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一間普通的書房。
冬日的陽光透過飄窗灑進來,在勾勒出書桌零亂的同時,也增添了幾分寧靜和溫馨。
我在電腦前改稿子,女兒搬個椅子,坐在一旁折紙。
“爸爸,中國的所有省份你都去過么?”女兒忽然發(fā)問。
“當然?!?p> “你覺得哪個地方最美?”
“XZ。”
“XZ在哪兒?”
“妞妞,你去地圖上找一下?!?p> 墻上掛著一幅中國地圖,女兒歪起小腦袋,目光左右游移,那副模樣既虔誠又認真。
“爸爸,我找到了!”
女兒一陣歡呼,拉著我的衣角,小手指向地圖說:“XZ的形狀,好像一只鞋子呀?!?p> “是的,它是仙女的繡鞋,每一座雪山、每一個湖泊,都有她留下的美麗足跡?!?p> 二
那是二十年前,我還是毛頭小伙子,就讀于華東地區(qū)的某師范大學,身上打著無憂無慮的標簽。
夏天漸近,又是一個鳳凰花開的季節(jié),而我即將面臨畢業(yè)前的抉擇。
俗話說得好,好男兒志在四方。彼時的我,躊躇滿志,竟欲投筆從戎。
可惜天不遂人愿,在我的鼻粱上,架著一副高度近視眼鏡,加入軍營的美夢便不幸迅速破產。
仔細推究起來,我與班超唯一相似之處,可能就是我們名字里都有一個“超”字。
思來想去,不甘平庸的念頭占據了上風。
于是,我慫恿同寢室的好友張君,一起響應國家號召,大張旗鼓地加入赴藏支教的隊伍。
在得知我的選擇之后,母親頗為驚訝與不悅,似乎我就是那個反復活躍于各種影視劇里的不孝逆子。
母親甚至有好幾次還在電話里哭泣,埋怨我瞎折騰,擔心我把小命丟在高原。
我使勁安慰母親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XZ哪里有那么恐怖?人家唐僧取經,最后都安全歸來了。誰知母親聽后,怒斥我盡知道胡扯。
后來我掛了電話,想一想也是,唐僧他老人家去的是西天,而并非XZ。
所幸父親大人十分開明,夸贊并鼓勵我。由于他文化水平相對有限,說來說去,無非是“報效祖國”、“聽黨的話”、“為祖國教育事業(yè)做貢獻”之類的官方言辭。
其實,我哪里經得起這些高尚的考語。除了學校長期灌輸的教育強國的理念,以及對山區(qū)孩子們的關注與好奇,我更多則是對雪域高原的無邊神往。
支教可以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但凡不走尋常路的人,身上的故事亦多,我后面的獨特經歷便順理成章了。
自從我登上飛機的那一刻起,就處在一種莫名的興奮當中。
伴隨著機身不斷升高,在機翼下方,觸目皆是棉絮也似的厚厚的白云。
云層綿密且浩瀚無垠,向著天際延伸開去,蔚為壯觀。
待飛到青藏高原上空,漫天的云層卻像變戲法一般,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連綿的巍巍雪山,毫無保留地呈現在我的視野中。它們挺拔而靜謐,如同天女下凡,展開圣潔的白色哈達,向我遙遙地招手。
從林芝機場下來,隨即去教育局登記報到,稍作休整。中午汽車便拉著我們這些支教的青年們,馬不停蹄向著目的地出發(fā)。
一開始,路況還算良好。遠近風景如畫,美得令人窒息,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車上乘客以學生居多,彼此有說有笑,無比愜意,這完全像是一場事先計劃好的旅行。
我當然也沒有閑著,充分發(fā)揮我那少不更事的想像力,盡情放飛自我。
我幻想在某座美麗的雪山腳下,有一所構建別致、洋溢著民族風情的學校,正敞開大門歡迎著我。
直到汽車進入爬山模式,海拔漸高,一切迅速回歸現實。
約莫超越海拔四千米的地方,同行的大多數伙伴開始反應強烈。他們或臉色臘黃,或嘴唇發(fā)紫,其狀一言難盡。
或許是我體質特異,天生適合混跡于高原,我只是覺得頭腦有點發(fā)暈,呼吸遲滯而已。
除此之外,我竟然看似常人無貳,可見老天爺待我頗為不簿。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親自體驗氧氣瓶的正確使用方法,同時也意識到生命何其脆弱。
車窗外,天空蔚藍而高遠,看不到一絲雜塵。
在我的腦海里,開始回蕩起那支熟悉的歌曲:“人都說高原高,人都說高原險,高原上有一片純凈的藍天?!?p> 沒有鮮花,亦不曾聽到掌聲。
我的赴藏支教之旅,便這樣平淡無奇的拉開了序幕。
三
汽車還在爬坡,空氣愈加稀薄,大家靠氧氣瓶和紅景天苦苦支撐著。我開始胸悶氣短,但整體癥狀仍舊較為輕微。
車廂里,卻有一位辮子姑娘是個例外。她似乎很適應高原生活,一副神態(tài)自若的樣子。
眼見眾人歪七倒八,辮子姑娘便忙碌起來,幫助大家應對高原反應。她熱心細致,動作麻利,看上去極有經驗。
“這位同學真是一個大好人?。 蔽倚闹匈潎@,對她不免心生好感。
“你感覺怎么樣?”辮子姑娘忽然來到我面前。
我正在發(fā)呆出神,習慣性的窘迫,竟來不及作答。而她只是瞅了我一眼,抿嘴笑了笑,便去照看下一個乘客。
那時我看得真切,辮子姑娘的模樣端莊,眼睛不大卻很明亮,屬于那種沒什么醒目的特點,卻非常耐看的女孩子。
我猜想,辮子姑娘一定瞧出來我沒啥事,可見她觀察力之超群,還多少懂一些醫(yī)術。
山路起伏不定,所幸的是繞了一個大彎,汽車又慢慢的持續(xù)下坡。
當海拔下降到三千多米的時候,大家方才陸續(xù)緩過神來,對辮子姑娘都心存感激。
這時,有人便請教辮子姑娘的芳名,得到的答案是“卓瑪”。
原來她是藏族少女,算是這方圣境的主人,難怪表現得如此從容。
汽車沿途行去,到達一些陌生的村鎮(zhèn),司機大聲報著地名,便開始有人下車了,那是屬于他們的終點。
這些村莊看上去荒僻而寂靜,可以想像,生活條件絕對不可能會優(yōu)越到哪里去。
我這才意識到,支教并非一件浪漫的事情。所謂的雪山腳下的美麗學校,大抵是我編織的夢幻泡影。
“上察隅快到了,要下車的請?zhí)崆白龊脺蕚?!?p> 司機聲音洪亮,且不失豪邁,頗具高原風范。
上察隅,正是我支教的地方。我精神為之一振,探頭向前眺望,遠處的山谷里露出一片房屋,似乎錯落有致。
我心緒激動,掏出諾基亞手機,在綠色的屏幕上飛快打出一行字:“爸媽,我已安全抵達,一切都很順利!”
我忙不迭將這條報平安的短信發(fā)出,然而手機卻像中了電腦病毒,完全卡殼,沒有動靜。
我晃了晃手機,猜測這可能是由于信號不太好所致。等了好一會兒,發(fā)送成功的提示仍舊遲遲未至。
我將手機放回褲兜,心中有些無奈。我默默的寬慰自己:這里信號再怎么爛,拖到明天早上,父母總能收得到我的短信吧。
當汽車在上察隅停下來的時候,令人意外的是,那位與我一同下車的人,竟然是辮子姑娘卓瑪。
我們彼此一笑,顯然誰都沒有預料到。難怪先哲們要贊美生活,或許就在于它是如此有趣,經常上演類似于此的充滿戲劇色彩的場景。
這所學校外觀比較嶄新,顯然建成不多久,而且還有一座鋪有磚紅色塑膠跑道的大操場,不過外圍卻是荒涼的原野。
校長旺扎居然帶著幾個老師,親自到校門迎接,這讓我多少有些受寵若驚。
我趕緊上前用力握手,在腦子里努力組織詞匯,口中卻說著沒有什么水份的言辭,諸如“見到您很高興”、“今后請多指教”之類的客套話。
反倒是卓瑪落落大方,顯得很淡定,在一番藏語問候之后,他們的關系仿佛在一瞬間親密了許多。
單身宿舍還算湊合,比我想像的要好,雖然沒有什么裝修,但干凈整潔。
我的房間之前曾經有人短期住過,墻上還張貼著足球明星貝克漢姆的海報。
看在大帥哥的份上,我也懶得撕掉它,就那樣貼著吧,至少養(yǎng)眼,不致于讓人有一種與世隔絕的錯覺。
然而,這里的電力供應卻是大問題。按照規(guī)定,宿舍每天只能在晚上七點到九點供電,畢竟學校只有一臺柴油發(fā)電機。
看來今后要靠蠟燭照明了,秉燭夜游,抑或夜讀,似乎也挺有鄉(xiāng)村情調。
幸好這是我來到高原的頭一個晚上,人困馬乏。其實有沒有電,對我來說,真的無所謂。晚餐之后,我放開床鋪,倒頭就睡。
在這一夜,我每隔一兩個小時,就會自動醒來一次,感覺非常奇怪。
我原本以為,這是因為我初來乍到,潛意識過于亢奮。
次日清晨在食堂遇到卓瑪,我提及此事,她笑著告訴我,這其實也是一種高原反應。
當然,這一夜我并沒有睡好,后來醒得次數多了,我索性起身推開窗子,仰望星空。
在這個距離天穹極近的高原,滿天星辰晶瑩閃亮,就像擺在你的面前一樣,似乎伸手就可以觸及。
此時此刻,我的內心突然變得異常平靜。
這是我夢想開始的地方,天邊恰有一道流星劃過。
四
學校師資比較緊張,通常一名教師身兼數職,要教好幾門課程。
卓瑪主動承擔了藏語、漢語和音樂的教學任務,接下來就輪到我作選擇,但我卻有點犯愁。
我的大學專業(yè)是數學教育,這沒有任何問題??墒浅酥?,我也不清楚自己還能教啥?
校長旺扎見狀,直接問道:“董超,你平時有什么愛好?”
我不假思索地的說:“畫小人?!?p> 校長旺扎十分不解地瞅著我,目光充滿疑惑。我這才意識到,此小人非彼小人,其中多少有一些歧義。
我開始惶恐起來,生怕引起這位校長同志的反感,那可就麻煩大了。
于是我趕忙打開本子,掏出英雄牌鋼筆,在上面飛快地描繪出一個機器貓的卡通形像,可謂惟妙惟肖。
唯恐還不夠,我又迅速涂鴉了好幾幅簡筆畫,有關公、唐僧、葫蘆娃,甚至還有圣斗士星矢。
這些小畫浸淫了我十幾年的功力,自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它們就出現在我各種課本的邊邊角角。
雖然我并沒有因此而走上繪畫藝術的專業(yè)道路,但凡明眼人都可以瞧得出來,這些畫確實挺不賴,具備一定的賞玩價值,至少對付小孩子一點問題也沒有。
校長旺扎見狀大喜,輕拍著我的肩膀說:“今后的美術課,就歸你負責了。對了,你還有什么其他愛好?”
“我喜歡下圍棋,這個算不算?”我怯生生地說,不免心虛起來。
對于藏族同胞而言,圍棋是否過于小眾化?而我僅有業(yè)余3段的水平。
其實我的擔憂是多余的,完全沒有必要。
校長旺扎見多識廣,他是勞動模范,去過BJ人民大會堂。想當年,國內興起圍棋熱,棋圣聶衛(wèi)平的事跡,他亦了然于胸。
當然,這些事情也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校長旺扎更加歡喜,于是在他的光輝安排下,我便又兼了體育老師,除了帶領學生做操跑步打球,我還肩負著傳播中華圍棋文化的重任。
從校長辦公室出來,我擦著額邊的小汗,旁邊的卓瑪笑得像一朵雪蓮花。
我問:“你笑啥?”
卓瑪反問:“你緊張啥?”
我說:“這不叫緊張,我是怕惹校長老人家生氣?!?p> 卓瑪奇道:“他為什么要生氣?”
我說:“我剛才說畫小人,你沒看見校長那種眼神?語帶雙關,我都覺得自己要挨一頓批。”
卓瑪笑道:“所以你就趕緊畫了一個萌萌噠的機器貓?以便蒙混過關?”
我點點頭表示默認,又說:“對了,你看我這樣的水平,去教美術,算不算濫竽充數?”
卓瑪說:“當然不算??晌以趺锤杏X你這是在臭美,往自己的臉上貼金呢?”
我說:“冤枉!”
卓瑪說:“你有空也教我畫機器貓唄?!?p> 我心中一陣竊喜,連忙說:“沒有問題。”
卓瑪說:“圍棋,你也順便教一教我吧?!?p> 我說:“好,誰讓你是仙女呢。”
卓瑪忽然又問:“你有什么想讓我教的?”
我說:“泡茶?!?p> 卓瑪說:“泡茶?你也喜歡酥油茶?”
我說:“大家都說,沒有喝過酥油茶,就算沒有到過青藏高原。”
卓瑪笑道:“難得啊,茶馬古道距離這里不算太遠,我們有空去看一看?!?p> 經過這次聊天,我與卓瑪彼此算是有了初步了解。她志愿支教,完全是出于對民族教育事業(yè)的熱愛。
而我則不盡然,之所以來到此地,多少摻雜了一些對這片神秘高原的向往之情。
五
數日之后,正式開學,我終于見到藏族的小學生們。
高原陽光素來強烈,因此他們的臉蛋被曬得黑里透紅。當他們咧開嘴笑的時候,笑容格外迷人,牙齒也顯得格外潔白。
我站在講臺上激動不已,面對這樣一群天真爛漫、純樸活潑的孩子,心中蕩漾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
然而,問題也隨之而來。由于孩子們的漢語水平比較有限,其中有不少詞匯,他們似乎都聽不大懂。至于我所講授的數學課程,對他們來說,估計就更加的云里霧里了。
這節(jié)課后,我憂心忡忡,開始思考對策。
剛走出教室,就見到卓瑪正被許多孩子如眾星捧月一般,團團包圍在走廊上。
這幫學生嘰嘰喳喳,這個叫姐姐,那個叫阿姨,還喊著好多我聽不懂的藏語。反正場面亂哄哄,也熱鬧之極,他們根本就不把卓瑪當作老師來看待。
我暗自好笑,這可能是卓瑪在孩子們面前表現得太過隨意,沒有擺什么臭架子。
小朋友就是這樣,你若是放下姿態(tài),敞開心扉與之交往,他們會很快接納你,還會把你當作新的玩伴,并不考慮什么年齡、學識和身份上的懸殊差距。
卓瑪見到我出來,如遇救星,對學生們說:“你們看,這位是小董老師,他很會畫畫,要不要讓他給你們畫一個天安門?”
然后,就輪到我忙乎了。我在黑板上用粉筆給他們畫BJ天安門,畫長城,還畫孫猴子和豬八戒。
鬧騰了一陣子,上課鈴聲又響起,這群高原的小精靈們終于紛紛回到座位上。
回教研室的路上,卓瑪長出一口氣,問我今天上課怎么樣。我坦白地說,在語言交流方面存在著比較大的問題。
卓瑪當即給我出了一個主意,讓我運用美術特長,融入到數學教育中去。
卓瑪笑著說:“繪畫是沒有語言界限的,外國的漫畫即使沒有文字,我們也能看得明白。你可以嘗試一下?!?p> 對卓瑪的妙招,我深以為然。更令我感動的是,卓瑪打算教我藏語,以便我今后與孩子們更好的溝通。
我飽含深情地看著卓瑪,這是比我還小一歲的藏族女子,我的心中滋生出異樣的感覺。
在后來的日子里,我和卓瑪竟然逐漸發(fā)展成為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只要我和她待在一起,心情總是舒暢的,愉悅的。
事情果然如卓瑪所預計的那樣,我將美術的表現形式,與數學相結合,居然收到很好的教學效果。
孩子們非常喜歡我的這種授課方式,學習熱情空前高漲。
而卓瑪的藏語課和漢語課也教得極為出色,因此我們后來都受到了校長旺扎的重點表揚。
一個多月下來,我在卓瑪的幫助下,掌握了不少生活中常用的藏語,學生們的那些話語也能夠聽得懂一些。
有時候,在夜晚停電之后,我也會跑去找卓瑪。
我們倆一塊點著蠟燭,一邊看書,一邊聊天,講述彼此的生活見聞和趣事。
忽然有一天,在燭光的映照下,卓瑪問我:“你這次支教時間有多長?”
我說:“我報的是一年期支教。還不是我老媽天天嘮叨,要不然我肯定愿意在這里多待上幾年?!?p> 卓瑪的神色似乎有些變化,她轉過臉去,卻沒有說話。
我說:“你呢?”
卓瑪說:“我的是五年?!?p> 然后我們都沉默了,氣氛突然變得有些落寞。
因為我們在一起相處的時間,基本上就是在倒著數。
一年的光陰極為短促,我開始在心里策劃,想著如何繼續(xù)留在這里,看來要趕緊向打申請報告。
這時,卓瑪從墻壁上取下她的那把吉他。
窗外的月光,室內的燭光,交融在一起,卓瑪的手指輕輕地撥弄著琴弦。
那悠揚的樂聲,如同雪山邊清澈見底的溪水,又似藍天里蕩漾著柔光的湖面,跳躍著向我款款地走來,讓我忘記了時間,仿佛置身夢中。
我生于江南,卻已深深地愛上了這片雪域高原。
六
每逢周末的時候,我和卓瑪還會挑選一些需要與家長溝通的學生,專程去做家訪。
這是一項頗為辛苦的工作,當年整個上察隅的人口不過兩千多,而且居住得卻很分散,交通基本靠走。
僅是家訪三名學生,往往要花費七八個小時,整個白天就是在路上跋涉,但我們都堅持下來了。
記得有一次,我們行進在羊腸坡路上,我在前,卓瑪在后,有說有笑。
走著走著,不知道忽然從哪里冒出一位藏族小女孩,約莫七八歲的模樣,穿著色彩鮮麗的民族服飾,一直默默的跟在我們后面。
卓瑪蹲下身去,用藏語問這位小女孩,是不是迷路了?
哪知藏族小女孩卻不說話,只是羞澀地笑,同時伸出小手,指著我手中那本卷成筒狀的美術教材。
這是二年級美術下冊,我早上急于出門,不慎夾帶出來的。
對此我很是意外,因為我從未想到有一個藏族小女孩會如此親睞美術課本。
當然,我毫不猶豫地將那本美術教材送給了藏族小女孩,看著她欣喜的眼神,就像有一束陽光照亮了她的世界。
卓瑪又和那位藏族小女孩聊了一小會兒,然后小女孩歡天喜地的走了。
我這才瞧見不遠處的山邊還有一群羊,原來她是放牧人家的孩子。
卓瑪告訴我,藏族小女孩名字叫梅朵。梅朵在藏語中是鮮花盛開的意思,也許那本美術課本可以為她打開一扇嶄新的窗子,描繪出更絢麗的未來。
家訪途中,我還發(fā)現在山間、路口和湖邊,隨處可見一些石頭堆。據卓瑪介紹,這些是瑪尼堆,是藏民用來禳災祈福的載體。
我還記得當時卓瑪脫口而出的話:“多崩?!蹦鞘且痪洳卣Z稱謂。
在卓瑪的指導下,我們嘗試著堆建了一個小小的瑪尼堆,感覺既新鮮又有趣。
卓瑪還在一塊石頭上,虔誠無比地刻畫了一串我看不懂的奇特符號,我心中雖然好奇,卻不敢多問,唯恐觸犯什么禁忌。后來我通過旁敲側擊,才知道那是六字真言的藏文。
還有一次,我們路過一處叫做格拉木措的湖泊,湖面宛如天上的明鏡。
卓瑪問我:“假如這格拉木措是仙女下凡變成的,你會不會化作一座雪山,永遠陪伴在她身邊?”
我笑著說:“當然會啦,不過我還要動員這位美麗的仙女,讓她把我?guī)У教焐先タ匆豢?。?p> 我們心照不宣,打著暗語。
時間流逝,雪花不經間飄落,冬天很快到來。
我和卓瑪的教學工作越來越得心應手,學生們也在一天天的進步,一切都仿佛步入了正軌。
雖然這里的生活條件簡陋,與內地相比要艱苦的多,但是我們樂在其中。
我此時的皮膚已漸漸曬成古銅色,還透著紅暈,與藏族的小學生們差不多。我出門前對著鏡子一笑,牙齒也很潔白。
轉眼春天又至,我度過了來到XZ的第一個生日。
那天我穿得像包子一樣厚實,還意外收到卓瑪精心準備的禮物,那是一頂米黃色的寬沿禮帽。
在我的心目中,寬沿禮帽是藏族同胞的標配,戴上它不僅能遮擋陽光,而且顯得風度翩翩。
美人之貽,不可唐突。那頂寬沿禮帽我起初不舍得戴,還鄭重其事地收藏在柜子里。
眼見卓瑪臉色不佳,這才知道自己又犯了大錯,趕忙取出那頂寬沿禮帽扣在頭上,興沖沖去找她,才博得她展顏一笑。
卓瑪外出之時,頭上就裹一條色彩鮮艷的圍巾,大紅大紫的。我曾開玩笑說,她這副妝扮好像我們內地的小媳婦,她臉上一紅,假裝要來敲我的頭,卻并沒有生氣。
當然,我也一直在做母親的思想工作,因為我想申請延長支教時間。
可是母親死活不肯,我只有先拖著。到時候先斬后奏,估計她也不能把我怎么樣。
距離我的支教期限還剩下不到兩個月,我覺察母親的口氣似乎有點松動,心中萬分激動。
于是我趕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卓瑪,她表面雖是波瀾不驚的樣子,但我可以看得出她其實也很歡喜。
這個周末,我們約好又去家訪,誰知我的牙痛不巧又犯了。
受江南風俗的熏陶,我從小就酷愛甜食,蛀牙自然不可避免。
在支教的這段時間,在藏民家喝酥油茶,大多佐以甜點,于是牙痛再次光顧了我。
我腫著半邊腮幫子,哼哼唧唧的,奔向鄉(xiāng)里僅有的那家衛(wèi)生所??墒撬麄冎荒荛_一些消炎藥和止痛藥,根本沒有拔牙的醫(yī)療條件。
我希望卓瑪等我病愈之后,再一塊去家訪,但卓瑪并沒有聽從我的建議,決定獨自出行。我叮囑她路上要小心。
她笑著點頭,為我掩上門,腳步聲細碎,輕輕的走了。
七
由于我這兩天牙病嚴重,往往夜半痛醒,沒有得到充足的睡眠,故而精神恍惚。
卓瑪走后,我忽然感覺心緒不寧,我和她一直是搭檔,這次卻是個例外。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胡思亂想了一會兒,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等到我再次醒來,牙痛似乎減輕了不少,心中竊喜。
我翻身坐起,發(fā)現此時天色已近傍晚,按理來說,卓瑪早就應當返回來了。
我在操場上晃了一圈,又踱到校門,幻想著能接到卓瑪。
哪知正好撞見校長旺扎從一輛汽車跳下來,他神情極為凝重,嘴里還嘟噥著一些藏語。
后面跟著的教務主任格桑,見到我就擠出一句話:“卓瑪老師出事了!”
出事了?不會的,卓瑪可能只是路滑摔倒,受了一點輕傷。
然而,現實是如此殘酷,我怎能欺騙自己?
我的視線開始模糊,我平生第一次發(fā)現自己為了一個女孩子,可以流出這么多的眼淚。
在不可預知的命運之神面前,我終于再也沒有等到卓瑪回來。
縣城醫(yī)院里,我見到了卓瑪,她安靜地躺在病床上,像是睡著了一樣。然而她已冰冷,不再有呼吸。
由于學校的老師們都在場,我拼命控制自己的情緒。其實我多么希望沖上前去,抱起卓瑪,安慰她,撫摸她,問她究竟身上哪里疼。
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用雙手使勁捂著嘴,任憑眼淚如雨水一般,撲簌簌的灑落。
事情的經過,從頭到尾僅僅是一個意外。在家訪回來的路上,卓瑪碰巧又遇到那位名叫梅朵的小女孩,卻發(fā)現她在山邊哭泣。
細問之下,原來梅朵的一只羊羔躥到山溝下面吃草,不慎扭傷了后腿,怎么也上不來。卓瑪便下到山溝,幫忙把羊羔抱回來。
這本是一件極為尋常的事情,可是當卓瑪從山溝攀上來,眼見就要將羊羔交到梅朵的懷里,此時變故忽然降臨了。
那只羊羔不知為何劇烈蹬了幾下后腿,讓疲憊的卓瑪身體失去平衡,她仰天而倒。
這也許只是幾萬分之一的概率,卓瑪的后腦勺不偏不倚磕在路邊的一塊尖石之上……
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在這條路上摔倒,但卓瑪卻是其中最為不幸的那個人。
也許在青藏高原還有成千上萬名叫卓瑪的姑娘,但我相信我所認識的卓瑪最真實,也最美麗。她平凡卻偉大。
在卓瑪面前,我從未敢于表白,但彼此早已心心相印。
支教的最后兩個月,我接手了卓瑪生前所教的漢語課,我每天都努力工作到深夜,直至精疲力盡。
有時候在宿舍里,對著昏黃的燭光,對著墻上的孤影,我也會嗚嗚的痛哭。
但我從來不敢讓自己有絲毫懈怡,因為我告訴自己,我這是為了卓瑪而奮斗。
后來,我回到了江南故鄉(xiāng)。
再后來,我又有了自己的家庭。
但是,只要一有機會,我都會義無反顧地去參加西部支教,為山區(qū)的孩子們送去知識,為他們點燃希望。
不知多少次,夢回高原。赴藏支教的那段時光,仿若昨日。
曾經有一位叫做卓瑪的雪域赤子,高原印下了她二十一歲的足跡,而她卻用一生的微光,照耀著這片神圣的熱土。
每當在山頂上,升起皎潔的月亮,卓瑪的美麗臉龐,又浮現在我心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