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你別進去,那個司機沒告訴你嗎?這里就是騙你們外地來的,你是網(wǎng)上看到的招聘吧。進去了之后別人把你腿打折了,你都沒地方喊痛。
他們表情很嚴肅,而且還是背著身體,靠近了我小聲地講的。
我當時并沒有很害怕,但是腦海中已經(jīng)80%確定這里是一家黑中介了。
盡管心里面不斷地在煮開水,但我想到自己還沒工作就已經(jīng)花去一大部分錢了。猶豫著,還是走了進去。我只想看看究竟里面到底是什么樣子。
其實,里面并沒有他們說的那么可怕,但是確實之前所說的基本上都是虛假信息。
我在他們或質疑或憂心甚至一副隨你去吧的目光中,拉著行李箱搖搖晃晃地向著那個破舊的通道口走去。
周邊因為都是施工的,灰塵和噪音不斷地堆砌,給人營造出一種很不舒服的焦慮感。而我更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某天會走進這樣的場所去面試或工作。心里面已經(jīng)劃開了一道巨大的落差,我甚至使勁的掐了一下自己,但確認這不是一個夢。我仿佛看見了溺在沼澤中的自己,越掙扎,自己的身體往下陷。
走過一小段凹凸不平的塵土地以后,這才在一個門外見到了一個中年男人,他似乎在那里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
他帶我進了另一個較之前光潔很多的水泥地。但僅僅是指示著我,一言不發(fā),直到最后進了一間上面寫了兩個嫣紅大字的“招聘”室。
室內(nèi)很安靜,三十平米左右的房子,里面配置了3臺看起來有些陳舊的顯示屏。除此之外,還有幾把椅子作簡陋的陪襯,墻壁上基本上空無一物,我在一個角落里瞥見幾幅被冷落掉的名人名言,上面也積了些許灰塵。除此之外,還有一臺飲水機,上面覆著堅實的污垢,一看就是有些年月了。
這間屋子里沒有任何裝飾,更遑論精修,一盞節(jié)能吊燈發(fā)著矜弱的輝芒,整個房間黯淡且潮濕。然而,不算外面來回走動的人兒,只是這間屋子里就有五位稱作面試的人員。
坐在正中間位置的那個最年長斯文的面試官,看起來也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他剪著一頭干凈的板寸,面容白皙,尤其鼻梁上架著一副半邊框的商務眼鏡,給人一種很認真的工作氣質。
我并沒有仔細打量他,但是他的作扮真的給人一種誠信友睦之感。不過他兩邊的陪襯人員,相比之下就顯得諷刺了。即便是穿著干凈的正裝,也仍然強加給人一種流里流氣的印象。
“先喝口水暖暖身體,剛從老家那邊過來吧,天氣很冷的?!币晃还ぷ魅藛T從飲水機那邊新接了一杯水遞到我手里,加上她手里殘存的溫度,讓我一下溫暖起來。這個是三十多歲的女性,扎著長發(fā)馬尾,聲音也很清澈??赡苁俏覄偟竭@里,并且自己內(nèi)心一直波瀾起伏的緣故,她一個簡單的微笑竟讓我感受到了家鄉(xiāng)的味道,瀕似親故。不過,她走到堆了一摞資料的文件前面,拿了一份文件之后,很快就轉身出了房間,沒再對我說一句話。
“你好,請問你是石主管介紹來的嗎?”那個斯文的年輕人率先微笑的開口問道,聲音略有點兒綿柔,真的很快緩和了不少原先在我看來緊張的氣氛。
“嗯,是的?!蔽曳路鸱潘闪撕芏?,誠懇的回答道,仿佛在為自己尋找可能的機會。
“陸辰安,是嗎?我們已經(jīng)看了你的簡歷,完全符合我們的要求。如果你愿意,請跟從我們的工作人員辦理相關的入職手續(xù)之后就可以正是去廠區(qū)實習了。”
這位年輕的面試官在確定了我沒有傳染性疾病,不太暈車以及適應長期出差等狀況的基礎上,很滿意且溫和地對我承諾。
“這樣子就可以了嗎?”
我很驚訝,完全沒有想到這個流程竟然如此短暫,快捷。
“是的,你現(xiàn)在就可以辦理入職手續(xù)了。哦,等一下,剛才忘了,這里的面試需要先交30塊錢的面試費,另外把身份證交給我,我給你登記一下資料。剛才整理資料太繁瑣,一下子忘了,十分抱歉?!?p> 他顯得有點兒局促,不過言語里還是很正經(jīng)的要我支付該交的費用。
聽到要交錢,雖然不多,但是我心里面還是磕絆了一下,尤其是當他說要身份證的時候,這可真的是出門在外的一個忌諱。愣了半分鐘,我將信將疑地把身份證遞過去,并且掃了支付寶。
出來門之后,那個剛才帶我來的中年男人仍舊一言不發(fā),帶我去了另外一間辦公的地方。等到門口的時候,他突然道:“進去之后,不要和別人交談,這是部門規(guī)定。你們每個人工作的性質和項目類型都是不一樣的,多交談對你沒有任何好處,進去之后安靜地等待著工作人員來就好了?!?p> “他們不都是來面試物流跟單員的嗎?”我立刻問道。
他并沒有回答我,只是示意我進去,然后又像一尊雕塑一樣守在門口。
這個屋子里只有一臺電腦,但是很新,至少也有九五成新,方形的桌子上整齊的擺放著一沓一沓的文件資料。單調、冷清、嚴肅,是這間屋子給人的直觀感覺。
我走進房間的時候,已經(jīng)有兩個年輕的小伙子坐在單張塑料板凳上,靜靜地一言不發(fā),絲毫沒有想要跟別人交流的樣子。身邊都是大包小包的行李,頭發(fā)略有點兒蓬亂,看樣子也是剛到不久。
一開始,我離他們稍微有點兒距離坐下,大約過了有三五分鐘的樣子,當我走近他們,試著想要跟他們說幾句話,突然門被打開了,陸續(xù)走進來七八個人,年齡都在三十來歲。一時間,不算寬敞的房間里,黑壓壓的一片,似突如其來的潮水,禁不住的窒息感。
“大家好,你們主管大概都跟你們講過了。為了方便你們快速入職,請你們現(xiàn)在就交給我300塊錢的押金以及150元的體檢費,明天一早體檢,今天下午我們先把你們送過去。廠區(qū)不在蘇州,你們要到揚州去?!?p> 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說話硬朗,絲毫不拖泥帶水。
“沒有啊,主管沒這樣跟我講啊。他只說來到就可以了,沒說要交錢的事情?!?p> “弟弟啊,你真是太天真了。出門在外,怎么可能你一到就給你安排工作呢?況且,如果這些費用你們都不繳納,那我們這些工作人員豈不是要去喝西北風了?!?p> “我,我沒有錢了,這……幾天天天交錢,我真的一點兒錢都不剩了?!备C在墻邊的那個小伙子,聞聲帶著顫抖的聲音,似在怯弱可憐地抗議,但又不敢完全壯著膽子。
“你們出來打工的,身上帶個一千兩千還不是很正常的嗎?好了,不要再耽擱了,不然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入職拿薪呢?”
“果然,真的還要交錢?!?p> 我的心里立刻就沸騰起來了,當下作了必須離開的決定。然而,看到身邊這些站在我們身邊,準備要給搬運行李的工作人員,我有點兒擔心了。
“我……我不做了,你們快點兒退錢?!蹦莻€男孩子再次說道。
“我也不做了,請把的身份證還給我?!蔽揖o跟著附議道。
“都來到這兒了,怎么可以不做呢?這樣吧,我先讓工作人員把你們的東西搬到車上,等到了廠區(qū)再給也可以。但是必須在三天之內(nèi)繳齊的?!闭f話間,身邊那些所謂的工作人員已經(jīng)開始麻利起來了。
“我……不做了,我……我要回家?!蹦莻€剛才還很硬氣的男孩子,此刻已經(jīng)淚流滿面,口吃讓他的聲線斷斷續(xù)續(xù)像秋季窗外忽緊忽慢的雨聲。
“你們的身份證在隔壁,要去拿去問面試官要。我們不負責,不過都來到這兒了。你們何必半途而廢呢,這樣子是掙不到錢的。”
“不用了,謝謝?!蔽已凵衩偷囊焕?,稍用力把行李從那個工作人員手中奪過來,緊接著我拉著那個哭泣的男孩子去要身份證。我們可能表現(xiàn)得比較強硬,那個長相斯文的面試官,只說一句不會退錢之后就直接把身份證很不情愿的丟了出來,我拿起我們的身份證,毫不猶豫的往外走。起初有個個子高大的男子攔著去路,但是似乎被那個斯文的年輕人使了個眼色以后,又很快收斂了舉止。就這樣,我們忐忑不安地順著原路返回去。當然,后面另外一個男孩子也緊隨而來。
出來門之后,對面那個公交站臺竟然看起來那樣親切。說實話,我的腿還真有點兒軟軟的。那位大叔看到我出來很快湊過來問我:“怎么樣,我沒騙你吧,你還能安全的出來已經(jīng)不錯了。那三五百塊錢爛在里面就當買個教訓好了。”
“媽,我要回家,我沒錢了。這里都是騙人的,你給我打三百塊錢車費吧?!?p> 還沒等我回復那位大叔,那個男孩子又開始哭泣起來,像個受傷的小動物一樣,瘦弱的肩膀隨著哭腔玲瓏的顫動著。
很快,他媽媽給他打了錢過來,他跟我道謝之后,便打了出租車奔向了火車站。
另外一個男生出來沒多久被一個中介托送人看上,介紹他去一家電子廠,后來他表示自己可以,便很快消失在了視線中。
這時候,天氣早已變得陰沉,細細的雨絲又開始快速地零落下來。
那位大叔跟我說,他也是一位職介所的托送,如果有意向可以帶我去廠區(qū)面試,他表示絕對安全可靠,并且路費有就給,沒有就算了。他騎著一輛破舊的大型電動車,常年在這里招收初來乍到的待業(yè)者。
一開始,我也是猶豫不決的,因為我已經(jīng)不敢相信任何人了。但是,當另一個外來打工的小伙表示可以搭個伴的時候,我半推半就的表示先去看看。這個小伙子叫楊衛(wèi)冬,后來我們倆成了患難兄弟。
在我出來以后,手機響了,是那個石主管。我當時就怒了,先是朝他吼了一下就掛了。然后準備把他拉黑。他的聲音也很柔和,怎么就做出了這樣的事呢?這完完全全就是一個騙子,誰的生活都不容易,可是欺騙別人換來自己的安逸,那真的不道德。
我們倆很費勁的把行李安置好,這位大叔騎著車歪歪斜斜地帶著我們出發(fā)了。很顯然,車子超重,一路上我們?nèi)齻€人都很累。好在那個地方不算太遠,大約20分鐘的車程。
最后,電動車停在了一家小型的職介所旁邊。門口已經(jīng)雜亂的堆放了很是擁擠的行李。有干凈或是陳舊的皮箱,有裝被褥的塑料大包,還有麻袋捆著的一半裸露在外側的衣物……五顏六色的,凌亂得像是菜市場的貨攤。大叔停車的同時已經(jīng)有工作人員出來,他直接利落地說道“里面還在招人”。就讓我們放下行李,他在外面守著,讓我們進去先填一份簡歷,然后等著面試。
這期間,我打開手機看到石主管以及原來的幾位要來接我的工作人員已經(jīng)加起來給我打了不下十個電話。尤其是石主管還給我發(fā)了一系列的信息。具體的我都記不得了,只知道他想讓我回去。
我后面也沒拉黑他,只想看看到底他要說什么,不過后來他只是在不停的詢問我在哪里,慢慢地,一忙起來,就杳無音信了。
在等待面試的過程中,得知楊衛(wèi)冬老家是江西的,從05年就出來打工,如今已經(jīng)流連了近7個春秋了。他說在這一方面,自己還是很有經(jīng)驗的。不過,剛在站臺,他說自己并沒有想過來,反而是看我要過來,初來乍到很像當年的他,一個人沒有經(jīng)驗,沒有親戚朋友。本來已經(jīng)打算坐公交車回吳江的他最后還是跟著我一起過來了。我聽了,心中立時增添了幾分感激。
最后,我們倆都很快被招過去了,然而地點卻是在常州。因為不收取任何費用,最后我們決定去碰碰運氣,反正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是過路乞丐了,沒什么好擔心的了。最后,我們付給那位大叔20塊錢,等了大約半個小時之后,一輛廠合車來了。
不過,這輛車一看就是常年用來接送人員的,除了破舊不堪以外,里面的氣味更是難聞。并且,當他們把地上的行李箱包裹等快速地堆疊在一起放在車后面的空白區(qū)域以后,所有的人都一起蜂擁而上,如百米賽跑一樣。唯恐待會兒連落腳的地方也不剩下了。所有人基本上都是蓬頭垢面的,神采頹唐,沒有一點兒朝氣。因為擁擠,車里面散發(fā)的味道更是難挨。加上我暈車的緣故,當即就有點兒要嘔吐。我硬是扛著,才不至于那樣窘絀。
坦白說,當汽車發(fā)動的那一刻起,我真的感覺,原來太多的時候,生活是沒有任何詩句的。
剛開始以為直接被發(fā)配到常州,但是中途下來又換了一輛大車,我們重新搬下來行李。這時候有一個管事的過來問我們要身份證,說主要是為了辦理體檢卡,每個人都沒有多少猶豫,直接交了上去。很顯然,這里的中介也不是完完全全的那種是一就是一,是二就是二的,信息或多或少都存在虛假性。只不過,這次的中介沒有黑色元素而已。
這輛車上搭載了十二人,行李重新被搬上車,再一次亂得像垃圾場。一路上,我的頭被晃得非常暈。而且在車里有個小伙子,看樣子也是第一次出門。一臉游移不定的神色,挨著楊衛(wèi)冬總是問東問西的??赡苁且驗榄h(huán)境的問題,讓我的心情很煩亂。我甚至覺得他都有點兒弱智,他家是河南鄭州的,不在鄭州找份找工作,居然胡亂在報紙上看到一個工作招聘就來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居然會問出門應該帶多少錢合適,帶什么樣的衣服等一類的碎屑問題。不過,很快我就意識到,大家都是一樣的井底之蛙,誰又何必瞧不起誰呢?
我恍恍惚惚,三個小時的車程,像是地獄來回顛簸。
而且,車窗外的天氣,一會兒刺眼的日光,一會兒暗沉的陰郁。讓人的心情,坐上了過山車。
本來常州并不是很遠,但是由于車速有限,到了地點以后已經(jīng)三點半了。那是一處寬闊的電子廠區(qū)宿舍,也是郊外的一棟臨時公寓。外層是肥沃的磚紅,內(nèi)里的質地纖潔流白,粉刷得干干凈凈。地面雖是劣質的啞黃色大理石,但仍然整齊光滑。這棟公寓是工廠租下來專門用來安納那些剛來的農(nóng)民工人。前前后后有十幾簇,占地面積并不算小。但是由于處在郊外,且周邊都是豐巢的工廠,紛囂縟重,所以鮮有居民入住。
推開門,空蕩的房間盈著一股新房子特有的味道,瞬間撲上來。再加上地面上的碎木屑,和幾張只有空架子的鐵床,可以看出來這個地方建好以后還沒有人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