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夜晚,與普通動物和靈獸,靈獸和靈獸間進行的獵殺游戲不同,昆侖山深處有一片狹長的黑沼澤,這里則是另一番景象。
安靜,靜謐到只有風(fēng)穿插游走于樹草間的刮蹭聲,沙沙,沙沙,淡定又從容。風(fēng)將自己與黑色融為一體,抹平了這里的一切。噢,對了,還有一種聲響,沼澤內(nèi)偶爾傳過來翻涌氣泡的咕咕聲,隨之而來的惡臭讓風(fēng)里希閉了一下眼睛。晦氣,今晚竟連個月亮都看不見,它憤憤轉(zhuǎn)身進了大樟樹,扔掉堵在大鼻孔里的樟樹葉,換上了白天爬到樹頂采摘的干凈葉子。不管怎樣,一定要離開這兒,寧可被靈獸野獸咬死也不能留下熏死,每天它至少一次這樣告誡自己?,F(xiàn)在,還有件每天要完成的事情。它緩緩順著樹壁向里摸去,那里有幾條掛起來的繩子,是用曬干水份的蒲草編成的,它要在上面打一個結(jié)。
這個香樟樹是目前唯一可委身的地方了,風(fēng)里希很慶幸自己沒有死,并發(fā)現(xiàn)了這個寶地,暴風(fēng)雨中一道閃電直接劈出個大樹洞來,前后貫穿,樹卻活了下來——和它一樣命硬。樟樹很粗,兩個風(fēng)里希首尾相接都盤不到頭,可以在里面打好幾個滾。黑沼澤寒暑四季都臭氣熏天,無獸光顧,上哪兒再去尋這等好的避難所呢?打完結(jié)要再數(shù)一數(shù),一夜打一結(jié),現(xiàn)在倒底過了多少夜了。
摸索的動作嘎然而止,為什么本該出現(xiàn)繩子的地方多了個像大“腦袋”的東西?涼涼的,硬硬的,光滑異常。風(fēng)里希背鱗乍起,完全是憑借本能,用新長出的五指猛地大力一扭,順勢拋了出去??赡芤驗閯偼懟痪茫眢w還沒有恢復(fù),按以前的力量肯定能扔進沼澤的,不管前面有沒有木頭,也不管有多厚的木頭遮擋?,F(xiàn)在,那個“腦袋”“咚”地一聲撞到樟樹膛上,反彈掉下來。“?。 薄@聲驚呼是風(fēng)里希發(fā)出的,因為“腦袋”亮了,發(fā)出了微弱卻足以照亮樹膛的光。
光源竟然是這個上寬下窄通體透明似球非球的東西發(fā)出的,噢,不止于此,球下還伸出兩節(jié)嫩嫩肉嘟嘟的筍芽狀“腿”。“什么東西?”風(fēng)里希一把抓起樹膛上插著的一個彎鉤獠牙,那是自己上次蛻掉的,一直沒舍得扔,現(xiàn)在握在手里權(quán)當(dāng)件武器吧。
“難道夜照修煉成精了?”風(fēng)里希喃喃道,必竟這里腐草甚多,剛來時天黑還能看見成群連片自帶桔光的夜照在沼澤旁飛舞,最近都消失不見了。它還奇怪來著,原來是合而為一化成精怪了。那個“腦袋”竟似聽懂一般,左右搖晃了一下,并試圖用肉“腿”支棱站起來,試了幾下沒成功,索性又坐好,就那么仰著透明大“球”面向風(fēng)里希的方向?!坝袷??樟樹精?鼻涕獸?剝了殼的卵?”看了看手里的獠牙,?于它好像能聽懂自己的話,“難不成你是我的牙變的?”還好,“腦袋”繼續(xù)搖擺。
“嚶嚶,不對,蘿卜練分叉了!”一個尖細的聲音從頭頂處傳下,風(fēng)里希驚愕之余又夾雜些懊惱,看來自己退化太快了,來了這么多不速之客竟然都沒有發(fā)覺,這又是什么東西?三只烏鴉嗎?只見黑黢黢三只烏鴉蜷縮在膛頂處,不對,不是三只,共用一個身子的三頭烏,風(fēng)里希心頭火起,嗖地一聲將手中獠牙擲去,又順勢拔出樹上另一只獠牙撲向“大頭”,我管你們是誰,先殺掉吃了再說。
怎耐大頭堅硬異常又滑溜得緊,風(fēng)里??戳丝醋约菏掷镎鄢蓛砂氲拟惭?,火氣更甚,張大口尋思生吞了它??上О?,如今嘴巴也小了好幾圈,塞了半天,只卡在了牙膛口,進不去也拔不出來。
那只三頭烏方才躲過了牙鏢,搖頭擺尾地走過來,邊走邊互相吵吵。
“你嘴巴閉會兒會死啊?不讓出聲,不讓出聲,每次行動都因為你失敗,你真是敗王?。 ?p> “嚶嚶,你哪兒叫我閉嘴了,怎么沒聽你提醒我啊,跟著這蘿卜頭進來前你怎么沒說不能說話???”
“什么蘿卜頭能這么硬,這是雪融,昆侖山頂?shù)谋┳兊模斐粤怂隙ň湍芡懟??!?p> “雪怎么能發(fā)光呢,不對,我看得先殺丑八怪,它......”
話音未落,尾巴先至,嗖地一聲,風(fēng)里希這次抽地又準又狠,三頭烏嗓子縫的悲鳴還在路上便被灌進的泥湯強壓下去。還好,只抽到了沼澤淺圍。三個腦袋滿嘴污穢,舌頭終于有了別的用處,一邊吐一邊向外掙扎。開始時因為分向三個方向使不上勁,后知后覺的它們仨頭和長脖子全都向著正前方,爪子要蹬廢了才掙脫上岸,紛紛吐清臭呼呼爛汲汲的污垢,剛爭前恐后想打開嘴發(fā)表一下中招的心情,一道亮影飛了過來,還是那個位置,還是那些泥,又被撞回原位。風(fēng)里?;秸訚蛇?,看著黑泥里攪成一團的四個腦袋,揉著又酸又脹又痛的嘴巴,惡狠狠地怒吼道:“你們是誰?”
“丑八怪!快......拉我們上去......上去我就告訴你......”“嚶嚶......只拉我們仨就行......那蘿卜頭壓我脖子啦......”“拉我......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的秘密......”
一條小臂粗的樟樹枝甩了過來......
雨水噼噼啪啪地從黑空落到黑地,打到黑泥黑叢黑葉和黑枝上,在大腦袋熒熒微光的閃爍下竟像抖落的碎玉。四個濕噠噠的腦袋并排立在樹洞口,要是沒有這場雨沖一沖,風(fēng)里希絕不會允許它們靠這么近的。鼻子里的香樟葉又換了一茬,手里那只完好的獠牙掂了又掂“剛才誰說什么秘密來著,不說還把你們?nèi)酉氯?。?p> “不是我!”“嚶嚶,是你嗎?”“你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三個黑腦袋互相搖得如同冬日颶風(fēng)里的干樹叉。而后又都停下齊齊地伸直了脖子看向身旁定住了的第四個腦袋。大光球甩了甩肉腿上的水滴,用一只腳尖扒拉掉另一只腿上的小泥點。透明的大頭里浮出一個“O”型氣泡,隨著氣泡形狀開始改變,一個粗粗的聲音傳了出來“是我?!?p> “嚶嚶,蘿卜頭說話了??!”“這家伙吃了多少靈獸才會說話的?。俊薄八渴裁闯缘??嘴呢?”
風(fēng)里希舉起了尾巴向前靠了靠,非常有效,三只烏嘴立馬相互咬合,脖子外凸,做了一朵安靜的黑色花苞。
“我不是蘿卜頭,也不是什么靈獸,我乃盤古開天辟地后生長的第一棵靈株,得盤古精血所化,為草木之祖,我有名字,叫參太極,懂得太極的意思嗎?算了,說了你們也不懂,反正能見到我是你們的榮幸?!贝竽X袋倨傲地仰了仰,結(jié)果沒控制好重心,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三頭烏瞬間樂開了花,又放縱起來“世上所有的精靈獸都為盤古精血化成,你有什么好炫耀的?”“嚶嚶,還草木之祖,那蘿卜腿兒還太極,太瘦才對!”“吃了它,管它極不極,就從腿兒開始吃?!蓖蝗唬L(fēng)里希舉到半截準備扇過去的尾巴停住了,三個舌頭也都打住,本來微光熒熒的大頭一下子閃亮如炬,雖然轉(zhuǎn)瞬就暗淡下來,但那亮光甚至都照到了對面的蘆葦叢。在這世上,它們只見過太陽和火能發(fā)出如此耀眼的光芒。
“三頭烏,”大腦袋轉(zhuǎn)向它們“這世間每一株草,每一個獸我都知道底細,當(dāng)然也知道你們的。
讓開,我對你沒有任何威脅,進去躲躲雨而已,夜還很長,話可以慢慢說。”自稱參太極的大腦袋沒有理會發(fā)呆的風(fēng)里希,邁著小短腿踩著它的長尾巴,悠哉地踱進樹洞,并迅速在里面的干蒲草上滾干水珠。
鼻子前黑影一閃,“嚶嚶,我們更安全”“雨停就走!”“讓讓道!”
外面雨簾輕蕩,風(fēng)里希倚靠在洞口用尚嫩的手指撥拉落在肩上紅發(fā)。最近頭上的毛越掉越多,稀疏的頭頂還長了幾根黑色的,但現(xiàn)在沒空煩惱這些。從出生到現(xiàn)在,還是第一次和“它”以外的靈獸進行交談,事實上從記事起大部分時間都被幽禁,去過的地方屈指可數(shù),這兩個闖入者真的是見過的獸中最特別的。剛才救他們錯了嗎?自己會有危險嗎?是“它”派來殺它的嗎?
參太極又在地上滾了一圈,這回不是為自己,那討厭的三頭烏支著翅膀非得抱著它說要烘干身上的羽毛。
“怎么是涼的,一點都不熱?!?p> “嚶嚶,別動啊,多抱一會兒就熱了吧!”
“快看,它把腳縮進去了!”不縮進去等著你們來吃嗎?
這么蠢怎么能和“它”扯上關(guān)系。風(fēng)里希尾巴打了個脆響,三頭烏識相地退到一旁,“別墨跡,我可沒什么耐心。”這倆貨撂一起也不是它對手,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
大腦袋里的大氣泡開始活動了,“說很容易,但你們要答應(yīng)我兩個條件,好好,別激動,簡單點說就是雨停之前不要趕我走,還有你們都不要再動吃我的念頭,雖然你們看來也沒這個本事。恩,沉默就代表同意。今天我只說你們自己知道的事情。你,”參太極轉(zhuǎn)向三頭烏“你們是一胎三鳥,而非一鳥三頭,好打住,別插話。你們過的很不容易,并且一次蛻化都沒經(jīng)歷過,老話管這叫‘雛兒’,算不上靈獸,勉強可歸為異類吧?!比齻€鳥嘴閉得緊緊的,心里卻都翻江倒?!八趺粗溃科渌`獸都笑話我們是蛻化失敗煉出了副首?!薄皣聡?,它也會占卜嗎?這世上會占卜的不只有‘它’嗎?”“它和‘它’什么關(guān)系?”
看樣子是說中了呀,這三頭烏生出來就三個腦袋嗎?竟然還沒有蛻化過?風(fēng)里希見大腦袋轉(zhuǎn)向它,后背一緊,預(yù)感下面要聽到的話都是對的,果然......
“你,非蟲、草、獸、蛇、鳥、魚所化。
你有一個了不起的血親。
你蛻化中出了狀況。
誒,你們不要離我這么近。”它的一番話起了作用,三頭烏和風(fēng)里希都湊了過來,防備中透著些卑微,疑惑中夾雜點期待,語言肯切,態(tài)度誠懇。
“你聽說的吧,必竟普通獸蛻化成靈獸的也沒有多少?”“嚶嚶,你懂占卜嗎?”“你還知道什么?”“我們以前認識嗎?”
參太極兩條肉嘟嘟的小腿安穩(wěn)地縮在大腦袋里,從外面看像極了生長期的芽兒苞,“今天,只能告訴你們這么多了。諸位,雨密夜長,大家還是盡早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議。”
的確,已值夜半,風(fēng)里希也感到困意來襲。草莠枯兩次它會蛻化一次,可一次比一次不如意,不是掉牙掉角就是掉鱗甲,小時候可以數(shù)周不食不眠,現(xiàn)在......睡一覺再說吧,其他都不重要,量它們小尾巴也攪不出大白浪來。它打了一個哈欠,枕到了參太極上,又用尾巴卷住三頭烏的脖子,耳朵一合,睡著了。
這一夜,風(fēng)里希睡地特別安穩(wěn),絲絲涼意從枕下傳遞到后腦,驅(qū)走了潮熱。夢里‘它’來了,同兒時一樣給它帶來了小獸、珙桐果、羊奶子,還有能吃又能玩兒的草莠,它一邊用這種長的像狗尾巴的草編成兔子,一邊聽‘它’說話。
‘它’說什么呢,聲音這么亂又這么遠。
“這頭發(fā),也是被雷劈過的嗎?”
“嚶嚶,它怎么長出這么白嫩無用的爪子,一片鱗一根毛都沒有。”
“殺死它吃掉,我們會不會直接蛻化成三只鳥?!?p> “對,吃了它你們不但能分成三只烏鴉,還會變成三只巨靈獸,可......”
“可”字尚未收尾,風(fēng)里希騰空躍起,五指并拳打飛三頭烏,又抓起參太極要往外扔。此時大腦袋里面已然無光了,變成了半透明狀,想到馬上又要與黑泥匯合,急地大汽泡都顫抖了“喂喂喂,我話還沒說完呢,它們怎么敢吃你?!你可是盤古的后代啊!”
空氣仿佛凝固了半響,風(fēng)里希才緩慢地放下了胳膊,參太極麻溜地滾到一旁,語氣滲入了冰冷與傲慢“昨天說的你們忘了嗎?我,萬靈之祖!能曉過去能瞻未來,爾等再敢不敬,必遭天譴地噬!”似乎它的話得到了印證,“咔嚓”一個大響雷在香樟樹旁炸開。樹洞外已然大亮,但仍沒有放晴的意思。
雨水繼續(xù),風(fēng)也繼續(xù),臭氣沼氣重重熏染怎么也洗不凈的沼澤深處,有一顆大眼球也在繼續(xù)舉著,不敢舉太高,只擦著黑泥邊,上面還蓋著幾片從樹頂飄落的尚未變黑的樟樹葉子,當(dāng)感到酸痛的時候,會悄悄降下去,換上另一個眼球。
雨,真的非??犊刭浥c了大地很多東西。
不二2022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