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奉和張忠兒快馬加鞭,趕到寧州城北的使府后,才知道節(jié)度使朱玫正在城外看牙將們打毬。
張承奉遞上張懷鼎的名刺,說明來意后,使府里的軍將也沒有怠慢,領著二人徑直往寧州城邊的涇河河畔而去。
河畔草地上滿開著不知名的小白花,有陣陣喧鬧聲從河堤對面?zhèn)鱽?。張承奉二人隨軍將上了堤,只見河岸邊一塊赤裸的沙地上,一群騎手分別裹著紅白二色的羅帕,正手執(zhí)球杖,在場地中縱馬回旋,不時俯身爭奪、擊打著場中的一個小木球。土地雖然已經被平整夯實,不過隨著馬蹄上下翻飛,仍不時有沙塊飛濺。
河堤正對球場之處,一群軍吏正圍成一團,正中是一個斜靠在胡床上的中年漢子。隨著小球的起起落落,眾人不時對著球場中歡呼叫好。
張承奉被領到了此處,心知被圍坐當中的應該就是大名鼎鼎的邠寧節(jié)度朱玫了。
此時比賽正是激烈的時候,場中一名頭裹素色羅帕的騎手踩著馬鐙,在馬上站直了身子,左腿一跨便越過馬鞍,整個身子只靠扶著馬鞍的左手和踩著馬鐙的一條腿吊在了馬的右側。如此一來,他離地面不過尺許,伸手便能夠著地上的小球。
他身體緊貼著馬腹,左手勾著馬鞍,右手拿著球杖便往地上的木球探去。
這時對面一個裹著紅羅帕的騎手揮舞著球杖而來,看樣子是想要阻止白羅帕拿球。不過不知是故意還是沒拿捏好角度,球杖竟然直奔白羅帕的面門而去。
白羅帕見狀也不著慌,右手一動,探出的球杖稍微變了變角度,后發(fā)先至,杖尖正好打中紅羅帕的手腕。紅羅帕吃痛,手里的球杖脫手而出,貼著白羅帕的腦袋飛了出去。
一擊過后,白羅帕那微妙的平衡也沒有被打破,坐騎又往前跑了幾步后,他左手使勁,將自己拉回馬背上,挺直了身子。
兩馬相交,沖擊巨大,這么一擊之下,那紅羅帕騎手的手腕只怕受了不輕的傷。只見他在馬上搖晃一陣,便栽下馬背,竟似疼得暈厥了過去。
一名沒拿球杖,像是裁判的騎手趕緊在場上呼喝著暫停了比賽。
兩人交手只在電光火石之間,剛開始觀眾還在為那白羅帕騎手精湛的騎術叫好,喝彩聲還沒平息,便看到和他相向而來的騎手栽下了馬背。
朱枚看到了兩人交手的過程,臉上露出幾分激賞的神色,喚來身側一個軍吏,詢問了兩句,似乎是要打聽那個白羅帕騎手的姓名。不過那軍吏對著朱枚耳語一陣后,朱枚神情明顯僵硬了許多。
見場上比賽告一段落,領著張承奉的軍將趕緊上前,向朱枚遞上了張淮鼎的名刺,稟明了情況,張承奉見狀便領著張忠兒跟了上去。
朱玫眉頭緊蹙聽完了匯報,在胡床上正了正身子,轉向了張承奉。
此時張承奉才有機會細細打量這位自己穿越來后見到的最有權勢之人。朱枚粗短身材,穿著件元青色半臂圓領袍,黑色幞頭外又裹了條赤色羅帕,只看一身裝扮就是個尋常的邊鎮(zhèn)軍人。
但他的脖頸上一條傷疤從喉結處蜿蜒至下巴,傷口愈合后形成的粉色肉芽猶如一條小蛇盤踞其上,卻是傷疤周圍的青黑胡茬遮掩不住的。傳聞朱枚曾在長安城開遠門下與黃巢軍鏖戰(zhàn),戰(zhàn)斗中被一槍穿透脖頸,仍大難不死,想必這就是那時留下的傷口。
黃巢亂時,朱玫奉河東節(jié)度鄭從儻之命帶著五千河東軍入援關中,駐軍邠寧通塞,攻殺了投降巢軍的前節(jié)度,隨后以戰(zhàn)功累遷為邠寧節(jié)度,至今已有三年了。
朱枚問完領路的軍將情況,轉頭看向了張承奉二人,說道:“你就是張懷鼎張虞侯的兒子?”
張承奉叉手回了個禮,道:“正是?!?p> 朱枚上下打量一番,點了點頭,說道:“倒是一表人才,你想要我做什么?”
張承奉定了定神,回道:“相公,黨項叛匪沿道抄掠,驚擾地方,自是死不足惜。只是如今父母俱陷賊手,為人刀俎,稍有不慎便有刀斧之禍,想請使君籌措錢貨,以保全家人,使我能全孝道,不勝感激。”說完張承奉又拱了拱手。
朱枚是當?shù)闷鹣喙Q呼的,他前幾個月剛剛受朝廷制書,因為收復長安的功績宣麻拜相,得了同平章事的官銜。
唐制不專設宰相職位,加此銜者便如同宰相,在朝則攬?zhí)煜聶嘁?,在外則為一方使相。不過亂后朝廷封賞泛濫,使相也能撈出一把了。給地方節(jié)度加此榮銜,也不過是朝廷表示嘉獎的方式之一。
朱枚笑笑,“呵”了一聲,牽動喉結,脖子上的小蛇也跟著扭動著身體,問道:“你想讓我?guī)兔Ω读粟H金?你可知我這邠寧鎮(zhèn)要養(yǎng)多少鎮(zhèn)兵,這塬谷間的窮鄉(xiāng)僻壤又能收上多少稅錢?”
張承奉頭上冒汗,回道:“委實不知。不過若朱相公能出手搭救,我沙州上下必對相公恩德感銘在心?!睆埑蟹钜娭烀涤幸饩芙^,只得扯出了自己的節(jié)度大伯的虎皮大旗。
之前張承奉對朱枚的分析有對的地方,不過也不全對。朱枚確實不想在鑾駕回朝后被召回長安當個閑人,所以已經在行在那打點好了。
對于如今南衙無力,政令出于北宮的狀況他心知肚明,所以早早便往田令孜那使了銀錢。他自忖就算這次不出手相助,只要他還兵權在握,再加上北宮中官們的信重,頂多受受南衙少數(shù)不識像的言官攻訐,傷不到他的筋骨。不過朝中應該已經沒有這樣認不清形勢的人了。
再說朱玫剛剛得到消息,曾經兩朝為相的王鐸在移鎮(zhèn)義昌軍途中,因為隊中帶著的小妾被魏博節(jié)度使的兒子看上,剛剛在魏州遭劫,全家慘死,隨身的財物侍妾被掠奪一空,成都的朝廷現(xiàn)在可能還不知道這事。不過便是知道了,朝廷又能拿魏博鎮(zhèn)如何?這年頭,自己拳頭硬才是最大的底氣。
不過張承奉扯出沙州,又勾起了朱玫些許心思,他當即便有了一番計較,開口問道:“那伙賊人要多少銀錢?
“一共要絹帛五百匹?!睆埑蟹罨氐馈?p> 朱玫微笑道:“蕃落土人,胃口倒不小。正好朝廷度支剛安排王徽從長安送來一批充軍餉的錢貨,應該明日就到。這可都是王相公在長安千辛萬苦省下來的。明天車子到后,也就先不往府庫里裝了,你點出五百匹絹帶走便是?!闭f完轉頭對著身邊一個軍將,面色一肅道:“王行瑜不是正帶人在蕭關道沿途平亂嗎,怎么還是鬧出了這樣的亂子。派人知會他一聲,讓他向東驅趕這一伙賊寇?,F(xiàn)在就去?!?p> 張承奉有些驚喜,沒想到這么順利便解決了贖金的問題。又聽到后續(xù)有人處理這伙賊寇,張承奉放心不少,如此一來,黨項村落中的村民也能得救。只是不知到時刀斧之下,那些被扣押準備賣為奴隸的村民又要有多少傷亡。
沒等張承奉傷感,朱枚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從胡床上站起了身子,對張承奉說道:“正好,隨同你運貨的人我也幫你找好了?!闭f完便派身邊一人往河堤上去了。
河堤靠近球場的一面是一處平緩的坡地,坡道各處三三兩兩站著不少看球的觀眾。朱枚的手下從其中領著兩個人往河堤上走來,朱枚遠遠指了指那二人,對張承奉道:“我這有幾個客人,是你的沙州故人。”
那兩人遠遠走來,在這個距離只能看到大概身形。
張承奉并沒有什么熟悉的感覺。
一旁的張忠兒也看到了,一貫不動聲色的他隱約挑了挑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