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兩處簡短的傍山隧道,轟鳴的火車終于在一處信號所前停下
我不知火車已行駛了多遠,只聽哐當一聲,隨后身子一前一后搖晃兩下,就將睡夢中的我扯醒了。
我向上推了推眼鏡,還沒來得及伸個懶腰,一陣涼風撲面,報站員高大的身軀在眼前一晃而過,粗啞著聲音:“前方鐵軌修補,全體暫時原地休息?!?p> 話音剛落,一陣嘈雜聲起,有人問多久能走,報站員解釋已經(jīng)在修,會盡快。
“盡快是多久?”
“目前不確定。”
人們顯然不滿足這樣的回復,車廂內(nèi)爆發(fā)更雜亂的喧吵。
我覺得很煩,起身理了理壓皺的衣服,向車外走去。
我不想再吵,從小到大已不曉得與父親吵過多少回,我們的想法不同會吵,意見不同會吵,我的志向和決定不符合他心意亦是會吵,好像我生來命格就與父親不合,他總要我做事循規(guī)蹈矩,按部就班,有禮有節(jié),我卻天生的對于任何事向來隨心所欲,不喜羈絆,每次爭吵,最難做的便是我的母親,雖然我同父親也嘗試良好溝通,但每次都不得實現(xiàn)。
想到父親……我心中好像壓了一塊巨石。
我下了車,站在外面,看了一眼信號所牌子上寫著“沈陽某地”幾個大字,很滿意的點點頭。
因不堪忍受車廂內(nèi)吵鬧,我很煩躁的大步遠離車廂數(shù)米遠。
現(xiàn)在正值夏季,山間涼爽的風吹在皮膚上,每一根汗毛都如同眼前這片翠綠的青草,滋潤的欣欣向榮。
信號所北面三山環(huán)抱,云霧繚繞,隱約可見危峰聳出云霄,高傲的俯瞰著這片深沉的大地,蒼翠點綴而成的外衣一直延伸到眼前,宛如一卷水墨畫漸漸鋪展開來。
橫亙在畫前的這道鐵軌也并不突兀,有了它的加入,竟讓這幅畫有了年代感。
然而真正令我眼前一亮的是,順勢向南,信號所以南那一片極其開闊的草地,碧綠如染,遠遠看去,三五農(nóng)舍宛如仙子手中的珍珠遺失在此,一條橫貫東西的小路將西邊那座矮山切開,一直伸向更遠……
這里隔絕了喧囂與斗爭,有的只是靜謐、純粹、美好,這不禁令我神往,多么期盼未來的家國就是這個樣子。
我有感而發(fā),覺得這樣有象征意義的景象不能被錯過,于是拎起箱子,向前疾走。
這里的草長勢太盛,越往里走,草越高,越看不清腳下。
在一處高坡前,差點失足跌下去,我屈身摸索著跳下高坡,沒想到還是被坡下凹凸不平的地勢崴了腳,我一邊一瘸一拐的忍著疼痛,一邊撥開身旁齊人高的草前行,終于爬上一塊平坦的巨石,迫不及待的掏出紙筆,開始描畫起來。
……
即將畫完時,我越發(fā)覺得這三座巍峨高聳、險峻挺拔的高山躍然紙上時看起來那樣沉重、壓抑,如同當今沉重地壓在中國人民頭頂上的“三座大山”: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完全阻礙了廣袤草原的一望無際和自由發(fā)展。
我向來最痛恨這樣的敵人,不禁在紙上寫:“我深愛我的親人和祖國,更深愛我的信仰與使命,三座沉重的大山啊,別得意,終有一天,全中國人民會團結起來,如蒼翠茂盛的草木一般高傲的聳立在你的頭頂,或?qū)⒛阋臑槠降?,或與你同歸于盡?!?p> 當我準備回去時,竟發(fā)現(xiàn)信號所前已沒了火車的蹤跡,我急切的拎起箱子往回奔,可哪里還有火車的影子?
我手指緊捏著方才的畫作,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悲涼。
良久,平復心緒后,我一路南下,來到附近農(nóng)舍,可出乎意料的是這些房舍都無一例外的空置。
我只好沿著山間小道一路向西。
天開始淅淅瀝瀝的下起毛毛雨,山間霧氣大,空氣濕潤,衣服本就潮濕,這下徹底被雨水打濕。
我雖生于南方,可向來不喜歡這種潮濕黏膩的感覺。
我在泥濘的小路上艱難前行,終于在精疲力竭時看到遠處錯落有致的房舍,我如即將滾落懸崖的碎石突然被伸展而出的老樹所救,將我牢牢捧住,讓我看到了生還的希望。
這時,雨已經(jīng)停了,西斜的日光從微薄的魚鱗云層中漏下點點光芒,這光灑在緩緩流動的河面上,好像美人眼畔裝飾的絢麗鉆石般璀璨奪目。
陣陣襲來的微風中夾在著孩子們歡快的嬉笑聲和溪水流淌的嘩啦聲,清脆悅耳。
青草如麥浪般搖曳生姿,枝葉上晶瑩的露珠在光芒的照耀下仿佛無數(shù)美麗的精靈在翩翩起舞。
我被這美麗的景色吸引,于是找了塊干凈的石板,用布帕揩干水漬,又投入的畫起畫來……
“這是什么?”
我被身后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過頭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河邊玩耍的孩子們出現(xiàn)在身側,俱都瞪著黑溜溜的大眼睛盯著我手中的畫,那樣子好奇極了。
“我在畫畫?!?p> “什么叫畫畫?”為首那個年齡最大的孩子不解的問。
孩子們很認真的看著我,純真的小臉,不解又好奇的眼神,令我心中微微一訝,我竟一時語塞,看著這幾個孩子,其中大的約莫十來歲,最小的也有五六歲,他們竟不知何為畫畫?
許是這里偏僻人希,與外界交流不便所致。
我很耐心的給孩子們講什么叫畫畫,孩子們圍在我身邊,有的蹲著,有著半屈著膝雙手放在兩腿上,歪著小腦袋,目不轉(zhuǎn)睛的時而盯著我,時而盯著紙上來回跳躍的筆,認真的樣子令人歡喜至極。
我掏出所有能用的筆和紙,交給孩子們,讓他們隨心所欲的畫,孩子們照著我所畫的風景畫,埋頭認真、小心翼翼地依樣畫葫蘆。
我蹲在一旁,靜靜的看著他們每一個人,一排小小的腦袋仿佛一個個小冬菇,惹人憐愛。
孩子們偶爾抬頭看看我,純真無邪的小臉露出最俘獲人心的質(zhì)樸笑聲。
“咯咯咯……”
歡樂的笑聲飄到很遠的地方……
飄到溪水中嘩嘩作響,掛在蘆葦葉中微微蕩漾……
落日的余暉將整個大地鋪上一抹暖黃,村里家家戶戶升起縷縷炊煙。
“太陽落山,該回家了。”我從剛才的交流中得知,年齡最大的男孩子叫家寶,此刻他喊了一聲。
其他孩子怏怏不樂的放下筆,其中一個男孩子說:“再玩一會嘛,我還沒玩夠?!?p> “瞧你灰頭土臉的,小心你娘扒你皮?!?p> 這男孩子瞬間被家寶的話唬住了,戀戀不舍的放下筆,站起身雙手搓了搓褲邊,一條條臟手印清晰的印在褲子上。
其他孩子起身與我告別,蹦蹦跳跳的往家跑去了,看著孩子們離去的背影,方才的歡聲笑語、嘻笑吵鬧一下子沒了,瞬間的安靜令我的神經(jīng)不得安生,仿佛天地間就剩我一人,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孤單。
我埋頭整理孩子們的圖畫,突然一個影子映在面前的紙上,我抬頭一看,竟是家寶!
“你去俺家住吧?!奔覍氶_口道。
我有些愕然,問:“你怎么知道我沒有住處?”
“你是外地的……現(xiàn)在太陽快落山了,別的村子離這十幾里,你沒地方去?!?p> 我緩緩起身,瞠目結舌的看著他,想不到十來歲的孩子如此聰明細心!
他伸手去提我手中的皮箱,用眼神示意幫我,可我還是避開了:“你還是個孩子,我可以的?!?p> 他打量我一番,說:“別小瞧俺,俺有的是力氣。”
家寶并非多言多語、喋喋不休的孩子,一路上只是略向我介紹了一下他的家庭情況和剛才玩耍的孩子們,便不再多言,我們并肩朝村里走去。
……
晚飯后,在與家寶媽的閑談中我才知道,平日只有他們母子二人守著這座土房子,家寶生母死的早,眼前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是父親續(xù)娶之妻,雖是繼母,待家寶卻視如己出。
家寶父親常年在外打工,家中里里外外的重擔全壓在這個女人的肩上,鄉(xiāng)下十來歲的孩子已經(jīng)能夠下地幫父母干活,但家寶媽卻認為家寶還是個孩子,實在不忍他過早吃苦,只是讓他干些家里的零碎活,自己農(nóng)忙時下地,不忙便給地主老張家打短工,補貼家用。
家寶媽看起來寡言少語,但一旦熟絡起來,也會收不住話匣子,從她口中我知道了這個村子叫東坪村,距離西面幾公里外還西坪村,南面還有南河道村,幾個村子相距鎮(zhèn)里甚遠,這里山多偏僻,平日極少有外人來。
村里靠祖輩開墾,家里才奢侈的種了幾畝田地,曾有好吃懶做卻發(fā)了小財?shù)闹鲀簜兙墼谝黄鹣胭I走土地,再租給村民耕種,但都被人們聯(lián)合起來反抗,制止了,但這幾年……貌似又泛濫起來。
十幾年前,鎮(zhèn)上開了礦,礦上來招工,說工資高,待遇好,管吃住,干好了還能當領導,村里的老少爺們都被引誘了去,只剩下些婦孺老弱守在這里,家寶爹沒日沒夜的干了五年,也就混了個組長,今年初幾兒走的,已經(jīng)半年沒回來了,是死是活俺都不知。
說著,家寶媽雙眼有些泛紅,她仰起頭使勁眨巴了兩下,一雙粗糙的手緊緊交握在一起,本想去擦掉眼淚,手抬到半道就止住了,可能是見到我這個外人有些不好意思,轉(zhuǎn)而去挽擋在額前的一綹碎發(fā)夾在耳后。
她指甲縫中的黑泥和仰頭止淚時脖頸上被日光曬的黝黑起皮的皮膚,無一不告訴我,這是一位敢吃苦、吃了苦、受了累的勤勞母親,我不由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佩她。
我也正式向她介紹自己,沒想到她聽到后說:“從你穿衣打扮中我就知道你非同一般,果真是知識分子啊,我就羨慕有文化的人,我們村兒里,除了村長認識幾個字,其他都是文盲。”
她告訴我,火車要五六天才通一次,想做火車還要提前走到幾十里地外去,如此看來,我還要留在這里幾天,這使我有些忐忑不安。
我本是不愿麻煩人的人,我開始思考接下來怎么辦。