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失約
眼見著瓔瓔上了樓，陸仁斌一回身，見陸仁甲已在長桌上鋪上畫紙作起畫來。
他踱步過去看了兩眼，見他正畫了一叢竹葉，也無心過問他在畫什么，只把墨錠拿過來一邊幫他磨墨，一邊自顧自說道：“這兩年總覺得瓔瓔跟我生分了，也不說笑了，也不玩鬧了，還一點(diǎn)小事就謝來謝去的。”
陸仁甲道：“你們都大了，又無名無實(shí)的，她越是知道你的心思，就越要遠(yuǎn)著你，這樣才對你對她都好?！?p> 陸仁斌的手頓了頓，過了一會(huì)兒，才從鼻子里不情不愿地“哼”了一聲。
陸仁甲道：“前兩日你又為了她去找爹娘了？怎么說？”
陸仁斌道：“依舊不允，說她身世不明?！彼欀及涯V一擱，坐到一旁的長榻上：“我也不指望爹娘了。這些年我做這么多事，并非全是為家里，多少也是存了些私心的，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夠自立門戶，讓他陸萬山休想再管我的事?！?p> 陸仁甲見他直呼父親姓名，勸道：“慎言、慎言！”
陸仁斌不屑一顧，繼續(xù)道：“瞧著吧，總有一天，我要八抬大轎迎娶瓔瓔為妻。”
太康縣衙內(nèi)，師爺王有志正催促秦立道：“大人，該下決斷了！”
秦立擱下手中批文，從書案前站起：“那就……放了她吧，再好好賠個(gè)不是，送她回去?！?p> 這幾日他頗有些心虛，已令人卸了沐晴云鐐銬，又每日打掃她所在的牢房，添了桌椅，三餐都送去新鮮飯食，只是怕事情聲張，沒敢請大夫看她臉上的傷。
王有志躬著身子鎖著眉：“放了？這……”
秦立走了幾步：“如你所言，她不但是展昭的紅顏知己，甚至與慶王府上的小王爺也過從甚密。不放她，又能如何？難道我們還能扣她一輩子？”
王有志道：“正是這樣所以難。她與那二位關(guān)系都太不一般，若放她回去，臉上又有傷，那二位鐵定會(huì)知道她來這兒的情形。小王爺會(huì)做什么尚不好說，展昭是包大人跟前的人，到時(shí)候包大人一起疑，令我們把案子移交開封府徹查，可就什么都完了。”
說到這里秦立就來氣：“我們怎么就偏招惹到這樣的人？！”
王有志道：“若我們想扣她一輩子，也不是沒有法子啊大人?！?p> “嗯？”秦立眼神飄忽不定地睨了他一眼。
王有志道：“事到如今，不如將錯(cuò)就錯(cuò)，定了她的死罪?！彼檬直葎澚藗€(gè)“殺頭”的動(dòng)作：“這樣她就永遠(yuǎn)沒法開口了?！?p> 秦立斥道：“你好大的膽子！”
王有志低垂著頭：“屬下斗膽，只是不想大人多年的心血付之東流?！?p> 秦立默然一陣，緩緩道：“這些年我雖也使過些手段，但從未做過這樣冒險(xiǎn)之事。”
王有志道：“大人不必?fù)?dān)心，屬下只要把案卷稍作修改，再給她用個(gè)化名，等人入了土，過些日子就算開封府想查，也死無對證了?！?p> 秦立道：“你讓我再想想、想想……”
陸仁斌這幾日確實(shí)累了，午后沉沉睡足了一覺，待醒來時(shí)，已近晚飯時(shí)分。他擦了把臉，端著茶碗走到陸仁甲作畫的書案前，只見畫作已完成得差不多了，尚余一些細(xì)微之處還待著色。畫上一間竹樓，前有河橋堤柳，后有屋院竹林，遠(yuǎn)處山上一片嫣紅的桃花。那竹樓外挑著的幡簾正在風(fēng)中卷動(dòng)，可見一“桃”一“酒”二字；院內(nèi)幾張桌椅，寥寥數(shù)筆勾勒出來往的食客和店小二，唯有屋檐下站著的一女子著墨仔細(xì)，云鬢長發(fā)，一身綠衫裙。
陸仁斌已猜出他畫的誰了，道：“我怎么瞧著有些眼熟，這莫不是桃林酒肆？”
陸仁甲臉紅了紅，沒答話，只低頭細(xì)細(xì)描色。
不多時(shí)，兄弟倆在船上用過晚飯，命人將船解開來，沿著汴河緩緩而行。
林家煙火雜貨鋪就在東城河邊，周圍除了裝點(diǎn)的各色燈籠，還立著一座高數(shù)丈、懸掛著各色彩綢和千盞花燈的巨大燈輪。百年老柳就在這燈輪下。
不到酉時(shí)，展昭已到了這里，他先去雜貨鋪逛了一圈。林老娘聽說他要放燈許愿，盛情推薦了一盞荷花燈。展昭付過錢，讓林老娘先把燈給他留起來，晚一點(diǎn)來取。然后他就等在了柳樹下。
展昭看著夕陽一點(diǎn)一點(diǎn)落山，天色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暗，天邊的紅霞逐漸變成幾縷殘?jiān)?，兩岸各處的彩燈陸續(xù)亮起來，來往賞燈的人也多了起來。
目之所及，有蹦蹦跳跳提著兔子燈的孩童，有飯后悠閑散步的老者，也有談笑中提著鯉魚燈的書生，而那些捧著并蒂蓮燈攜手低語的情人，竟讓一向波瀾不驚的他忽地心生羨慕。
他想，不知道沐晴云會(huì)和他到鋪?zhàn)永锾粢槐K什么樣的燈，她對這些手工的小玩意兒一向稀罕，也許會(huì)挑得太多，拿都拿不下。想到這些，他眉眼里浮出笑意來。他要當(dāng)面在河燈上對她寫下告白之言，不知她會(huì)不會(huì)答應(yīng)？想到這里，他握著劍的手心又不禁微微發(fā)汗。
不知不覺，他已等了很久，酉時(shí)已快過了。河風(fēng)清涼，清音入耳，只是他約的人卻沒到。
以他對沐晴云的了解，她絕不會(huì)無故失約的。他不禁開始有些擔(dān)心，卻又寬慰自己道：“再等等，她會(huì)來的?！?p> 這時(shí)，展昭突然聽見河面上傳來幾聲呼喊：“展大人！展大人！”
展昭循聲望去，見一人正站在船頭向他揮手，原來是陸家二少爺陸仁斌。他亦抱拳回禮。
卻說陸仁斌正在船頭賞燈，因那巨大燈輪鮮艷奪目，風(fēng)起時(shí)，還如風(fēng)車般緩緩轉(zhuǎn)動(dòng)，流光溢彩地把周圍的彩燈都比了下去，他的目光不禁多停留了一陣，卻看見了站在燈下的展昭。
打過招呼，陸仁斌特地停船靠岸，走到展昭跟前，邀請道：“展大人也來看燈？賞個(gè)光，到船上同游如何？”
展昭微微一笑：“多謝好意，展某在此等人，不便離開?！?p> 陸仁斌盛意拳拳：“展大人要等的人什么時(shí)候來，不如先上船喝杯酒，我的船就停在此處了?！?p> 展昭道：“我想她應(yīng)該快到了。”
陸仁斌道：“那也不耽誤，坐船上正好可以看到這里。您瞧，天快下雨了！”
展昭這才察覺，風(fēng)中涼意更甚，云層也愈加昏暗厚重了。
他不便再推辭，隨陸仁斌進(jìn)了船艙，站在窗邊看向來處，果然距離不過二十余尺，岸上人影攢動(dòng)，火樹銀花，只是仍不見沐晴云的身影。
他正心憂，突聽見身后“啊呀”一聲驚呼。原來是瓔瓔端過來一杯酒，不慎腳下一滑，陸仁斌眼疾手快將她扶住，托盤里的琉璃杯卻斜斜飛出。
殷紅的酒水都灑在了書案上，眼見酒杯要落地，展昭伸腳一勾一踢，杯子旋即從他鞋面上筆直飛了上來，他一把抄住，把酒杯輕輕放上一旁書案。書案上的畫已被浸濕一片，散發(fā)出一股濃郁的葡萄酒香。
瓔瓔滿心愧疚，連連道：“對不起對不起，大少爺！”
陸仁斌在她身邊輕聲道：“我來跟大哥說，你為展大人再盛杯酒來便是?！?p> 只見那潑灑的葡萄酒混了墨汁，呈暗紅色，正以畫中女子為中心蔓延開來，女子身上就如血染一般。
“此非吉兆。”陸仁甲暗暗心驚，正想把畫收起來作罷，陸仁斌卻把畫提起來抖了又抖，賠笑道：“大哥，這事兒怪我，今日放著好好的葡萄不吃，非要喝葡萄酒。改日一定給你弄一幅那誰的真跡，算是賠罪?！?p> 展昭先前無意間看過那畫一眼，并未在意；此時(shí)陸仁斌把畫提起來正好面對他，他越看越眼熟，不禁上前牽起一角，細(xì)看了看，問道：“這是桃林酒肆？！”
陸仁甲沒有否認(rèn)，只道：“前些日子去過，隨筆畫了出來。”
展昭顯然也認(rèn)出了畫中女子，形似血跡的浸染令他心中陡然一沉，對沐晴云的擔(dān)憂又添了十分，他無法再等下去，必須立刻見到沐晴云以確認(rèn)她平安無事。
他抱拳道：“展某臨時(shí)有要事，告辭?！辈淮娙舜鹪挘巡缴洗^一躍而去，沒入夜色中。那正是桃林酒肆的方向。
陸仁斌訥訥道：“他這是往桃林酒肆去了……？”
陸仁甲反應(yīng)過來，隨即提著衣擺就往外走：“沐姑娘怕不是出事了，我也跟去看看?！?p> 說話間豆大的雨已“嗒嗒”打落在船篷上。
陸仁斌一把拉住他手腕：“誒，你追不上，天又下著雨，我讓人叫輛車來?！彪S即喚來徐琨，讓他下船找了輛馬車，送陸仁甲過去了。
展昭趕到桃林酒肆的時(shí)候，店里的食客正陸續(xù)散了，小二在準(zhǔn)備打烊。他沒有繞到后院去找人，而是步履匆匆徑直去柜臺(tái)前找姜掌柜。
姜掌柜見這個(gè)時(shí)辰了，他又渾身雨水、來得匆忙，不禁有些忐忑：“展大人……”
展昭問：“姜嬸，晴姑娘在不在？”
姜掌柜道：“她不在，都出門幾天了?！庇峙ゎ^吩咐做事的小二：“快給展大人搭塊干凈帕子過來。”
展昭抬手道：“不用?！庇置枺骸八螘r(shí)走的，去哪兒了？有沒有說什么時(shí)候回來？”
姜掌柜便回：“這走了有六七日了吧，說是去煙霞寺看紅葉，還說今日之前一定回來的。”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你這么一問起來，倒著實(shí)讓人有些擔(dān)心，只因……”
“只因什么？”展昭不想錯(cuò)過任何一個(gè)可能。
姜掌柜又有些猶疑：“說來多半是信不得的。那日晴姑娘剛走，就來了一個(gè)道士，說什么晴姑娘近日不宜外出，否則有血光之災(zāi)，本想著等著沐姑娘回來就給她說說的，可她一直沒回來?！彼龘嶂目冢骸皢?，這越說心里就越有些發(fā)毛了。展大人，您能不能幫忙找找她？”
展昭眉頭深鎖：“多謝相告，我這就去找?！彪S即與姜掌柜道別。
姜掌柜忙從身后柜架上取了把傘遞與他。
展昭走到門口，回頭問道：“方才開封府可有人來拿酒？”
姜掌柜道：“沒有?！?p> 展昭道：“若待會(huì)兒有人來拿酒，煩請您告訴他們，我和沐姑娘都去太康縣了，讓他們莫等。”
他憂心忡忡地走出酒肆，陸仁甲的馬車剛到。
“展大人，您……”陸仁甲掀開簾子，本想問展昭是否為沐姑娘而來，沐姑娘可好，卻突然發(fā)現(xiàn)無論問什么都顯得有些唐突，話在嘴里轉(zhuǎn)了兩圈，最后憋出一句：“您要去哪里，在下送您一程可好？”
展昭先前見了他畫中之人，此刻又見他急匆匆跟來，知道他多半也是為沐晴云而來，遂坦言道：“我正要去太康縣煙霞寺，沐晴云去了那里多日未歸，我去尋她?！?p> 陸仁甲果然道：“我愿與大人同去，展大人，請上車吧！”
雨夜中，兩人所乘的馬車往太康縣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