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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間草

第兩百零四章 塵土各歸天人隔

云間草 白若遺 5009 2024-07-28 16:22:27

  何文何朵哀哀戚戚地讀完,對著父親的靈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還沒來得及從情緒中抽離出來,春雷和隊長何東輝已經(jīng)在大聲吆喝著家屬:

  “家里的人過來了,要封口了,快點(diǎn)兒著!”

  姐妹二人趕緊快步進(jìn)入靈堂里面,何家一大家子男女丁也都紛紛聚攏過來,沿何勝軍的棺材圍成了幾圈。

  棺材被架在兩個小長凳上,距離地面有一定高度,何文何平個子高,何朵和許嬌蘭則需要踩著小板凳方能看到棺中的情況。

  “慢點(diǎn)兒著啊,來,一二,走!”

  七八個男人小心又吃力地移開棺蓋,拿掉了壓在何勝軍遺體上的冷凍器。一番操作后,何勝軍的遺容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由于之前冷凍的操作野蠻又簡單,導(dǎo)致棺內(nèi)因溫差產(chǎn)生了一些細(xì)碎的雪渣。這些雪渣填滿了何勝軍的鼻眼和口腔,讓他原本就有些微睜的雙眼和微張的嘴巴顯得更加凄涼。

  何勝軍的死,從他本人不得不接受的那一刻到現(xiàn)在,都讓何家人無法真正安心。一生要強(qiáng)的他,至死都不愿接受生命結(jié)束的現(xiàn)實(shí)。匆忙的死亡讓他沒有機(jī)會調(diào)整自己在世人眼中最后的形象,而今連遺容都這般這凄冷寒酸,且毫無保留地暴露在眾人面前。一切的一切,都加重了他“可憐”一生的定義。

  何朵想再握一握父親的手,幫他清理一下臉上的冰渣,卻怎么也無法伸出手。她怕手指觸碰到父親遺容的那一刻,自己就會歇斯底里地崩潰過去。她怕父親的身體已經(jīng)不再是一周前剛離世時的感覺,她害怕那未知又強(qiáng)烈的陌生感讓自己失控。

  倒是許嬌蘭熟捻地伸出手,一點(diǎn)點(diǎn)拂去丈夫臉上的冰渣,輕輕說道:“咱的人,你放心的去吧!家里頭沒啥要操心的,我們都會好好的?!?p>  按照規(guī)矩,封口前的最后一面主要是親人可見,關(guān)系遠(yuǎn)的人要讓著親人,更遠(yuǎn)的則也沒必要守在棺材邊看熱鬧。除了親人,只有幾個協(xié)助下葬的村民可以一起圍觀。且封口時所有人都不能哭喊,以免驚擾逝者。

  何朵憋著淚,努力看著父親的臉,既希望可以牢牢記住他最后的一切,又有些擔(dān)心父親著略帶酸楚的遺容引得別人唏噓,實(shí)在憐惜不已,只能不斷地在心里祈禱。

  “煙,朵朵,煙呢?”何文低聲問道。

  何朵一個回神,連忙說道:“和酒一起在地上的黑色袋子里,沒有嗎?”

  何文低頭找了一下,很快便拿了上來,有條不紊地掏出袋子里的東西,交給幫忙的風(fēng)水先生裝入棺中。

  “還有撲克???”春雷小聲說道,語氣里頗帶調(diào)侃。

  “有撲克好,軍子哥愛打撲克愛喝酒,這下好了,抱著撲克和煙酒,慢慢享用,沒人搶!”另一個幫忙封口的村民說道。

  風(fēng)水先生是個滿頭白發(fā)的耄耋老人,一身中山服,格外正氣凜然、仙氣飄飄。老人把煙酒撲克牌等物一一放置到何勝軍的胳膊兩側(cè),固定好。再接過來何文遞出的兩個荷包,仔細(xì)裝到何勝軍壽衣的口袋里。荷包里分別放了一張一百元和一張五十元的現(xiàn)金。

  按照紅西鄉(xiāng)的風(fēng)俗,人去世后身上要稍微帶點(diǎn)陽間的錢幣,圖個吉利。何朵當(dāng)時本想一次性放一千塊,被何文果斷拒絕了。用何文的話說,十年前奶奶就是因?yàn)榉饪跁r放了幾百塊現(xiàn)金,才導(dǎo)致有人惦記而挖墳偷錢。如今為了父親泉下安生,千萬不能因?yàn)槊孕判能浂裣碌湼?p>  何勝軍的壽衣從里到外共三層,每一次層的外套都不扣扣子,只是整整齊齊地對好。許嬌蘭也說不上來什么原因,只知道這是風(fēng)俗。風(fēng)水先生把原先蓋在何勝軍身上的舊被子拿出來扔到了地上,只留下了新買的被子。

  棺材很小,被褥和壽衣等雖然都是很廉價的物件,卻也已經(jīng)把里面塞得幾乎滿滿當(dāng)當(dāng)。被子蓋好后,風(fēng)水先生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金色紙元寶一袋又一袋倒入棺中,平均地鋪在何勝軍的身上。全部弄好后,棺材里已經(jīng)堆放的很滿。

  “差不多了,封吧!”

  風(fēng)水先生說完,棺材蓋重新被推了上去。噼里啪啦砸釘子的聲音無情又密集地響起,何朵等眾家眷一起下跪,放聲大哭。

  “這么大的聲音,爸會不會被驚擾到?要永別了,爸以后就要被永遠(yuǎn)困在這個小棺材里面……如果爸泉下有知,會不會害怕和難受?”何朵心疼不已,已經(jīng)傷心到哭不出聲來。

  幾分鐘后,春雷大喊一聲:“所有人,跪到外面去,留下路通行!”

  眾人一邊哭著,一邊緊張地退到靈堂外面。如此焦慮又揪心地等待了十來分鐘,里面抬棺的吆喝聲響起,棺材在十幾個大漢的抬動下被緩緩移出。

  “孝子孝孫們前面開路!走快著點(diǎn)兒!”春雷和何東輝大聲呼喊著,何朵等人不敢怠慢,紛紛提著柳杖在前面快步前行。

  眾人把棺材放到一個三輪車上,由何平的發(fā)小二強(qiáng)駕駛著,緩緩駛往墓地方向。

  送殯的親眷隊伍由何平打頭,何朵何文站在第二排,其他人依次向后排列。陪同送殯的儀仗隊跟在馬路兩側(cè),邊走邊往路兩邊丟放裹了煤油的玉米瓤。眾人每快步行走十幾米,便要回頭朝著身后的棺材跪拜,等棺材開近,再繼續(xù)站起來快步小走。如此往復(fù)。

  看著放置在三輪車?yán)锏墓撞?,何朵不住地祈禱:“愿一路順利,父親可以少些顛簸辛勞?!闭f來也巧,中午姐弟妹三人去掃墓時還被白雪覆蓋的馬路,此時隨著雪停已經(jīng)快速滲干,路況著實(shí)好了很多。

  “爸,你放心的去吧!別害怕,別回頭,我會一直護(hù)佑著你!”

  “爸,你看,雪也停了,老天爺都對你這么溫柔,想讓你走的安心?!?p>  “爸,你在另一個世界,努力生活,開心生活,為了多年后咱們一家的最終相遇,你要辛苦點(diǎn)兒,為咱們打拼。”

  三輪車搖搖晃晃開到墓地,眾人把棺材抬到墓穴口。幾個中年男人拿起鏟子和鐵橛,沖著棺材底部的支架奮力砸去,十幾分鐘后,底座被成功打了下來,剩下了純粹的棺材本體。

  兩個人率先跳入墓中,其他幾人則“一二一二”地吆喝著,順著斜坡把棺材推入了墓穴之中。陰陽先生進(jìn)入墓穴,反復(fù)看著方位,指導(dǎo)著人們微調(diào)棺材的朝向。

  “這個先生真是盡心盡力,也很專業(yè)?!焙蝿俟腿┱f道。

  “是呀!埋了這么多人,哪次見人家像今天這樣,調(diào)方位都調(diào)大半個小時的?!比┖托」米余止局?。

  “行了,東西往里頭擱吧!”風(fēng)水先生終于完成了方位調(diào)整的工作,走出墓穴,對春雷和何勝華等人說道。

  人們把墳頭前的一些紙質(zhì)仙鶴仙童及家具模型紛紛塞入墓穴,再把前六天貢在靈前的飯罐放了進(jìn)去。此時飯罐內(nèi)早已盛滿了飯食,里面還夾了何文何朵及何詩何燕的八塊八人民幣。飯罐口部被糊上了一層紅紙,正中倒插了一雙紅筷子。除了飯罐,另外還有一個已經(jīng)硬邦邦的大圓饃。東西全部放好后,何平再度用掃把掃清了墓穴里的腳印,最后退了出來。

  “圈吧!”二強(qiáng)一邊說著,一邊利索地把磚塊遞給身邊幫忙的人。眾人七手八腳一番忙碌,墓穴的正面很快便被磚塊封牢。

  “哥,你出來吧!”

  “爸,你出來吧!”

  最后幾塊磚頭封上去之前,何家眾人跪在墳前,紛紛沖著墓穴里的逝者喊話。意思是身體雖然埋了,但靈魂可以出來,從此正式解放了。

  何平拿過來那只一直被捆在籃子里的母雞,在墓穴口拍了幾下母雞的頭。母雞嚇的一聲不吭,最后只是輕輕哀嚎了一下。

  “這個雞凍傻了還是嚇傻了,都不叫一聲!”幫襯的村里人打趣道。

  何平也是個心軟的粗男人,操作了幾下,看這雞也不容易,就扔到了一邊。該做的都做了,儀式也算正式完成。

  墓穴封起來后,人們開始揮舞著鐵鏟填土。許嬌蘭、何勝華、何勝果等人不斷地哭喊著,累了就歇下來停一會兒,休息差不多了又繼續(xù)哭嚎起來。何文何平何朵卻都早已哭不出聲,全程關(guān)心著下葬的流程,只希望父親最后一程能走的體體面面。

  約莫過了半個多小時,封土填埋完畢,原先陳列在靈前的所有花圈被搬過來一一固定在墳堆上,葬禮正式結(jié)束。

  全部忙完后,幫襯的村民人紛紛扛著工具離開,前往何家院里吃席。

  “咱挑一些好點(diǎn)的柳枝插在墳上,希望來年能有柳樹成功抽芽?!焙味湔f道。

  雖然時隔多年,當(dāng)年埋葬爺爺時,父親在爺爺墳頭插柳杖的畫面仍恍若昨日。按照習(xí)俗,如果有朝一日這些柳枝中有僥幸成活的,那就寓意著這塊墳地風(fēng)水好,這些長出來的柳樹便是“招財樹“,也就是非常理想的“墓樹“。如果樹根扎入墳塋之中,蔓延包裹住棺材,那就叫“金絲盤棺”。遇到這種情況,說明墓主人真正得到了永生,并且可以福澤子孫。因此為了讓柳枝發(fā)芽成活的幾率達(dá)到最大,父親當(dāng)時沒少費(fèi)工夫。雖然那些枝條最終無一成活。

  “好!”何文和何平認(rèn)真翻動著親戚們送殯后扔在地里的柳杖,從中篩選出了十幾根,粗細(xì)不等,一一插在了墳頭上。何平力氣大,挑了最粗的幾根插進(jìn)土里。

  忙活了一番后,墓地只剩下許嬌蘭一家四口和二嬸三嬸。何勝華早早趕回院子里招待賓客,小軒和小臨則依照何朵的叮囑,把那只受驚的母雞抱回了村里,交給許嬌蘭的好朋友念平嬸飼養(yǎng)。

  許嬌蘭和二嬸三嬸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糠皮撒在了墳頭的不同位置,離開時再三叮囑道:

  “你們?nèi)齻€人先走到地頭,然后一邊往回跑一邊脫下上身的孝服,把孝服鋪在墳上,鋪的越高越正,將來財運(yùn)就越好?!?p>  于是,何文何平何朵三人跟著母親等眾人一起離開墳地,待走到地頭時,又掉頭跑了回去。雖然是搶,三個人卻笑著相讓。何朵走的最慢,邊走邊笑道:“你們慢慢鋪,鋪高點(diǎn),我讓著你們,你們多發(fā)財!咱爸才高興!”

  何文讓何平先鋪了孝服,然后把自己的蓋在靠下的地方,何朵則慢吞吞隨便選了個地方鋪平。儀式完成后,三人就勢用衣服把底下的糠皮裹住包好。按照母親等人的叮囑,最后把裹了糠皮的孝服拿回家,把糠皮抖出來壓在炕頭就可以了??菲ぃ脤幩耐猎捊凶觥胞煛?,寓意“富”。

  “快點(diǎn)兒吧,時候不早了,估計人們都吃完了?!比龐鹪谇懊娲叽僦?,何文和何平快步跟了上去。

  何朵不舍,撫摸著手底的墳土,輕語道:“爸,我走了!爸,我走了!你安心地待在這里,這里風(fēng)水多好!你的靈魂跟著咱們,咱們一起回家!”

  起身的一剎那,外衣口袋里的唱佛機(jī)可能被衣服蹭到了,歡快的佛音突然響起。

  前些日子,為了給父親也給自己營造更多安心,何朵特意買了一個唱佛機(jī),這幾日日夜不斷地放在父親棺材邊上唱誦佛號。今日安葬前,唱佛機(jī)不知道被誰給關(guān)掉了,何朵當(dāng)時也沒多想,順手放進(jìn)了口袋。沒想到此時,就在自己即將離開的時候,機(jī)器突然自動開機(jī),唱的還是里面幾十首佛歌中最歡快的那一首。

  “爸,你是高興的,對吧?”

  “姐,媽,哥,爸放下了,爸放下了,他放下了!”

  何朵淚如雨下,哭著笑道。

  何勝軍被安葬后不久,漫天的雪花又鋪天蓋地飄灑了起來。一家人回到院里時,人們正坐在連天的雪幕中哆嗦著吃著酒席。何朵走到南依和劉曉晨所在的席位,兩人和幾個兒時一起長大的發(fā)小正坐在同一桌。

  “已經(jīng)開始上‘拉倒’了,我們等下吃完就直接走了,不跟你打招呼了?。 蹦弦勒f道。

  在寧水,“拉到”指的是宴席上一甜一咸最后兩道湯,湯一喝完,就表示宴席結(jié)束,賓客可以自行離去。在其他省份也多被稱之為“送客湯”,或者“滾蛋湯”、“掃席湯”,都是同一個意思。

  “行。今天照顧不周,大家多多見諒,以后有空我再單獨(dú)請大家。”

  何朵剛說完,手機(jī)一滑掉落到了地上,待撿起來時方看到一條幾個小時前的未讀信息:

  “何朵,得知叔叔噩耗,很替你難過,卻不知能做些什么。節(jié)哀,等你回江臨?!眮硇湃耍簭堁闱_。

  宴席一共分成兩撥,第一撥主要是宴請賓客親戚,第二撥則是村里那些挨得近的、在葬禮上幫忙的友鄰們,人數(shù)比第一波要少很多。因此當(dāng)大多數(shù)賓客離開后,院子里除了東倒西歪的桌椅,更多則是一片狼藉。最后一波人群散去后,何家人把酒席上剩下的食材以及近日來親友們拿來的禮盒分了分,便各自收拾東西離去。待許嬌蘭一家終于把屋子勉強(qiáng)收拾出來時,已經(jīng)臨近日暮。

  “后面逢七要用到的香、酒、紙錢都?xì)w置到媽那邊的客廳了,過幾天回來時直接取用就行。”何文對何平說道。

  “兩邊家里的垃圾和殘余飯渣也都清理好了?!焙味湔f道。

  許嬌蘭點(diǎn)點(diǎn)頭:“差不多就行了,反正房子以后也不會有人住,過幾個月就推了。對了,你爸那個串了幾串白紙的帽子,放哪里了?”

  “掛例廬外面了。”何平指著院子里靠近自己臥室一側(cè)的柴房說道。

  “行。以后每逢七回來的時候,揪上一串拿到墳上燒了,到七七的時候連帶帽子一起燒了,就行了?!痹S嬌蘭喃喃說道。

  何朵看著那頂飄裹在風(fēng)雪中的小黑帽,眼神不禁迷離。這還是去年父親在江臨放療時,因?yàn)橐估锱抨犔珱?,她臨時在商場買的。父親很是喜歡,每次只要出門都會戴上它。如今天人兩隔,連這個他最后剩下的帽子,也被孤零零遺棄在天地間。

  “桌椅這些不管了嗎?”何朵問道。

  “不用管,都挪到院子里了,明天理事會的人會來收,他們自己裝車上拉走就行?!焙纹秸f道。

  “天要黑了,走吧!”何文催促道。

  一家人拎著大包小包走出院子,朝著車的方向離去。何朵默默回頭看了幾眼,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已經(jīng)把院子里多半的垃圾覆蓋,僅剩下那些吃完席的桌椅還孤獨(dú)地佇立在風(fēng)雪中,零零碎碎,稀稀拉拉,從自家院子里,一直延伸到鄰居家的屋頂上。

  這些桌子在幾個小時前還坐滿了賓客,如今人去桌空,板凳散落在四周,廉價的一次性塑料桌布被風(fēng)卷在一起,空空的酒瓶兀自在風(fēng)雪中輕晃。

  所有一切都駐留著人類曾經(jīng)存在過的印跡,而所有印跡又正在被大自然匆匆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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