、配得協(xié)調。比較顯眼的是沙發(fā)和茶幾,后者上邊開著雜貨鋪。
裝果的盤子、散放的書本、半滿的筆筒、帶標簽的衣服、撲倒的相框、還有一對布娃娃和各種未及辨認的物件。這里顯然未得到主人的精心整理,但憑著某種奇妙的力量,勉強可稱錯落有致,看得出有可能住了一位漂亮姑娘。
傅望辰讓青璇在沙發(fā)上坐下,把靠枕攏到她身后,然后把她受傷的腳抬到懷里?!拔易约簛怼卑阻禑o瑕的臉上起了紅暈,低頭時更加明顯。她伸手自己脫襪子,動作從容優(yōu)雅,用上了優(yōu)秀的舞蹈功底。她沒拒絕他為她上藥,然后用雙手仔細地按摩。
“為什么不聽話,環(huán)校跑那次?!绷晳T安靜的她打破沉默。
“不能讓他拖累你。你可是女主角。”他笑著,指出她的地位。
“我小師姐才是女主角。你見過她了么?”
“見過了,孔雀舞跳得比你好。”
“我、還跟張遠聊了一下?!?p> “嗯,張遠人很好的。”
“他喜歡我小師姐。啊啊,你輕點。”
“輕不了,得這樣按??茨阆麓芜€不讓人送?!?p> “我怎么知道會……你為什么會來?”
“你的口紅掉車上了?!彼麖目诖锾统鲂∥锛?,放到茶幾上,接著說:“還好不是什么壞人,只不過是醉得找不到家了想問路?!?p> “總之酒不是什么好東西?!?p> “這我同意。那你為什么挑了瓶酒?”
“它在最上面……摔壞了么?”
“沒有,包裝挺結實的?!?p> 上次這樣對話是什么時候?傅望辰突然想不起來,但很快,眼前的一切也成為回憶。電話振動,青璇把它從外衣口袋里掏出來。傅望辰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青冶夢?!彼哑聊簧巷@示的名字念了出來。兩個人眼中俱是一黯。
“喂?!鼻噼悠痣娫?。
“安全到家了么?”
“到了?!?p> “嗯,望辰呢?”
“他——回去了。送我到小區(qū)門口。”
“你選了什么?”
“酒?!?p> “嗯,早點休息?!?p> “好,掛了。”
屋里很安靜,兩個人的對話三個人在聽。傅望辰突然發(fā)覺自己可能太用力了,滿懷歉意地抬頭看了青璇一眼,迎接他的是沒有表情的冰靜玉顏,非常美,就像千里之外的雪蓮。青冶夢吶,完美的姐姐,多事的媒人,不可跨越的障礙。
“你是不是覺得,我對她太差了?!鼻噼瘑?。
傅望辰不答話,繼續(xù)專注著手上的工作。
“這房子也是她買給我的。是個好姐姐?!?p> “嗯?!边@一點他贊同。
“你的好姐姐。”
“嗯……”
墜針可聞的空間中,這次鬧起來的是傅望辰的手機。屏幕上的來電提示只有一個漢字:姐。他把手機展示給她看,他們都知道這電話得接。
“姐姐?!?p> “你回到家了么?”
“嗯,快到了?!?p> “慢點開。開車不要接電話?!?p> “我在路邊停著呢?!?p> “她怎么樣?”
“回去了?!?p> “唉,你們……”
“這不能停車,我到家給你打過去?!?p> 余下的按摩流程在一片寧靜中完成,并不尷尬,只是寧靜。他可能下手有些重,有人疼得紅了眼眶。然后是無聲的道別,輕聲的關門。靜默的流淚,喧囂的引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